前两天刷手机,被提了醒,预告了今天海子的忌日。终于不再总是到当天,见到成片春暖花开,才惊觉又到这一天。

有一个十分微弱的念头想说几句海子。在他忌日的时候。一年里的其余时间,几乎没有片刻是留给海子的。以及其他的诗人。

生活的皮肤,只能感受到刺激,感受不到诗意。

现在不是读诗的年代。现在是读通报的年代。通报现在写得像诗。简洁。神秘。引人注视,需要注释。像圣经的语言,一锤定音,记载了人类一次次的往事与刑罚。

通报是新时代的诗经。

由此我想起我还读诗背诗笨拙地偷偷写诗的日子。

多年前我念小学的时候,生活单调,无书可读。家姐的四五册高中语文教材,是我唯一的课外读物。在许多个放晚学的傍晚,抱到阳台,挑有意思的文章看。钱钟书的《读伊索寓言》,鲍鹏山的《庄子:在我们无路可走的时候》,伍尔夫的《墙上的斑点》,卡夫卡的《变形记》。是我现在可以脱口而出的几篇。读过很多遍。

因为当时小学生的我爱表现,喜欢朗诵,渐渐也读到了现代诗。从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背到闻一多的死水。最后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小镇街道,二楼宽阔的阳台,极目四野。天气好的时候,朗诵得也特别响亮。

一个夏天,有一回朗诵到诗情豪迈,一眼望见我妈手举两根奶油冰棍鬼鬼祟祟往家走。疾步杀到楼下,冰棍在她丈夫的手中雪白直立。正在门市挥汗修理电视机的我爸还没吃上一口,递到小儿嘴边尽情任他咬。怜子如何不丈夫。但,亲妈如何不怜子呢?为什么我没有奶油冰棍?此是后话。

到了成为初中生,闷骚了。变声期只想闭嘴。开始写诗。想到海子的诗,口感好。托家姐从网上找,她从单位打印好给我。印象里,一册顾城诗选外,就没有买过任何诗集了。这就是全部的养分。

于是许多个早读课,背海子的诗。从亚洲铜背到德令哈。意思不太清楚,写诗的背景也不甚了然。打印的A4纸上没有提供相关信息。这些诗好还是不好,也无从鉴赏。只是读起来有一种飞扬的情致,有一种洗脑的魔力: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从海子那儿偷了一些村庄麦子雨水的意象,多愁善感一刚以后,歪歪斜斜的歪诗写了几个笔记本以后,诗就写到这里为止。

到了高中,一场突如其来的暗恋,让我怂到去写论男女之间的友谊这种学究式的论文。卡夫卡的小说发作了迟来的后劲,脑子迷幻到晚自习课间看一盏路灯,于是浮想联翩一篇灯光变成洪水淹没一切的奇怪小说。

海子和诗,离我远去。就像某种纯粹随着长大在消失。

以后,偶尔还看看诗。于坚的女同学,张枣的何人斯,甚至放声朗读过。木心纷纷的情欲一册诗集,一咏三叹。

海子不再出现在阅读的视野。但忘不了海子的形象。最初他以诗歌的代名词进入我的脑海。

于是我在这个早已不读诗的年纪,想要给青春年少的阅读一个交代。我依旧不打算做诗歌鉴赏,我只想知道,我读的那些海子的诗,背后有怎样的故事。于是选在今天,找来一部据说是比较详实的海子传记,看起来。

说起来,最近一次想到海子,是去年的电影《河边的错误》。影片中,有一个写诗的老师叫王宏,他的气质妆容,乃至姿势,几乎就是比照海子设计的。虽然我找到了王宏剧照和海子有名的那张照片合拼到一起,已经非常有说服力。但此外也就没什么证据了。

今天看传记,看到令我心下一震的一条细节:1987年的秋天,一个年轻人来到海子住处,他来找住在二楼的海子好友孙理波玩。这个年轻人写诗,据说已经在云南出家。他的名字叫马哲。

他们三人一道去了十三陵玩。在十三陵大红门前,孙理波给他们每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的姿势,就是我们看到的电影里王宏的姿势,也是海子照片里的姿势:双手张开,拥抱蓝天。这个pose是马哲的主意。后来这张照片被用作《海子诗全编》的封面。

尽管有马哲,云南,海子,照片里的姿势等如此巧合的元素。其实一震之外,也说明不了什么。

也许只能说明编剧是看过海子这本传记的。因此书中另外一个细节也可能同样给了电影启发:

还是1987年,这年年底,清华搞了个诗歌朗诵比赛。海子是评委之一。有个女生上台朗诵了一首关于长城的诗。其中一句是,长城啊,你是禁锢人的绳索。

咱们就算不读诗,在黄金的八十年代也不难想象,这种诗句有多陈旧,老套,招笑。果然,台下观众包括一些评委,都可耻地笑了。这时评委席上有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小个子青年在不停跺脚、拍桌子。他就是海子。

《河边的错误》里有相似一幕,王宏任教的学校也举办了一个诗歌朗诵会。面对哄堂大笑,王宏却一脸严肃,说诗歌是神圣的。

这种笨拙和认真,甚至某种格格不入,有种打动日益粗犷的人心的力量。当人心以无可阻挡的力量粗犷下去时,海子就变得如此闪光,于是成为一个神话。

我看海子短暂的一生,就感到是这一幕的无限放大。

他是安徽怀宁查湾村老查家的天才儿子。15岁考上北大,19岁毕业,然后到中国政法大学教书,25岁自杀后,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响亮的几个名字之一。

一直以来我没有过分打听海子的生平。这次我看到的像是另一部《平凡的世界》。

海子10岁就念初中,家远,他成了寄宿生。也就是说,他要独立生活,自己洗衣服,自己整理内务,搞好学习,处理人际交往。

最大的问题是吃。吃的粮食是黄豆大米,菜是干菜和腌菜。带足一周的量,带到学校的食堂自己蒸熟了吃。但对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来说,什么叫带足呢?饭总是不够吃。有的吃,吃来吃去就是腌萝卜。因此吃坏了胃。

我看书中说,有个室友总是找他借饭吃。海子的不够吃,就有很大原因在这里。书里的描写很浪漫化,想象成这是一种不分彼此的好同学关系。

可能我最近校园霸凌的新闻看到了。海子年龄小,个子小,念大学前体重不到90斤。这不正是被欺凌的那种对象吗?

可农家子弟,最大的擅长就是忍耐。

并且,吃坏了胃,也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他以惊人的毅力用于学习,考上了北大。

海子最后几年,乍看误入歧途了。

他迷上练气功,到处展示自己打坐可使两掌间产生热量的绝学;他酗酒,住处堆满酒瓶,一边喝酒一边通宵达旦写诗是他的日常;他谈了好几场混乱的忽明忽暗的恋爱,会因为醉酒谈起初恋女友往事,醒来痛悔到认为只有一死才能谢罪的激烈地步。

他还沉迷道教研究,最后走上绝路前,他的幻听和幻觉已经到了让他日夜不得安宁的地步。给亲友写下的几封遗书,愤恨地指认凶手是两个经常和他讨论道教的朋友。为此,他要求家人为自己报仇,但前提是练好气功。

我无意推测海子自杀的理由。人家问《太阳照常升起》里,黄秋生的角色为什么自杀。姜文说,自杀只有自杀的人才知道。

但有一点是可以了解的,海子的短暂一生充满挫败感。他的诗歌写作似乎从没有得到过广泛的认可。在北京得不到,他入川,霸蛮的四川诗人也似乎瞧他不起。他和初恋因对方家庭的反对甚至鄙视,疼痛分开。此后他的几场恋爱也就再也没有恢复最初的激情。最终他把希望放到教师职称评选上。结果人家评选的时候都没告诉他。

过年回家,这个曾经轰动乡里的天才儿子,如今也失去了天才的光环。弟弟复读的学费帮不上。他在家里只知道喝酒和写诡异的诗歌,看着家里卖豆腐的小生意忙成狗也不知道搭把手,点燃了曾经因为他的大学老师身份不敢搭话的父亲的怒火。

在生前最后一个春节,海子被父亲骂到失声痛哭。

写诗究竟能改变什么呢?我想海子无数次问过自己。发表都很少。稿费更不要提。

没人需要他的诗歌。有一次他去饭馆吃饭,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能不能给我酒喝?老板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

更有可能,他从没如此自问过。他有一个最辉煌的意象,就是太阳。他要过太阳的一生。

在诗歌里的太阳的照耀下,他登上王位,赐福人间。他擦干雨水,去写幸福。于是他成为中国诗人中,诗歌里写到幸福最多的一位诗人。

他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这也许不是一种祝愿,而是诗歌里的王的一个布施。

他知道,人们求得幸福是如此之难。他想赐予。

海子体悟到一个观念,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这种对诗歌,自然和生命的最新观念,来自梭罗。因此他逢人就推荐梭罗的《瓦尔登湖》。

于是就有了一篇写给梭罗的奇怪诗歌。它的名字叫《梭罗这人有脑子》。

我最喜欢的是其中这一节:

梭罗这人有脑子

梭罗手头没有别的

抓住了一根棒木

那木棍揍了我

狠狠揍了我

像春天揍了我

在这个春天,在这个诗歌荡然无存的春天,海子这人有脑子,但他两手空空,泪水全无,化身一条扑向太阳之豹,今夜不再关心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