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时期开禧三年(1207)九月十日,一代英雄豪杰辛弃疾带着恢复大业未竟的遗恨病逝于铅山家中,年六十八岁。临终时,他还手指北方,大呼几声“杀贼!杀贼!”后,溘然辞世。据说,辛弃疾于是日午时“暴甍于瓢泉秋水院”,好友陆游的悼诗也说“君看幼安气如虎,一病遽已归荒墟”,说明他不是因久病而亡没的。

这般离世的情景,或许,是在提醒我们,对这位万古长青的理想人物的认识尚显片面。

辛弃疾,我们的惯常认识是——他不但是南宋历史上一位具有文才武略的英雄豪杰式的人物,而且是中国文学史上富有爱国主义思想的杰出词人。豪情万丈,热血沸腾。

然而,于《辛弃疾新传》之中,在更生动地触摸到这位英雄人物的激扬奋厉之外,仿佛还看到了一个疲惫、焦虑、无助、内疚、愤怒、抑郁的陌生的辛弃疾。

诸如此类的负面情绪,如今通常被称为“精神内耗”。对于现代人来说,它表征为这样的状态:想得多做得少——但不是不想做,而是可做的、能做的太少,又犹如困兽之斗,内心反复思虑,想要寻找到出路,却仍然茫然四顾,如此无止尽地循环。这乍看是个人心理问题,但其实是结构性的社会困境戕害个体。

将时针拨回南宋年间。在南渡以前,辛弃疾便一意一念皆在实现复仇雪耻、收复失地的抗金大目标,在南宋生活战斗的四十多年间,其初心始终不改。而南宋统治集团始终处于严重的政治内耗,对外以屈辱求和为主,偶尔轻率伐金,对内则一直打压迫害抗金派人士,对待辛弃疾是排挤出朝、弃置不用的态度。

政治内耗无端降罚给个体,遽然陨落的辛弃疾,他的心灵是否也是一直流血不止?安慰、激励到后人的词作,其实并未治愈到己身?

“南宋只爱稼轩一人”的王国维认为辛弃疾的一生是“悲剧人生”,又因其悲剧抒写——情感之真,无娇柔雕饰,才成为南宋词史上最有词境的词人。因此,我们最好将辛弃疾的生平线索与词作线索融汇至一起,来探一探他豪放挥毫之下潜藏着的幽微词心。

本文囿于篇幅,对稼轩词的创作不做仔细的划分。在此仅——依据先后次序,大致将辛弃疾的生平经历以及歌词创作划分为三个阶段:

一、南归后的两个十年

二、投闲置散的两个十年

三、起废进用的最后五年

/ 少年初成时 /

不过,在“南归”之前,我们先回到一切的起点,看看抗金的毕生理想如何在这位英雄心里扎根。

社会学上有一个概念“初级群体”,包括家庭、邻里、儿童的游戏群体等,由面对面的交往形成,具有亲密的成员关系。“初级”的意义主要在于它们“对个人的社会性和个人理想的形成是基本的”。

在辛弃疾所在的“初级群体”中,其祖父辛赞,是影响辛弃疾一生的人物。辛弃疾的诗词文从未涉及其父,他从七岁起,就跟随祖父宦游各地。辛赞虽在金国为官,但心向祖国。辛弃疾从小受祖父教诲,受儒家传统的“裔不谋夏,夷不乱华”思想的熏陶,树立起推翻女真人在中原的统治、恢复北宋领土的坚定信念。

为了实现恢复大计,就必须先入仕途。辛弃疾本来可以通过荫补入仕。辛赞已经做到五品刺史以上,金朝并不限制所荫之人。但按金法,文臣任子以武,这是辛弃疾不乐接受的,所以他从少年开始便参与科举考试。金正隆二年(南宋绍兴二十七年,1157),辛弃疾十八岁,又逢金朝省试之年。他第二次奉辛赞之命,北上燕京应试。

辛赞所以要他两赴燕山,固然为参与省试,但辛赞在地方官任上,“每退食,辄引臣辈,登高望远,指画山河,思投衅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愤。尝令臣两随计吏,抵燕山,谛观形势”。辛赞是把反金起义的希望寄托在辛弃疾的身上,为此,才要他在参与考试期间,每到一地,都要相机考察山川关塞的形势、敌人的力量配置,做起义的必要准备。

虽然两赴燕山都未能考中进士,却为辛弃疾后来反金起义建树掀天伟业做了充分准备。后来南归后辛弃疾在隆兴末写的一组奏进的讨论恢复大计的文章《美芹十论》的开头就说:“虏人凭陵中夏,臣子思酬国耻,普天率土,此心未尝一日忘。”可见,收复失地、建立功名的理想,在辛弃疾尚为一介少年时便已深深扎根,而后不管南宋抗金斗争的形势如何发展变化,辛弃疾始终不变。理想与现实反复强烈的冲突,就此埋下伏笔。

南归后的两个十年

在辛弃疾二十二岁时,山东、河北人民为反抗民族压迫,乘金主亮南犯之机,爆发了大规模的反金起义。辛弃疾纠集两千余人,同耿京共同组建了山东最大的起义军队伍,并担任军中掌书记,成为起义军的谋主,策划了攻占东平府、支援南宋水师的胶州湾之战,并做出了奉表南归的重大决策。

年二十三,辛弃疾开始了南归生涯的第一个十年。这个十年,由江阴签判改广德军通判,而后至建康通判,又由建康迁司农寺主簿。东遣西调,职位皆低且微。但对于恢复事业,充满了信心与希望。南渡从政以后,首先面临的就是隆兴和议以后宋孝宗、虞允文的乾道备战,辛弃疾相继奏进《美芹十论》以及进一步阐发《十论》思想的《九议》,充分显示其经纶济世的才干。这个十年,辛弃疾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于政论,词作并不十分专注与出色,以颇多豪言壮语为特征,壮声英概,实在令人振奋。如:

水调歌头·寿赵漕介庵

千里渥洼种,名动帝王家。金銮当日奏章,落笔万龙蛇。带得无边春下,等待江山都老,教看鬓方鸦。莫管钱流地,且拟醉黄花。

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一觞为饮千岁,江海吸流霞。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胡沙。回首日边去,云里认飞车。

满江红·建康史帅致道席上赋

鹏翼垂空,笑人世,苍然无物。又还向、九重深处,玉阶山立。袖里珍奇光五色,他年要补天西北。且归来,谈笑护长江,波澄碧。

佳丽地,文章伯。金缕唱,红牙拍。看尊前飞下,日边消息。料想宝香黄阁梦,依然画舫青溪笛。待如今、端的约钟山,长相识。

青玉案·元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乾道八年(1172)春,辛弃疾自司农寺主簿出知滁州,由此开始南归后的第二个十年,至淳熙八年(1181)冬,改除浙西路提刑,旋以事落职罢新任为止。与第一个十年相比,虽然仍是被频繁调遣,但他的官职有大提升,晋升为方面大员。每次赴任,辛弃疾都尽忠职守,政绩卓著。然而,尽管是方面大员,但因以归正官员之特殊身份,又处于偏安江左之特殊环境,却不那么如意。这十年间,既不能上前线,实现其抗金事业,又不能居庙堂,施展其经济才干。加之统治集团内内耗的一个重要表现——忌能妒贤,也更不如意。环境造心境,理想已开始被掩盖被放低,在词作方面,第二个十年显然有所变化。如: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摸鱼儿·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为赋。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木兰花慢·席上送张仲固帅兴元

汉中开汉业,问此地,是耶非?想剑指三秦,君王得意,一战东归。追亡事,今不见,但山川满目泪沾衣。落日胡尘未断,西风塞马空肥。

一编书是帝王师,小试去征西。更草草离筵,匆匆去路,愁满旌旗。君思我,回首处,正江涵秋影雁初飞。安得车轮四角,不堪带减腰围。

虽然南归后的第二个十年不那么如意,但整体来说,两个十年都处于一种积极进取的态度。要进取,就非得做官不可。而辛弃疾本人诚然是个热衷于功名的人,“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这不仅流露在他一生的词作中,也表现在他交游的友朋所留下的文章中。

然而,这里绝不是贬抑的意思,辛弃疾十分进取,但拒斥所有不正当的途径,“持论劲直,不为迎合”,并且,哪里需要哪里去,每到任上,甚是尽心尽力,颇有建树。甚至可以说,辛弃疾是一名愚忠之臣。“每有一番兴建,接踵而来的都是横加沮抑,一切便都半途而废,使任何有为民之心、干事业之心的官员也不免兴味阑珊”,但我们看到的是,他仍然在进取。

但毕竟,一心一念志在恢复中原的理想落空了,特别是宋孝宗在几经挫折后,改规恢远略为自治之策,使英雄豪杰老于江左,无用武之地,“楼观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头先白”,从政二十年,京路尘暗、虎豹当关、欲击无力,在他心里不知是否如一场错落的噩梦。

然而,这却是辛弃疾艺术成熟期到来的前夕。

投闲置散的两个十年

淳熙八年(1181)冬,辛弃疾遭弹劾,解官而归。第二年定居上饶,时四十三岁,开始了漫长的置闲生涯。此后,至嘉泰二年(1202),除却中间绍熙三年至五年(1192-1194)曾出任福建提点刑狱和安抚使外,前后十八年,一直隐居在上饶城外的带湖和铅山东北与上饶邻接的期思渡旁边的瓢泉两地。

这是两个很不安乐的十年,一切都处于极端矛盾中。

辛弃疾自到带湖以来,深居简出,打发着寂寞的日子,以致门前小路长满了野草荒苔。实在无法排解,便拼命喝酒,有时一个人狂歌醉舞,完全是一副烂醉颓废的神态。为什么如此沉湎于酒?他回答说,“白发宁有种?一一醒时栽”,头上白发,都是在清醒时候生出来的。大概写出这两句词的时候,宿醉犹未缓解吧。

他只能把遭受谗毁、诬蔑的悲慨不平,对遭受蹂践、销铄的不解,对时事国事的哀伤感叹,深深埋藏起来,却始终遗忘不得,排解不得,只要清醒,就无时无刻不在心头。从事力所能及的劳动、绕湖独行、门前徘徊以及消极的饮酒消愁,都解除不了他的痛苦。他的七绝《即事二首》说:

野人日日献花来,只倩渠侬取意栽。高下参差无次序,要令不似俗亭台。

百忧常与事俱来,莫把胸中荆棘栽。但只熙熙闲过日,人间无处不春台。

两首诗所反映的心态,就是那种对痛苦抑制却又抑制不住的情景。

辛弃疾逐渐把活动范围扩大到永丰和铅山。博山道是辛弃疾屡次经由之地,他丝毫不以频繁往返为倦游。它是辛弃疾在上饶林下生活的二十年间,除了带湖、瓢泉之外最为重要的存在空间。博山词也是词作的重要组成。

据统计,辛弃疾在博山写下了众多的词篇,体现在其词题中的就有十八首。其中涉及博山寺、博山道中、雨岩、王氏庵、王氏壁、石浪等。这些词作,是极宝贵的瑰丽之作,充分反映了他中年以来的人生奋斗历程和丰富的思想感情。

如《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这首词是词作中的名篇。写的是自己一个人投宿山中小屋时的感受。这时的他,半夜醒来,面对残破荒凉的环境,面对风雨交加、凄冷寂静的空山,平生塞北江南为国辛劳的悲慨,万里山河等待他去整顿的历史责任感,便一齐涌上心头,使他再也不能入眠。也只有此时,才使他白日间那种与物共化、和光同尘的假象和潇洒出尘的风度一一脱尽,还原志士的本色。

绍熙三年(1192),辛弃疾起废赴福州闽宪任,他又重新把要为国家做一番事业的愿望再度付诸政治实践中,并在力行有利于人民群众的安居和生产各项措施的同时,不忘为恢复事业积蓄力量。然而,在宋廷上的又一次政治大变动中,尽管处在局势之外,却成为两派斗争的牺牲品。庆元元年(1195)十月,辛弃疾又遭弹劾,他的希望又全部落空了,不得不重复十余年前开始的带湖闲居生涯。

庆元二年(1196)春,移居期思瓢泉,辛弃疾的歌词创作进入了第二个高潮。在庆元间党禁最严酷的日子里,辛弃疾的词作别开生面,其中往往把悲愤寄寓于娱情山水之中。如作于庆元五年(1199)八月二十三日的一首《兰陵王》,把悲愤世事的寓意几乎和盘托出: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沉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 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顷为石。 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

这首词上中两片“大抵皆取古之怨愤变化异物等事”所举苌弘、郑缓、望夫妇、启母四人都是因冤愤或抱怨而身化为石。这四个典故,辛弃疾认为变化是由于“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或“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或“一念中变,后期长绝”所致。下片赋张难敌虽斗败,但抵死不屈,化作石仍为困斗之状,则全篇重点即在于赞美张难敌的斗争精神。张难敌是失败的英雄,其身虽死,精魄长存。此词作于庆元五年(1199)八月党禁高潮时期,是否有某种隐喻寄托呢?肯定是有的。篇中特别写出“攻儒助墨”“十年梦”字样,其为伪学受害者及所有受韩党攻讦的群贤大鸣不平,含意是很明显的。

庆元前后六年,此后宋宁宗改元嘉泰元年(1201)。这年春,辛弃疾写了一首颇有名气的《贺新郎》词: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以上这首词以及这一时期的许多词作中,除了议论入词之外,运用散文的章法、句法以及多用散文语言也是其词体的重要特征之一。这首《贺新郎》词正是这一时期以文为词的代表作。这首词所表达的意旨与前数首同调词基本一致,词中斥责江左沉酣于名利的士人是虚伪的名士,他感叹知音的稀少,发出了“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豪壮言辞,以表达心中极度的愤慨和狂放之态。以语录、史传的原文,略加改动,即成华章,充分展现了调动散文语言的功力,无怪乎其流传之广。

正是由于辛弃疾有意识地对词体进行了多样化的探讨,把辞赋、散文等文学体裁的创作手段融会贯通,给词体的发展变化开创了一条全新之路。如后来刘辰翁所说:“稼轩横竖烂漫,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尽卮酒,但觉宾主酣畅,误不暇顾。”

然而,这种艺术上成熟期的到来,却正是在庆元党禁以后,是这一时期作者为了反抗政治上的压迫,抒写胸中久郁的不平之气,适应词中多议论、多说理、多抚时感事、多讥刺嘲讽的需要而产生的一种文学现象。

至此,辛弃疾的词作已经注定会万古长青了。只是我们不知道的是,他是否如波德莱尔那般,本想用自己的笔去对这腥腐人间荡污涤垢、去排遣自己的愤怒抑郁,其结果却是反倒使自己承受了超乎常人的忧郁——这样毫无希望地活着,无异于悬疣附赘。

起废进用的最后五年

嘉泰二年(1202)十二月,朝中权贵韩侂胄为笼络人心,重新起用被废官员,辛弃疾亦在名单之内,获起用任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

对于是否应韩侂胄之请,垂老之际再次出山,辛弃疾犹豫已久。一方面,韩侂胄解除党禁,团结各阶层人士共论恢复,的确具有一定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实施了八年的党禁又确实使韩侂胄声名狼藉,同这样一个人物合作,势必辱及一生的名节。可是,在南归四十年间,辛弃疾为之奋斗的抗金事业迄未成功,此时南宋已有北伐的意愿,现在机会来临,尽管主持其事者实非其人,但对辛弃疾来说,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机遇了。

“猛士云飞,狂胡灰灭,机会之来人共知”,第二年夏六月,时六十四岁的辛弃疾到任,地方官上的政事与抗金的准备,两手抓。然而,宋廷上多半并非真正的爱国者与抗金派人士,一旦其笼络人心的行为稍有进展,便又开始对持不同意见者加以排挤、打击和报复。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辛弃疾的理想再度落空。

最后五年,三年居官,两年赋闲。从开禧三年(1207)夏到九月,辛弃疾在故居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这期间,他只写了《题鹤鸣亭》和题为“偶作”的若干首诗以及题为“丁卯八月病中作”的一首《洞仙歌》词。从其中几首是可以看出这位理想数度落空的爱国者是以何种心情走完人生的最后行程的。

莫被闲愁挠太和,愁来只用道消磨。随流上下宁能免,惊世功名不用多。闲看蜂衙足官府,梦随蚁斗有干戈。疏帘竹簟山茶碗,此是幽人安乐窝。

林下萧然一秃翁,斜阳扶杖对西风。功名此去心如水,富贵由来色是空。便好洗心依佛祖,不妨强笑伴儿童。客来闲说那堪听?且喜近来耳渐聋。

种竹栽花猝未休,乐天知命且无忧。百年自运非人力,万事从今与鹤谋。用力何如巧作奏,封侯元自曲如钩!请看鱼鸟飞潜处,更有鸡虫得失不?

——《丁卯七月题鹤鸣亭》三首

儿童谈笑觅封侯,自喜婆娑老此丘。棋斗机关嫌狡狯,鹤贪吞啖损风流。强留客饮浑忘倦,已办官租百不忧。我识箪瓢真乐处,《诗》《书》执《礼》《易》《春秋》。

一气同生天地人,不知何者是吾身。欲依佛老心难住,却对渔樵语益真。静处时呼酒贤圣,病来稍识药君臣。由来不乐金朱事,且喜长同垄亩民。

老去都无宠辱惊,静中时见古今情。大凡物必有终始,岂有人能脱死生?日月相催飞似箭,阴阳为寇惨于兵。此身果欲参天地,且读《中庸》尽至诚。

——《偶作》三首

贤愚相去,算其间能几?差以毫厘缪千里。细思量义利,舜跖之分,孜孜者,等是鸡鸣而起。 味甘终易坏,岁晚还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饷聚飞蚊,其响如雷,深自觉昨非今是,羡安乐窝中泰和汤,更剧饮无过,半醺而已。

——《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

回到铅山,他已然清醒地认识到仕宦生涯接近尾声,而身体的遽然衰病,又将使他的生命走向终点,他以平静、坦然甚至是前所未有的超脱、旷达的心情对待这一切。

摆脱了功名的束缚,他“闲看蜂衙足官府,梦随蚁斗有干戈”“静处时呼酒贤圣,病来稍识药君臣”。《题鹤鸣亭》的第三首“百年自运”大概是说天道自运,不是人力所能挽回。韩侂胄的败亡既无法避免,辛弃疾坚欲摆脱纠缠,置身事外。这位“林下萧然一秃翁”,已不再喜欢生死搏斗的围棋、贪吃无厌的仙鹤,在相催如飞的日月中,只凭《诗》《书》等圣贤著作,打发一瓢饮、一箪食的生涯了。

绝笔词《洞仙歌》重要的几句是“细思量义利,舜跖之分,孜孜者,等是鸡鸣而起”。其意为:世上的事总要分清孰真孰伪,同样是兢兢业业,鸡鸣而起,然而一个为义,一个为利,表面上从事同一事业,其实目的并不相同,他同韩侂胄不正是这样吗?虽然同样主张北伐,却无法进行合作。

这些诗词都表明,他最后的日子里,在表面上的平静中潜藏着矛盾和忧虑。“深自觉昨非今是”,对于功名,不知辛弃疾是否真的参透了?

尾声

在仕途的第一个十年,无所顾忌,想恢复,就说恢复,想做官,就说做官;第二个十年,有所顾忌,乃是欲说还休,“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置散的两个十年,词作再不能只看字面上的意思,“亦正亦反,亦反亦正,见首不见尾,就并非一般作家所能做到”。所谓辛弃疾词的经典不衰,正在于此——然而,这也是在极度矛盾与忧虑的精神状态中诞生的。

本篇文章中所叙述的,仅是冰山一角,详细的内容,还恳请各位读者去《辛弃疾新传》中去寻找那个真实立体的辛弃疾。在追索生平线索之外,本书特别注重词作线索。作者夹叙夹议,在叙述生平事迹的同时对其内情进行评点,穿插辛弃疾的经典作品细致鉴赏,去触摸辛弃疾的喜怒哀乐,带领读者体悟辛弃疾的卓越才华、深邃思想和心路历程,以窥宋史的幽深一角。

或许,辛弃疾诚然没能摆脱精神内耗,但即便屡败给现实,却仍然那么地忠于理想,不向时代妥协一分一毫,不因时局形势发生变化而有所改变,也不因一生荣辱加身而有所背弃。况且,精神内耗的最危险之处不在于想得多做得少,而在于什么都不做,辛弃疾虽然在自己的理想上无能为力,但始终保持了高度敏感的主体性,无论是豪情万丈、热血沸腾,还是疲惫无助、愤怒抑郁,他将自己的所有感受投入到歌词创作中去,使辛弃疾成为了辛弃疾,更成为了历史长河中可以长久地鼓励、凝聚我们后人的不竭力量源泉。辛弃疾,这一颗闪耀的瑰宝呵,历史没有给你机会,但我们后人因读你的故事、咏你的词作而倍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