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没跟上妇女队薅草的速度,没挣到工分,下午干脆不出工了。伊白用炉灶余温热了半锅水,在院子里仔仔细细洗她的长头发。

洗完头发的伊白很惬意,一边懒散地细细梳理,一边在喉咙里哼着曲儿:红梅花儿开在村外小河边,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爱……在初夏的阳光中,伊白的身体里不知不觉涌起舒服的浪潮,这浪潮很快令她整个儿人酥软了,她就站在阳光地儿里,任凭太阳把长头发上的水珠一点儿一点儿变成水汽,任凭热乎乎的阳光贴在脸上。伊白索性闭起眼睛,享受起阳光的抚慰和不知为何而起的酥软,任由自己陶醉在不可言状的满足中。

一个漂亮声音带着笑意、带着异乎寻常的语调在伊白耳边响起:一切真美好。

是啊,真是美好,已足够美好的体验中,更增添一分。这似乎来自天外的悦耳之音,随阳光一起渗入伊白的身躯,她血管里本来舒服的浪潮,左冲右突。阳光、潮水、悦耳之音,这一切融合一体。伊白双手抱在胸前,她要将这一切紧紧抱住。此时此刻,伊白依旧合着眼睛,依旧带着微笑,依旧微微昂着头。

伊白。

这是在叫自己,这声音就在自己身边,这是实实在在人的声音。伊白惋惜地不情愿地从白日梦中睁开眼睛,伊白眼前站着扒皮,扒皮正用伊白陌生的表情注视着她。

扒皮的脸有些红,脸上肌肉在微抖,双唇抿着笑意,紧盯着伊白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犹豫。面对眼前的扒皮,伊白不免恍惚,仿佛是初次相见。此时扒皮的那张脸呈现给伊白的已经不是俊美,是让伊白颠倒的诱惑。扒皮的那张脸,并未止于让伊白颠倒,而是徐徐伸出两只手,将她牢牢抓住;伊白不止被抓住,而且失去了神智:她竟然鬼使神差伸起手在扒皮脸上轻轻的、明明白白地触摸了。

伊白的手刚触摸到扒皮脸上,扒皮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顺势将它拉向自己的胸口。伊白的手在扒皮心口上震动起来,震动节节传播,一直传播到了她自己心口。

没有什么理由,没有什么准备,只有盎然心情,只有大好春光。

伊白和扒皮的爱情,是天底下发生得最自然、最纯粹的那种爱情,纯粹得近乎生物。这样发生的爱情好还是不好,天底下绝对没有一致的看法;伊白自己也只能在两个答案之间左右徘徊。

伊白有椭圆形的脸、很有特点的嘴唇,显得过于饱满的嘴唇很性感;伊白有一双略略弯曲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乍看她很像是从仕女图上走下来的唐代美人。扒皮瞄上伊白那可是有些日子了,但扒皮不敢胡来,他怕让别人给搅黄,扒皮知道自己没人缘;扒皮也怕马屁拍在马腿上,被马尥蹶子。

农活儿到了施肥阶段,扒皮就隔三差五赖在炕头不起来,吃过饭就一头钻回屋子装病。这天扒皮又没出工。扒皮没事可干,趴在炕上摆弄半导体收音机,如果不是闲饥难忍,扒皮不会搭理那个破烂货。破旧收音机杂音比正音还大,鼓捣好一阵子没效果,扒皮把收音机撇到墙角。

哪来的歌声?奥,窗外太阳地里,伊白一边哼着歌一边梳着长头发。

伊白梳理好头发在编辫子,伊白渐渐止住歌声,伊白合上眼睛,伊白甜美、安详地伫立在春光中。

扒皮扒着窗台看得心嘭嘭跳。扒皮蹑手蹑脚摸出屋。距伊白近了,嗅到了她头发飘散出洗发膏的香气,扒皮压低声音,道出了自认最为经典的一句:一切真美好。

扒皮有些沮丧,“一切真美好”没让他瞬间看到预期的结果,扒皮一时没从肚子里搜刮出其他词汇,他忍不住直接叫了“伊白”。

扒皮脚后跟都用上也想不到,伊白竟然伸出手,而且这手竟然触到自己脸上。扒皮没有准备,但他反应迅速,他顺势抓住伊白的手腕。扒皮没有语言优势,他有的是力气,扒皮是个行动家,他清楚说不如做,他知道自己的心跳最有说服力。扒皮抓住伊白的手腕后用了多少时间做出决定,得用上毫秒级测量仪。

扒皮胸脯上是伊白那既柔软且温热的手;伊白手下是扒皮又结实又光滑的胸脯。扒皮衬衣没系扣子,扒皮没穿背心,他没注意到这些,而这更像是神来之笔,使伊白的手可以直接触摸到他的肌体,眨眼之间二人的心理距离就化为乌有了。

这简单明确、这直截了当、这胜似千言万语的行为艺术,用不着讨论,那就是粗鲁、下流,那就是叫人恶心,就是耍流氓。摆不上台面的行为艺术,产生了强大的艺术感染力,把伊白和扒皮都震撼得犹如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二人同时被这艺术征服,同时在太阳地里闭上眼睛,同时体验那种自上而下的麻木,体验那种由里向外的绵软。

伊白和扒皮,在十九岁的年龄,在初夏阳光温热的午后,在荆棘扎起的农家院子里,第一次碰触异性。伊白的雍容和安详让扒皮止于礼,止于纯情少年,让二人有了自然生发的纯粹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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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白一如既往,在外人眼里一切都没有改变。那天之前,伊白几乎没跟扒皮有过接触,之后也没有刻意躲避扒皮。扒皮不确定伊白是否有意忘记曾经,于是扒皮寻找机会,誓要将这已经拉开序幕的剧目继续下去。

也是一个晴朗早晨,生产队放假一天。众人乐得直喊叫,三五成群或去大队供销社买日用品,或去临近青年点串门,只有扒皮没有大张旗鼓的举动,悄悄窥探着所有人的动静。

房东一家老小也出门了。房东家走远,扒皮在院子里晃了两晃,然后他装着很随意的样子踱向女寝。

扒皮收紧许多日子的神经一下放松了:女寝屋门开着,屋里只有伊白端坐在炕沿儿。

扒皮心跳加速了,他确信伊白也在等待时机。扒皮明白,伊白矜持外表下那颗骄傲的心已经属于他:如果那天午后伊白的举止可以用冲动来遮掩,她今天的独处就非情动而不能解释了。没有那么多巧合,没有那么多偶然,一切都在必然之中。扒皮不懂什么哲学什么心理学,他凭本能知道应该怎样对待伊白这样的“大”女子。

没出去?扒皮停在门槛外笑问伊白。扒皮不问伊白为什么不出去,他知道必须恭敬伊白的自尊心。

不买什么就不出去乱走了,歇一天。伊白轻描淡写解释留在家的理由。

见伊白样子很坦然,扒皮就倚着门框说:有个字,我倒是认识,就是不太明白它的用法,向你请教请教。

伊白坐着没动:哪个字?

我忘了那个字怎么写,那张纸在我炕头放着,要不,我取来?

伊白轻点了下头。

扒皮很快转一圈回来。扒皮递给伊白的纸上有一个“脯”字。

伊白看了说:这个字有两个读音、两个意思。一念脯,果脯的脯;一念脯,胸脯的脯。伊白说完,在心里头得意了一下,心里话没几个人能把这字音读正确。伊白得意不过一霎,她想起了那天午后,那天自己的手与扒皮的胸脯,她心抖了一下,于是她打住话头,她抬起眼皮想观察下扒皮,揣摩下扒皮的意思。

伊白抬起头,扒皮的眼珠正死死盯着她。扒皮的眼光像高能燃料在燃烧,那温度一定不亚于一台炼钢炉,否则伊白不会那么迅速被熔化掉。扒皮看到了伊白的熔化,扒皮略弯着胳膊向伊白伸出手:我要拥抱你。

伊白已经要瘫痪了,她坐着动不得。扒皮放马过来,很得体很舒展地抱住伊白。扒皮把伊白抱在怀里,却在她耳边低声说:你的字真漂亮,我想拜你为师,跟你学写字。伊白已经被扒皮的行为煽动起来,但她听到扒皮拜师的话就要挣扎出扒皮的怀抱。伊白越是挣扎扒皮越是抱得紧。扒皮不失时机带着笑意说:要你教我的东西还多呢,比方说爱情,比方说夫妻,比方……扒皮“呜”的一声停住了,伊白捏住了扒皮的嘴,她下意识觉到了某种恐惧。扒皮妥协了不再往下说,他松开了伊白。

扒皮松开伊白,但他既怕伊白会失落,又无法真的就此罢手,于是他捧起伊白的脸,很醉心地将自己的脸凑近:你、你、你,你让我吃不香睡不着,你害死人,早晚我要和你算账。

扒皮说的是狠话,可是那语气却让伊白心醉得呼吸急促。此后,扒皮频繁出入女寝,也时常把老师请进自己“陋室”,所有人都知道扒皮在学写字,扒皮的字也确实大有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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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白跟着扒皮离开青年点,二人向着青龙潭方向摸去。

夏季的夜晚,满天星斗乱得叫人不敢抬头,夜风虽然凉爽也难消一天的燥热;青龙河水清澈的声响从远处隐隐传来,附近的蛙鸣声、虫叫声将其余的一切气息淹没;青龙潭周边的芦苇,配合着摇荡起厚重的紧张和神秘。

青龙潭这片地方伊白从没深入过。曾经有一次,伊白乘坐摆渡船从远处张望过青龙潭,那是在青龙河枯水期,河道不宜行舟,船老大将航道改在水较深的近青龙潭一侧。隐约地,伊白感到青龙潭是个阴森的地方。

青龙潭表面有一层厚厚的苔藓一般的黄绿色水草,无论什么天气,青龙潭都平静得犹如一块陆地。青龙潭旁边的山梁,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周边的芦苇将青龙潭团团围住。伊白从来没有想过去青龙潭探险,出了村子扒皮说去青龙潭,伊白慌忙打住脚,她对扒皮说:我不敢去。扒皮攥住伊白的手:怕什么?有我呢。

伊白在扒皮的声音里听出了无所畏惧、听出了亢奋,尤其是扒皮的手,直接把这信息传递给她。伊白被扒皮的情绪感染了,被扒皮的话语鼓动了,于是就跟着扒皮一起靠近青龙潭。

天气好的季节,几乎所有知青都会离开房间,或在河边洗衣洗脸,或在岸边聊天、唱歌。夜幕下的青龙河水意图明确地翻过坝子,一派喧嚣中携带着白色的波光;河对岸的农田不再拥有白日里诱人的绿色,却也是纯净一片;农田尽头的山岭不论夜色多么浓重,都能在视野里呈现出朦胧的山形横亘在天际……这是个或婉约或躁动都能自然生长的地方。于是有人在这里流眼泪,有人在这里唱歌,眼泪跟着青龙河水一起流淌,歌声越过百米宽的芦苇荡撞到青龙潭的山脊上,向四下里发出回响。

伊白和扒皮已经过了与众人一起“嚎叫”的阶段,他们向着更深奥的地方摸去,他们渴望着更淋漓的青春宣泄。

【5】

轮班伊白做饭,伊白穿上衣裤,迷迷糊糊来到灶间,搂起一捆蒿草蹲到灶旁,摸到火柴点燃蒿草。知道伊白不会生火,头天晚上做饭的给她预备下一些干草。伊白不知道点燃的是干草,她没料到这火到了自己手里会“呼”一下就着了。抱着一团火伊白吓坏了,她一下子就将那一捆蒿草全数塞进了灶坑。

灶坑里发出“劈劈啪啪”柴草燃烧的声音,塞进去的柴草太多了,一时间浓烟从灶坑和灶台沿儿同时冒出。就在伊白被烟呛得咳嗽的同时,一声凄惨的嘶叫也从灶坑里沉闷地传出。伊白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连滚带爬地扑向女寝,上气不接下气地嚷:快!快!

灶间阵阵惨叫声传进屋来,伊白指着灶坑靠在门框上。屋里的女知青都翻身下炕扑向灶间。尚未燃尽的蒿草被抽出,随着蒿草的抽出,一个火球也自灶坑滚了出来。火球在灶间乱滚,伊白顺手拿起水瓢舀满水,“哗”一家伙泼向火球。

青年点的幼犬三儿,被摧残了。

【6】

火烧水淋后的三儿从此不长个儿,就一尺来长,三儿胆怯地躲着人、躲着其他狗甚至不敢招惹大公鸡;烧焦的黑黄色卷毛左一撮右一撮贴在三儿身上,“癩皮狗”成了三儿的名号;难看的三儿被逐出青年点,成了流浪狗。偶尔的,在青年点还会见到三儿,它还会畏缩地进门来,只是两次当中的间隔越来越长,在青年点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三儿的每一次探亲,都给伊白来场不大不小的雷雨;三儿的每一次出现,都让伊白心慌意乱。

三儿是纯种狗,外表改变了聪明犹在。伊白和扒皮回到青年点,颠沛流离一个冬天的三儿也一瘸一拐摸回青年点。

傍晚时分,扒皮出去了。扒皮前脚刚走,三儿就在外边抓门。三儿用这种方式回来还是第一次。狗爪挠门的声音让伊白听着恐惧,她不知是什么东西在抓门,她小心翼翼从门缝向外张望。三儿像是明伊白的想法,把自己放在门缝处。见是三儿,伊白把门打开。伊白对三儿怀有愧疚,她给三儿投食,给三儿清除身上的污垢。从前的三儿漂亮、健康,伊白也喜欢三儿小时候的模样;三儿变丑陋了、残疾了,就不再是有希望的狗了。伊白联想到自己,就扑簌簌落下泪来:她把感情给了扒皮,她这朵花就失去了光彩;她把自己给了扒皮,她这朵花就等于凋零。三儿是她害的,自己呢,自己是谁害的?

三儿趴在炕头很快就睡着了,伊白望着熟睡的三儿,忽然间有了一丝感悟:三儿是上天专门为她安排的,因为三儿的缘故,就该她来体验生命中的一种难堪。

扒皮回来了,带着明显的气恼。气恼的扒皮一眼就看到了炕头的三儿。扒皮把眼光锁定在三儿身上,伊白顿时感到紧张:我看它可怜就……

扒皮缓和地歪了歪嘴:哼,这狗东西,小命儿还真大。

扒皮若无其事地走到炕前突然一伸手,将三儿提溜起来。三儿从睡梦中惊醒,踢蹬起四肢,发出嗷嗷的哀嚎。伊白马上意识到扒皮要干什么,她慌忙乞求:别扔出去,千万别扔出去,就放到灶间吧!

扒皮嘿嘿一笑:放心吧。扒皮拎着三儿出了房门,伊白瘫坐在炕上。

来到门外,扒皮把三儿丢在地上,然后猛一脚把三儿卷到苞米地里。青年点门外的苞米地裸露着一排排密密匝匝的苞米茬子,那些被镰刀剃出的茬子个个犹如竹签,以三儿的个头总会有几个茬子把它接住。

扒皮回到灶间,老半天没响起狗爪挠门声,伊白心中不安,她要问个究竟。扒皮抿着嘴笑:我给它找了个有吃有住的地方。

什么地方?

门外苞米地。

伊白“嗷”地一声叫,惊慌地奔回屋子,哆嗦着闩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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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青龙潭水面外的芦苇长在接近干涸的沼泽里,那沼泽虽不至陷人于没顶,却没有干爽的地方。伊白要回去,扒皮不答应。扒皮用男性惯常的手段打消了伊白的一切杂念,于是伊白便不再坚持,就在一处站住了。他俩刚站定,那些等候着和一直跟随着他们的蚊子、飞虫把他俩团团围住,扒皮不得不拉着伊白逃离青龙潭。

但是扒皮已经点燃的欲火一定要来一次燃烧,于是在青龙潭和青龙生产队相连的茅草路上,扒皮按倒了伊白。扒皮的力气和不容分说令伊白诧异,媾和的仓皇和狼狈让她难堪,以至于后来伊白恨不得自己患上失忆症。

扒皮和伊白裸露的体肤上都起了大大小小的红肿,回来后看到伊白苍肿的脸,扒皮握着她的手做痛苦状:让我的女神遭罪我是罪人,让上帝惩罚我吧。然后扒皮把伊白肩膀搂紧:我一定要给你个体面的、真正的……相信我。

伊白没有表露心里的苦楚。在伊白对道德的认识上,将性欲和爱情等同起来是一种歪曲,是可耻;因为性爱糟糕而影响爱情,是低级。在伊白的字典里,性爱是可做而不可说的。虽然此刻伊白的心理和身体都强烈抗拒着扒皮,可是她还是尽力克制着,没有和扒皮就刚刚经历的事情发生冲突。非但没有冲突,伊白还显示出宽大为怀的样子。伊白笑,因为脸肿,笑的样子无异于哭,她对扒皮说:谁让你说这些话?多庸俗?

扒皮歪过脸乜斜眼看伊白。扒皮是太高兴了,他没想到伊白竟然如此好对付。扒皮在伊白耳朵上小咬了一下,哼哼叽叽地说:嗬嗬,你真是害人精呃,你害死我了,小妖精!

大凡天下的事有了开头,即便没有结果也一定有过程,伊白和扒皮的事情就是。扒皮和伊白的性爱又发生了多次。青龙潭是不能再去了,但是也没有扒皮说的体面的场所,林子里、粮垛旁、山背后……而且和伊白期待的相反,扒皮的嘴里越来越少动听的言语,对伊白的要求却愈来愈多,而且扒皮的举止越来越直接。伊白快要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了,可她对扒皮依旧宽容:农村条件就这么差,谁也找不到方便又干净的地方;扒皮家庭负担重,有病的母亲、破烂的屋子、年幼的妹妹,都要扒皮操心;扒皮没有社会关系,两个人今后的前途问题都缠绕着他……扒皮只有她伊白,她是扒皮唯一的安慰,她不能对他太苛求。

伊白她对扒皮的要求越来越低,后来就只盼着扒皮脸上露出笑容,扒皮的笑脸就是伊白心情的花朵。青年点里消失了伊白那好听的笑声,再也见不到她端坐炕头一板一眼说事理。没人知晓伊白发生变化的根源,直到扒皮当众将伊白一脚踢翻在灶前,才真相大白。

对伊白动手脚,扒皮是有预谋的。扒皮厌倦了每次失和后赔小心,他就打算以后用武力说话。扒皮幼年时每每见父亲殴打母亲他都十分恐惧。长大一些后扒皮反倒觉得父亲的方式也不无道理。轮到自己现在,他就十分干脆地认定,对待女人简单才能避免麻烦。

扒皮赢了:他踢了伊白,打了伊白,伊白除了哭哭啼啼,没对扒皮作从前的不满状,还老老实实做饭,由着扒皮晚上出去闲逛。

【8】

伊白看扒皮有些阴险的笑,就想象出三儿惨死的模样,于是她恐惧地奔回屋子插上门,她忽然觉得自己会是下一个。伊白蜷缩在炕上,屋子里虽然不太冷,她却打着哆嗦。扒皮在灶间弄出响动,扒皮没去拍伊白的门,他出去拢来一大抱柴火烧伊白的炕。

炕头热起来,伊白的哆嗦就慢慢停了。

夜深了,扒皮还在烧火。伊白也没睡,她不敢睡,炕越来越热,她怕扒皮把炕烧得太热被褥着火。伊白在出汗,内衣、内裤都粘在身上了。

灶间又传来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伊白忍不住了,她带着哭腔向门外喊:别再烧了,快着火了!门外立刻传来扒皮悦耳的声音:已经热啦?怎么不早点儿说?我害怕你冷了感冒。

扒皮的话让伊白的眼泪汹涌而出。伊白已经好久没听到扒皮这么温存这么贴心的话语了,她构筑了半个夜晚的防御工事顷刻间土崩瓦解。伊白打开门,扑向扒皮。

扒皮拥着伊白上了炕。

这一次,伊白才有了真正意义的上床,才有了让她渴望的像人一样的性爱,于是她潜意识里产生了强烈的补偿愿望,尽管她接受的福乐中不排除受虐的成分。这一次,伊白怀孕了。

【9】

之前的许多次都没有怀孕,偏偏那一夜就有了,而那时三儿又刚刚死掉,伊白认定是三儿转世投胎,想到这一层她更是恐惧万分。她把检查结果告诉扒皮,又急又怕一个劲儿哭,扒皮却得意地说:哭啥?我看早就该有,你才怀上,是你没用,就凭我,弄出孩子太正常了。你也该高兴,说明你不是不下蛋的母鸡。

伊白不指望扒皮讲出好听的话,但她总还希望扒皮能给自己一点安慰,没想到扒皮竟然这样看待她的危机。伊白不哭了,她有些赌气:那我就把这孩子打掉!

嗬,你还打算生出来啊?扒皮轻蔑地笑出声来。

“青龙潭”之后,扒皮对伊白的崇拜和欣赏越来越集中到她的身体上;扒皮的谦恭和幽默越来越带有淫秽的意味;扒皮越来越不顾及伊白的感受,连接二人的东西越来越简单。伊白终于发现自己陷入一个令自己不齿的境地,自己越来越像一只可怜虫:等待扒皮的光顾、等待扒皮的欺凌,还愚蠢地把这奉为至高无上的爱情。

伊白不能原谅自己在被扒皮粗暴踢倒后、三儿被扒皮毫无天良处死后,还能和扒皮投入地缠绵。她蔑视自己竟然还指望扒皮会要求留下他的种,对扒皮性爱的渴望竟然成了自己生命中唯一的企盼,自己竟然蜕变成纯粹的雌性动物。在手术室外候诊的时候,伊白无端地想起自己幻想的爱情,想起那几个曾经追求自己的少年,想起曾经骄傲的自己,必然的归结到眼前:垃圾堆一样的爱情,垃圾一样的扒皮,同样垃圾的自己……

【10】

过了正月不再有大雪,寒风却依然料峭;被碾实的残雪黑灰一片,给已经足够严肃的季节添了阴沉。坐在灶旁小櫈上,伊白两眼一直盯着门:扒皮出去半点钟了,该回来了。

伊白跟扒皮核计青年点应该有人回来了,她和扒皮不会是第一拨儿;可是他二人没料到,真就没人早过他们。青年点里没米没柴,到处是灰尘和蛛网。看到这情形,扒皮的神色就和外面的天色一个样了。伊白诺诺地问怎么办,扒皮什么话也不说就摔门出去。搞米、搞柴火去了,伊白推算。

伊白推算对了,扒皮拖回梱柴草。扒皮依然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蹲在灶前生起火。柴草劈劈剥剥响着,一股股烟气窜上来,带着潮湿的野蒿草的气味,那气味一直跟着伊白,跟了几十年。

屋子里渐渐暖和了,锅里的水生出蒸汽来,火光从灶门透出,伴着水汽合成一幅氤氲的画面,那画面中朦胧地现出扒皮的脸。扒皮有着棱角分明的轮廓、俊美的五官,皮肤也光滑、肤色也白皙,尤其一笑,那俊美就荡漾得一塌糊涂,只不过在那笑的后面,隐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阴暗。扒皮不高大也不壮实,却十分精劲;扒皮总是长衣长裤,夏季也不例外,扒皮结实的肌肉和黄金分割的男性身躯,完美配合标致的面庞,无论如何憎恨这人的灵魂,伊白也无法忘却这人的容颜体貌。眼下伊白就这样痴痴地端详着扒皮的脸,那张脸在通红的灶前依然很冷。

扒皮已经蹲了好一会儿,伊白核计扒皮应该累了,她也想调和一下气氛,于是她把自己坐的櫈子往扒皮屁股底下塞,待扒皮要坐下去,伊白又把櫈子抽回来,扒皮坐空,伊白蹲在地上乐起来。

伊白只顾乐了,没有顾及到扒皮的反应,扒皮已经恼怒地站起来,抬腿就给伊白一脚,伊白倒在灶前。就在这时,门开了,有知青回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伊白和扒皮的关系,就以这样的画面曝光了。

【11】

一九七七年春天,伊白要用一辈子去忘记的时段。

伊白说要做流产,大夫的第一反应就让她无地自容。

大夫问道:结婚了吗?

扒皮咧了一下嘴,似笑非笑地说:结婚证落在青年点了。

大夫抬眼看了下扒皮:可以在居委会开证明啊。

扒皮不以为然:开啥证明,我们户口都不在家。

大夫不屑地说:随便你们。下一个!

伊白涨红了脸,她怯懦地问大夫:做流产非要证明吗?

大夫瞟了眼扒皮然后说:正规医院都要证明。

流产术已经让伊白害怕要死,还要去不正规的小医务所,她扑在医院大门框上哭,耳边却飘来扒皮的风凉话:小医务所怎么了?小医务所也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就你是大小姐,命值钱,别人能做你怎么就不能做?

你不是人!

我不是人,是畜生。你是人,人她怎么怀了畜生的种?

你流氓!

扒皮立刻用手捂住伊白的嘴:再瞎说可就不好了,人家会以为我强奸了你。扒皮撒开伊白:这样吧,让你妈带你去做流产,就不用证明了。

不行,不能让我妈知道。

哎哟,大小姐,还想不让你妈知道?那你去哪坐月子?回青年点儿等死啊?

【12】

听女儿说怀孕了,伊白妈差点心梗。缓过神后伊白妈说:把他领家来我看看。

伊白妈眼中的扒皮,尖尖的下巴、突起的颧骨、深陷的双眼、菲薄的双唇,不时撩起的眼里散射出游移隐逸的目光,知青给他起的外号“周扒皮”恰如其分,他跟《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形神相似。

自扒皮进门,伊白妈就没讲一句话。在伊白妈沉默的审视下,扒皮浑身不自在。扒皮力图显示自己不在乎,但是难免紧张和不知所措一同表现出来。伊白妈就看到一个不可靠、不磊落、没有底气的家伙。三个人谁也没说话,僵持十几分钟后,伊白妈不高不低的声音对扒皮说:你走吧。

没向女儿询问扒皮的情况。根本用不着询问,一切都明摆着。伊白妈没有痛责女儿,她在心里酝酿着和女儿作一番交谈。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挽回,但是不能错上加错了,必须悬崖勒马。伊白妈轻轻坐到女儿身边握住女儿手:明天妈就陪你去做手术。你中学时的同桌,那个小伙子,他来找过你,来问要不要一起去一个什么补习班。我跟他说了,你一回来就去找他,一起补习。青年点再也不回去了,做过手术就在家复习功课,准备考大学。没关系,妈看出来了,那坏小子不是读书的料,那种人今后不可能接近你的生活,让他滚得远远的。

扒皮在母亲面前的猥琐,让伊白自觉抬不起头,她没想到母亲还会这样宽怀,她顿时被母爱的慈悲感化。伊白哭了,哭出心里憋闷许久的委屈,哭出心里对母亲的感激,哭出自己的一腔悔恨。

【13】

与伊白的差距扒皮自己一清二楚。但是扒皮有主意有手段,他热衷摆布别人;扒皮在哪里吃了亏,早晚要打哪里找回来;扒皮想方设法为自己找理所当然的舒服;事情应该怎么开始、怎么结束,扒皮都谋划在心。他可以随心所欲将伊白玩弄于股掌,自己是伊白的主宰,他心里有数。

伊白妈要见人,伊白找到扒皮家。

我妈要见见你。

扒皮笑着摇晃脑袋。

你不去怎么行?我妈她不会答应。

你要你妈答应什么?

伊白被问得语塞。是啊,要母亲答应什么?想想,再想想,伊白不言语了,她呆呆地看着扒皮。

扒皮嘿嘿一笑:压根儿没想一直跟我,对不?那你妈看我干什么嘛,打胎是一定得打,见不见我都得打。

我要是想一直跟你呢?伊白喏喏地说。

你可得想好。

扒皮当然愿意伊白一直跟他,可伊白跟自己不在一个段位;虽然扒皮心里清楚,但听到伊白说愿意一直跟他,扒皮还是忍不住有点儿想入非非。扒皮跟着伊白来到她家,这也是令扒皮想起来就恼怒的败笔。不用伊白妈开口,扒皮的尊严自个儿就跪了。在伊白家,扒皮被强烈的自卑攫住,这自卑源于伊白妈与自己妈的对比,源于伊白家境与自己家境的对比。扒皮建立在伊白头上的权威大厦坍塌了,就坍塌在伊白家里,就坍塌在伊白妈面前。扒皮强迫自己按住逃走的念头,听到伊白妈说“你走吧”,扒皮如得赦免令,出门前甚至没顾上瞧伊白。

除非在青年点,伊白和自己根本生活在两个世界,沮丧的扒皮明白,伊白已经不在自己掌握之中了。

【14】

八一年夏季,扒皮所在车间接待几个大学生实习,扒皮的车床和大学生用的车床相邻,工休时间,彼此打打招呼。一来二去扒皮知道了,大学生中有两个从农村考出来的,其中一个家在青龙河上游那个屯子,那个大学生知道下游的青龙潭青年点。

扒皮没有学历加持,在大学生面前却不甘示弱,大学生聊理工,扒皮聊人生;大学生展望未来,扒皮回望过去。

过去没啥可回望的,大学生们摇头。

扒皮乐了:我的辉煌时刻在青年点。

说来听听,让我们敬仰、敬仰。

青年点的女生都被我划拉了,哈哈、哈哈!

扒皮的辉煌不由人不信,他的山水写意中点缀了具体人物,大学生错愕一片。

中国那么大,工厂那么多,去哪实习不好?

没错,来扒皮所在车间实习的大学生,是伊白本科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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