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标“醍醐”，和西藏保持联系~
青藏高原东部，一场神秘的葬礼
在距今千年的藏文史籍中记载到：献供助手举着小刀，“浴苯”用金属制长柄杓给献祭动物浇淋沐浴，“辛苯”抓住了动物的角并割开了它的喉管……
这样的丧葬仪式被认为早已消失于历史的车辙之下，但摄影师沈云遥在走访藏地时却发现，其仍在青藏高原周边地区部分少数民族部落中延用至今。
通过将仪式与考古出土物、文献互证，一场青藏高原上古老而又神秘的丧葬仪式，再度呈现于我们面前。
“象雄”之地考古发现与青藏高原东部丧葬仪式及敦煌古藏文写卷的关联
沈云遥 2024.02
2017 年至今我得到了许多从事西藏考古工作和民俗宗教研究方面老师们的指导，并作为随行摄影师参加了岩画考察工作。同时在云南纳西杨扎石东巴的指导下，我对相关祭祀仪式有了深入的了解，在此首先要感谢这些年来所有支持帮助我的老师和朋友们。
青藏高原早期文化非常神秘，这十多年以来青藏高原西部（古代文献中定为象雄之地1）的墓葬中出现了多件黄金面具，如西藏自治区阿里地区的曲踏墓地2、古如甲木墓地3、加嘎子墓地4、桑达隆果墓地5、却丹嘎琼墓地6，尼泊尔西北部木斯塘地区的洞室墓7、印度北部的马拉里墓地8。
这其中木斯塘地区的洞室墓不仅发现有黄金面具，还有彩绘木棺。桑达隆果墓地和却丹嘎琼墓地中分别发现了木俑、面部有金箔遗留痕迹及面部贴有金箔残片的木俑。这些墓葬的年代分别在公元 1-8 世纪之间，也就是前吐蕃时期或象雄时期一直到吐蕃时期。
羊本才让博士曾给我分享藏学研究学者褚俊杰撰写的一篇文章《论苯教丧葬仪轨的佛教化—敦煌古藏文写卷 P.T.239 解读》。第一页中提到藏文史籍《后妃三园》的记载，在丧葬仪式上献供助手举着小刀、“浴苯”用金属制长柄杓给献祭动物浇淋沐浴、“辛苯”抓住动物的角并割断它的喉管……
上图：用金属长柄勺为献祭的绵羊及山羊沐浴净化并喂一口水
下图：抓住动物角（绵羊角）割开喉咙
我立刻翻出曾经拍摄的图片发给羊本才让博士，这几个瞬间都与曾经文本记载一一对应，他非常震惊竟然还能看见古老的仪式。后来我与西北大学赛本加硕士与才让硕士在拉萨吃饭时聊了这件事情，并给他们看了图片。他们说我当年是不是带着文献去现场指导了这场葬礼？
当然这就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话。最重要的是我们曾认为这些在古代文献中记载的仪式早已经消失，而事实是它们依然存在，并被青藏高原周边地区部分少数民族部落延用至今。所以在这篇文章中我想从十年前在青藏高原东部所见的这场葬礼入手来给大家做一个直观且只谈重点的解读。
首先我们来看尼泊尔木斯塘桑宗（Samdzong）的洞室墓葬中发现的一个彩绘木棺9。根据负责该考古项目工作的马克.奥登德菲尔（Mark Aldenderfer）所述，他认为：“木棺上有用橙色和白色的颜料绘制的原始质朴但形象清晰的图案，一个人骑在马上，很可能是他最喜爱的那匹马。”10类似木棺上绘制动物手法的图案在西藏北部与西部地区的岩画中可以看见，例如纳木错北部其多山 1 号洞穴、阿里地区日土县热帮乡东部山谷岩画。
那么这匹马在丧葬仪式中有什么作用呢？法国石泰安曾在《西藏东北部古代民间文献中马匹仪轨作用的起源》一文提到了马匹的作用。杨福泉曾发表过一篇11关于马匹仪轨在敦煌吐蕃文书和东巴经中记载故事的对比研究，通过对比非常清晰直观的看见两部文献内有较多的相似之处。所以绘制在木棺上的图案代表死者的亡灵将骑着马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
上图：国家地理节目中展示的木斯塘Samdzong木棺（复制品）
下图：青藏高原东部丧葬仪式中木棺上绘制的图案
通过仔细观察我们可以发现木棺上的动物身上其实一共有三种颜色分别为橙（或红）、白、黑（或青）。由于纳西东巴经中有太多和藏族原始本教相似的仪轨内容，我也将用纳西族的文献来进行解读。下面我摘录引用纳西族丧葬仪式献冥马马匹起源故事中12与木棺上马匹颜色相关的话：“银色的蛋诞生了白马，金色的蛋诞生了黄马，绿松石色的蛋诞生了青马，黑宝石色的蛋诞生了黑马。在祭祀的场地里，孝顺的儿子们献给死者白鹤一样洁白的冥马，献给死者黑宝石色的冥马，献给死者金黄色的冥马等……”
岩画、丧葬祭祀手稿的内容与木棺上图案的联系将是证明曾经在青藏高原西北部及东部居住的人群与尼泊尔木斯塘地区居住人群之间联系的证据之一。在我所见的这场仪式上木棺也要画上献的动物，但是当时我没有拍全，除了羊之外还有马，而龙、宝物那些图案则是后期吸收了佛教内容而加入的。
古代西藏文献在线（Old Tibetan Documents Online）
编号 1042（Pelliot tibétain 1042）
皇家葬礼仪式第 30 行（Royal funeral rituals Line 30）
接着我们来看木俑与南喀（Namkha）。在我之前翻译卡尔梅.桑木丹所著文章13（）中提到敦煌古藏文文献《王室的苯教葬礼仪式》P.T.1042 内第 30 行提到的几件东西——
de'i 'og du / zo rig / de'i 'og du / nam ka' / de'i 'og du / smra zhal / de'i'og du / zhal dang sku rten /
卡尔梅.桑木丹指出后三件物品分别就是用五彩线交织的物件、会说话的脸、带有逝者画像的灵魂身体所依，而第一件物品究竟是什么还未知。现在让我们来看下面这几张图。
逝者躯体火化仪式刚开始的一刻，部落里的老村长拿着松树枝支撑起逝者身前穿的衣服站在逝者头部一侧。
逝者家人牵着一匹白马，拿着 Namkha 与松树枝支撑起逝者身前穿的衣服离开火化的地方。
Namkha 与用布料包裹着的松树枝支撑起逝者身前穿的衣服骑坐在马鞍上，特写。
Namkha与松树枝支撑起逝者身前穿的衣服，被放在灵魂超度仪式的祭台上。
看完以上几张图，大家应该就明白了，Namkha是一种由几种颜色线编织的物件，是灵魂依附的地方，各种颜色的线的含义如下，红血、白骨、蓝肉、黄筋骨、黑绿头发（每个村和部落颜色可能稍有一些区别）。松树枝支撑起逝者身前穿的衣服就是 sku rten，逝者灵魂的身体所依。14
而第一个 zo rig 应当是一个可容纳后面物件的东西，类似于图上包裹在外的布可以把后面那几件东西放进去。我与木里藏族朋友讨论后他们告诉我，把 བཟོ་རིག（zo rig）这个词的后加字去掉的话就是这个意思，但是不知道为何当时要加后加字。
为什么要用松树枝做亡灵的木身呢？在纳西族的丧葬仪式文本中有两处提到，在此我节选一些与文章相关的内容，第一处15写到：
“逝者的头、手、脚、肋与心、肝、肺、骨、肉等都在火葬场里烧掉了或者埋葬了。那要寻找逝者的身体去哪里呢？找到男祖先居住的天上没有找到。到女祖先居住的地上没有找到。北方、南方等地都没找到。去山谷里找的时候，山羊说让它的脸来做替身的脸、用它的眼睛做替身的眼睛、用舌头做替身的舌头等等，但是这些都做不成。天上的男性神在弯腰撒播良种，把柏树和杉树撒播在白雪覆盖的高原山顶上。把松树撒播在东部。过了三天三夜他前去看了一眼，柏树被白云笼罩了、杉树被白雪覆盖了……他又去东方看了看，看见三棵松树绿茵茵青葱茂盛。一棵太高大了，还有一棵太粗壮了。中间这棵是可以把吉祥与福分摇下来的树，就用这样的树枝做超度亡灵的木俑。”
第二处16写到：“要把游荡在高山崖洞里的阴魂招回来，要把游荡在牛羊圈的阴魂招回来……很久很久以前在给逝者做超度仪式之前，亡灵腰酸腿疼彻夜难眠，虽然给逝者树立了神石但是没有给后人带来好运。逝去的人以前就像雪山松林里的青松，想要永保青春不衰老，可是冬天的风还没有刮到人间，他就像一颗腐烂的树一样突然倒地而亡……用雪山松林里的松枝削造亡灵的木身，并刻上他的名字......”
所以用松树枝是因为曾经的人们观察到松树常年都是青绿意味着生命力旺盛，可代表永生。树枝可以被看作为逝者的骨架，撑起了逝者身前穿的衣服。卡尔梅.桑木丹在文章中提到了后期 Mu cho khrom dur（苯教经典 丧葬仪轨汇编）中类似的做法17。例如带有逝者名字的白色布条、带有逝者气味的衣服及三节竹子。在此不得不惊叹这又是一处体现纳西族丧葬仪式与藏族古代丧葬仪式之间具有极高的相似性的内容。
在举行上述仪式村庄的山另一边，是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的“培米”藏族支系居住的村庄。木里藏族自治县藏学研究所撰写的书籍中就有关于他们村丧葬仪式的介绍，其中也提到要献祭动物并且在迎接灵魂进行超度的仪式中需要使用 Namkha 且在纸上画一个人像与逝者的面部。18这和敦煌古藏文写卷 P.T.1042 文本中的描述非常接近。
青藏高原东部的故事和中部的故事可能有区别，中部的和西部的又可能有些差异，就如一些地方隔一座山说的方言就不同。不管如何最终目的是基本一样的，那就是做一个替身附上逝者的灵魂，然后举行灵魂超度仪式。有钱有权势的部落首领就做的精致好看一点，按上手脚，刻画上面部或制作黄金面具。而普通人家则削造一个简单的替代品就可以了。
P.T.1042 是吐蕃王室的一份祭祀仪轨手稿，吐蕃王室曾经信仰的苯教祭司曾从象雄之地迎请而来，那也就很可能带来青藏高原西部及北部地区的相关仪轨，所以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西藏西部象雄之地的墓葬中会出现木俑和贴金箔的木俑了。
川滇交界深处的一场 灵魂超度仪式：
献上牦牛并掏出牛心
再献上绵羊与山羊
在祭司的引导之下
逝者的灵魂坐上一匹白马踏上前往祖先之地的旅程
仪式后祭司点燃了树叶
净化了这里
卡尔梅.桑木丹在所著书籍中曾提及在公元七世纪后，因吐蕃引入佛教，大量苯教徒改变了宗教信仰，不改变的人被驱逐并迁徙至青藏高原边缘地带生活19。历经了艰辛并保留了这些习俗与仪式。在举办上述仪式村庄内的东巴告诉我，他的爷爷曾经和他说，要记得他们是 Bo 而不是 Choe。这里的 Bo 与 Choe 其实就是藏语里指代的本教与佛教。纳西的很多仪式深受本教影响。同时在此我顺便提一下，北方草原布里亚特蒙古人称呼他们的原始宗教—萨满也为 Bo，近几年在西藏西部发现了多处萨满形象的岩画、类似北方草原的石人及出土与北方草原风格相近的青铜饰品，或许这将是证明布里亚特蒙古人的原始宗教与青藏高原原始宗教关联的有力证据。
本文通过将考古出土物与文献及仪式的互证，证明了与敦煌古藏文手稿中记载的类似仪式仪轨最早在公元 1 世纪左右就已出现且沿用至今，时间跨度长达 2000 多年，并在青藏高原周边民族的仪式中也有遗存。同时也是 7 世纪后部分苯教徒带着他们的宗教与习俗向青藏高原边缘地带迁徙并与当地宗教互相融合的一个证据。我认为这样的习俗应当在公元前就存在非常简化的基础仪式，但这还需要进一步的调查研究。
这类仪式不仅在纳西族中存在，在如今被定为摩梭人和普米族（四川省凉山州木里县定为藏族“培米”支系，云南省定为普米族）中也有。关于培米的内容上文已提及。在摩梭人的相关仪式中，每一种需要献祭的动物都是陪伴逝者回归祖先居住地的，因为它们可以在沿途帮助逝者的亡灵度过难关，有些村里献祭猪或鸡，有些是牛羊马，这与该部落祖先曾经在迁徙之路或者回归祖先居住地之路上受到哪种动物的帮助有关，每一种动物都有一个非常生动的故事。与敦煌古藏文献及西藏东部一些祭祀文献中关于献祭动物作用及故事的内容大同小异。
对此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对青藏高原边缘地带的北部、东北部、东部、东南部、南部一直延伸到西南部地区的各部落（藏、羌、彝、白、独龙、纳西、摩梭、普米、夏尔巴、珞巴、门巴、古隆等）进行田野考察。例如甘肃舟曲、宏昌、迭部及四川木雅、松潘等地发现的古藏文仪式文献中是否也有类似仪式内容记载？总结类比绵羊、山羊、牛或牦牛、马、鸡、猪等动物在不同部落丧葬仪式中的故事与作用；对比各种依附逝者灵魂替身的制作形式及材料。
最后感谢逝者家人及各位纳西东巴允许我拍摄这场葬礼图片作为研究及发表的资料。对于这些祭祀仪式我们没有必要去批判，而应该明白这是人类文明发展历史上已经形成并存在的一部分，也是研究人类学及宗教的活化石。只有深入的了解人类发展历程，我们才能走向更好的未来。
注释
1.《藏族历史传说仪轨和信仰研究》中国藏学出版社 卡尔梅.桑丹坚赞 著 看召本 译 p.11-12
2.《欧亚视野内的喜马拉雅黄金面具》仝涛 李林辉 《考古》2015 年第 2 期 P.92-102 页
3. 同注释1
4. 西藏自治区阿里地区噶尔县门士乡古入江寺主持措成平措为我展示
5.《西藏札达桑达隆果墓地获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 微信公众号 2021-04-14 发布
6. 第八届西藏考古与艺术国际学术讨论会 2023 年 11 月 11 日 会场 A：艺术与考古博物馆一楼报告厅 10:50-11:10 李 帅:青藏高原出土黄金面具和面饰的系统与渊源 报告中提及
7. 尼泊尔天穴探秘 MICHAEL FINKEL 华夏地理 2012 年 10 月
8. Archaeological and Geophysical Investigations of the High Mountain Cave Burials in the Uttarakhand Himalaya
9. YouTube ；National Geographic Channel ；Sky Caves of Nepal, Part 2: The Scientist | Nat Geo Live 6:05/16:17 ；2012.11.19 发布
10. 华夏地理 2012 年 10 月 尼泊尔天穴探秘 MICHAEL FINKEL p.212-213
11. 杨福泉 敦煌吐蕃文书《马匹仪轨作用的起源》与东巴经《献冥马》的比较研究[J];民族研究;1999 年 01 期
12.《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第 57 卷 献冥马仪式
13.《一张“会说话”的黄金脸》 醍醐 公众号于 2022 年 8 月 2 日发表
14. “象雄”故地所出金面具与苯教丧葬仪轨的“灵魂五所依”Samten G. Karmay 收录于 2015 年北京召开的象雄研讨会论文集
15.《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第 53 卷 关死门仪式.超度穿戴麻布衣的亡灵木身
16.《纳西东巴古籍译注全集》第 60 卷 超度死者.削造亡灵木身
17. 同注释 12
18.《木里藏族“培米”支系源流史》木里藏族自治县藏学研究所著 P.506
19.《藏族历史传说仪轨和信仰研究》中国藏学出版社 卡尔梅.桑丹坚赞著 看召本译 p.14-15
讲述人 | 沈云遥
1989年出生于上海，自由摄影人。大学起专注藏区纪实人文及风光拍摄，现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等杂志与机构合作摄影师，常年在藏地进行实地拍摄考察及青藏高原早期文化研究。
点击图片阅读往期原文
展讯 | 激荡与超然：西藏龙毯新春特展
雪域之上，他们看到了真正的龙
全球最大喜马拉雅艺术博物馆即将关闭
醍醐2023年开放招聘岗位
在百年神殿里上班，是什么样的体验？
点击卡片即可转至购买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