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懊悔死了,早一点或晚一点都会没事。眼下我窝在床底下,一动不敢动,大气不敢出。有屁憋不住了,不敢痛快放,怕被人听到,可是我的臭屁把人熏到了。

你放屁真臭,女的说。

是你放的,男的说。

哟,放个屁都不敢承认,谁还敢相信你什么话呀。

不是我放的,你叫我承认什么?

你什么人品啊?

我在床下哆嗦:千万别为个屁官司把我翻出来,我就快撑不住了。

小柱子奶奶说:啥时候想吃就来拿。

我咬着又酸又甜脆生生的鸡心果说:一个就够了。

没过几天我就败给肚里的馋虫。好吃的鸡心果商店没有卖的,小柱子家的鸡心果是他姥姥家人带来的,他姥姥家在山里。

小柱子没在家,他奶奶也没在屋里,他家的门没上锁,我就在小柱子家里装模作样溜达。我心里核计:小柱子在家就好了,我就不用自己动手,直接跟他要;小柱子奶奶没在家也挺好,我自己动手没人知道。我思想斗争挺激烈:小柱子家没人,这时候我来拿鸡心果,是不是有偷窃嫌疑;小柱子奶奶说过啥时候想吃就来拿,我这应该不算偷偷摸摸。我说服了自己,麻利地钻到床下,鸡心果盆在床底下放着。

钻到床下,一时没想好应该拿几个鸡心果:拿一个不甘心,拿多了怕有偷窃嫌疑。犹豫不决之时,门响了,是关门的声响。坏了,有人回来了。不管是谁回来,我都没勇气爬出来了。

小柱子该多瞧不起我啊,小柱子奶奶该多笑话我啊,要是小柱子爸妈就更糟糕,他们不知道背景,把我扭送到我爸妈面前,少不了一顿暴揍。

我又急又怕想哭,可我不敢哭。我一动不动趴着,寻找溜出去的时机,大白天的,谁也不会老待在屋里。

进来的两人说话了,一个是小柱子爸,一个不是小柱子妈。

小柱子爸说:斗争形势急转直下了。

女人问:你咋打算的?

再等等。

大人们说的那些新组织,名字太复杂,我记都记不住,好几年后才明白他们的全称。“捍联总”,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联合总部的简称;“炮联纵”,炮轰资产阶级司令部联合纵队的简称。不能怪我糊涂,两个不是一回事嘛,还打得你死我活的干什么?两伙人不光在大街上游行,大炮轰得楼都要塌了,仗还打到家里来,我家邻居万阿姨和李叔叔就是。

万阿姨在厂子里加入了“捍联总”,李叔叔在厂子里加入了“炮联纵”,他俩在厂子里打不够,回到家里接着打。夏天里万阿姨和李叔叔在家也不关门,一个布门帘子只掩住半截门洞,他俩打架邻居们在家听得一清二楚。

我妈说:瞧瞧,又开仗了,跟真事似的。

我爸说:这两口子,各自旗帜鲜明忠心耿耿啊。

看我爸妈的意思,加入哪个组织没啥区别。有一次听我爸说,当然是我偷听到的,我爸说不加入个组织不行,没有个保护,两边的人都来欺负你。加入组织是形式,目的是保全自己。

我爸和我妈后来也分别加入了不同组织,我爸说鸡蛋不能全放一个筐里,那样风险太大。但我爸妈从来不打仗,打仗也是因为我,我惹祸了我妈护着我,我爸责怪我妈护犊子。

从前万阿姨说话声音挺柔和,现在不同了,调门老高。

真看不出,为真理而战浑身是胆,能爆发出强大威力来,我妈说。

李叔叔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平时总是一副木讷,跟万阿姨吵架也像蚊子在哼哼。

老爷们儿被老婆熊成这样子,真丢老爷们儿脸,还打个什么劲,认输算了,我爸说。

不过我听出来了,他家的战火总是万阿姨挑起,李叔叔是被万阿姨逼着说话。万阿姨说她的组织是革命的,李叔叔的组织是反革命的;万阿姨说她的“捍联总”早晚要把李叔叔的“炮联纵”彻底摧毁。

有次万阿姨和李叔叔没吵上几句,他们家屋里就传出清脆的一声响。

“啪”,这声音我熟悉,我爸打我嘴巴就这动静。我一下子跳起来,谁打谁?没等我跑出去看究竟,万阿姨就尖声喊起来:对你这种人,就得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啥,李叔叔被万阿姨打了?

我看到的都是女人骂男人、男人打女人;李叔叔家颠倒了。

小万和大李的战争,跟随着革命形势的变化,不只限于唇枪舌剑,已经深入到大打出手,早晚会发展成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我爸乐着说。

玻璃杯、搪瓷碗、笤帚疙瘩、擀面杖,噼里啪啦、嘁哩喀喳,万阿姨也曾捂着头跑到厨房哭。那次我妈深表同情地想看看伤口,万阿姨不让看。

这是干啥,弄得左邻右舍都知道两口子不和,多不光彩,我妈说。

太过了,我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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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兴趣人家的秘密,不是我偷看的,是我一走一过瞭到的,我只是偶然地极其偶然地看到了我不该看到的一幕。

我想不通,我一个小孩子都不好意思的事情,大人怎么好意思?

那天傍晚,有一阵一阵的风穿堂而过,门帘被风吹得“呼啦、呼啦”地飘,我抓着一个馒头边吃边往外面走,路过万阿姨和李叔叔家门时,他们家门帘正好飘起来,我就不自觉地往屋里扫了一眼。

我嘴里的馒头顿时卡在喉头,把我噎得差点背过气去。他俩人躺在床上摔跤,忽然屋里传出一声惨叫。惨叫,没错,就是惨叫。我本来想马上离开,可是我好像迈不动腿了,我还有点儿憋不住尿的感觉。

万阿姨发现门外有人,低声喝问谁。我心口窝子“噗噗噗”地鼓动,我差点下意识应答出来,我赶紧跑出楼去。

万阿姨和李叔叔都没穿衣服,什么都没穿,光着屁股。学给我妈的时候,我还不会用赤裸裸这个词。

我妈训斥我:什么都好看吗!

我也不是故意要看的!我争辩。

【5】

床上二人在干什么?

床上人在干什么我看不见,小柱子家的床单长得很,一直拖拉到地面,掩护了我也让我没办法通过床对面的穿衣镜看到屋里的情形。床在我头顶上山摇地动一般,除了“咔嚓、咔嚓”不停地响,草垫子里藏的灰尘还一个劲往下掉,呛得我直想咳嗽,可我得忍住。我现在最怕的就是床塌,床要是塌了可咋办?我要是被砸死在小柱子家床底下,死了都没人给我偿命。我尿裤子了。

我曾想到爬出去跑掉算了,可我放弃了这个念头。我根本打不开那个门锁,我知道小柱子家门锁特难开,所以他家的门经常是不锁的。

我现在就是一只被夹子夹住的小耗子,腿脚不能动弹、胆子吓破、汗毛倒竖、浑身打抖地等待着行刑。

时间过去多久我已经不清楚了,当我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山摇地动终于停止。经历了一个无比漫长的寂静之后,床上的人开始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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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拿小柱子家鸡心果,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

老天爷肯定是跟我过不去,为什么非让我遇上呢?小柱子家床山摇地动的时候,我猜到了床上的二人开始摔跤了。可是他们不像在打架的,跟万阿姨和李叔叔不一样啊。

你还跟他好吗?不咋好。他行吗?不咋行。你下手了?下了。咋样?够他受。他没急眼?急啥眼,就他那个熊样,怪不得我。下一步呢?我也不知道。我有个主意。你说。

他们一开始的对话我听不太懂,后来我就有些懂了。我知道,他二人在密谋,可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说完一番话,小柱子爸说我家有好吃的,柱子姥姥家送了一些鸡心果。一听这话,我吓得赶忙轻轻将装鸡心果的盘子往床边推,然后靠紧墙角,大气不敢出。

一只黑乎乎的大手掀起床单,没想到盆就在床边,小柱子爸的手指头“砰”一下触着盆沿儿,他立刻将手抽回去。小柱子爸“嗦嗦”地吸着气。

疼吗?

疼啊。

一只白净净的小手伸进来,捏起两只鸡心果。

他们打算走了。门锁被打开,小柱子爸说等等。

一只大手再次伸进来,抓住好几个鸡心果。

给孩子带回去几个,小柱子爸说。

你人真好。

【7】

老天爷,你不能怪我。

我如果说出去,我倒是不要紧,我没有亲眼看见,只是听到的,人家说我编瞎话咋办?

其实我也是要紧的,顶着偷窃的帽子,还得让我爸妈背着教子无方的黑锅。

我更害怕一个人,怕他组织力量捣毁我家,我真怕,所以我不敢站出来。

老天爷,我是小孩子,你别把我当大人要求,我听到的事情跟谁都不能说,包括我爸妈。

“鸡心果事件”后不久,万阿姨的“捍联总”和李叔叔的“炮联纵”发生了一次火拼,李叔叔在那次阵地战中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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