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下方的仓库三家共用,我爸打了几排架子放在仓库里,三家人的杂物自然而然摆放在不同区域。我家人口最多杂物也最多,一来二去仓库里我家东西占了半壁江山:装着多多少少粮食的布袋子、秋天晒的干菜、手锯刨子、扫帚簸箕草帽啥的。另外两家邻居自然也是要放东西的,只是放的不多又时常忘记,每每去找东西都要好一顿倒腾。

那天姥姥要发面,打发我去仓库拿面袋子。打开门锁拉开仓库门,突然飞出的黑影吓掉了我手中的面盆。

姥姥,仓库里有东西!我惊慌失措跑去找姥姥。

是耗子吗?

不是耗子,会飞的!

是扑棱蛾子吧?

不是扑棱蛾子,是黑色的,可大了,你快去看看吧!

姥姥在仓库门外往里看:哪有什么会飞的?

都飞出去了!

那你还让我看什么?

要是里边还有呢,我不敢进去拿面。

我去拿。姥姥踮起小脚下台阶。

我在仓库门外紧张地看姥姥拿起面袋子、回身上台阶、迈出仓库门,什么也没发生。

姥姥一边跟我说“自己吓唬自己”一边准备关门,姥姥话音未落,一团黑色夺门而出,从姥姥头顶飞过。

啊呀!我吓得大叫。

不怕、不怕,是蝙蝠。

什么蝙蝠?从前也没有啊?

是啊,哪来的蝙蝠呢?姥姥自言自语。

中午大人们回家吃饭,在厨房说起蝙蝠,邻居叔叔说今年怪了,到处是蝙蝠,不会是有啥灾祸吧。

我凑过去问邻居叔叔:蝙蝠长什么样子?

蝙蝠啊,就是耗子长了翅膀。

耗子怎么长的翅膀?

尾巴变翅膀了呗。

怎么变的呢?

吃盐变的呗。

哦!我赶紧拉开抽屉查看盐罐子,还好,盖子严实。

耗子吃盐就会变成蝙蝠,楼里那么多耗子怎么今年才变成蝙蝠的?以前耗子都没吃盐吗?我带着一肚子疑惑问姥姥。

那是传说的,不是真的。

姥姥,人是猴子变的吧?

对呀,都这么说。

那蝙蝠是耗子变的怎么不是真的?

耗子是耗子,蝙蝠是蝙蝠,因为蝙蝠跟耗子长得像,人就这么编排。

星期天大人们开始收拾仓库,飞出来蝙蝠不是小事,有用没用的都归整一番。邻居家一个苞米面袋子被认定是祸根:袋子外面全是线虫。

蝙蝠什么时候进仓库的谁也说不上来。

哼,仓库里有耗子还有大粒盐,我心里有数。

清理归整了,仓库没有蝙蝠再次出现,各个楼门都安上了门弓子。大人们议论起蝙蝠基本有了共识:树被砍得太多,原来呆在树上的蝙蝠没了住处,就往房子里钻。这是一九六七年的春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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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和邻居之间的墙壁是“板夹泥”,地板都是木条,一楼的地板下面是地沟,地沟里有上下水管和暖气管。地沟是耗子的大本营,家家户户有耗子出没,一楼地板被耗子磕出洞不稀奇。耗子泛滥,晚上睡前家里的炉钩子、煤铲子,都在床边立着,听到耗子盗洞就一骨碌爬起来,抄起家伙奔着耗子一顿追打,半夜三更楼里噼里啪啦滋滋哇哇是常事。

北边房山头有地沟入口,井盖很容易搬开,我和几个小伙伴经常下去,在里面爬来爬去对号上面的人家,恶作剧地敲人家地板。

我独自一人下地沟了,在地沟里踅摸半天,快吃午饭了才爬上来,满心欢喜。听说耗子偷油,没听说耗子偷盐,给耗子吃盐耗子会不会长出翅膀,我要试试看。

我沮丧得很,一天工夫事情就败露了,姥姥揪着我让我认罪。

我偷偷藏在床下的鞋盒子摆在桌子上,鞋盒盖子撇在一边,鞋盒里面的祸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作孽呀作孽,你养什么不好啊,耗子到处都是了,地板、地板被磕坏了,粮食、粮食被偷吃了,你还嫌不够啊,还要养耗子啊?

姥姥都没问我哪里弄来的,她知道我上天入地。

在地沟找到的耗子崽子都是刚出生的,都没睁眼睛,我攥在手心里都不动。耗崽子怎么这么快就叫唤了呢?姥姥听到声音到处找。

我每年春天都养小鸡,我把耗崽子当鸡雏养:鞋盒子里垫了棉花,半个蛋黄喂了耗崽子。一夜不见,一堆吱吱叫的肉色耗崽子惊呆我了:耗崽子长得太快了,如果不是姥姥发现得早,说不上哪天一不留神,它们披挂上毛皮在我家屋里成精,根本不给我喂它们咸盐的机会。

你打算怎么处理耗崽子?

我不言语,不知道怎么处理。

姥姥将棉花包裹起耗崽子丢进煤炉子,吱哇哇几声后满屋子腥臭味。

姥姥一把火烧了我的试验品。

前楼有个老太太,大家都叫她欧阳,她跟其他老太太不一样。

别人都叫我姥姥韩姥姥,因为我爷爷姓韩,我姥姥姓冷,户口本上我姥姥姓名是“寒冷”氏;邻居有“白菜”氏、“黄马”氏、“高粱”氏,为啥欧阳老太太叫欧阳梦美?

更邪乎的是,她家门框上订着小木牌,小木牌上写了三个字:“欧阳宅”。我爸解释给我“宅”的意思,可我还是有些不懂。

都是一样房子、一样屋子,为啥欧阳老太太家叫宅,咱家为啥不叫宅。

不要问那么多!我爸懒得理我了。

我一直对欧阳老太太怀有好奇,不光因为“欧阳梦美”和“欧阳宅”。

欧阳老太太瘦小枯干,一年四季总穿黑色衣服:夏天是黑色连衣裙,挺长袖子,挺长裙子,走起路来裙子就像要飞起来一样;不止裙子要飞,好像裙子也能把她带着飞起来,我在风天里看到欧阳老太太都替她捏一把汗。我妈说欧阳老太太裙子是乔其纱的,听我妈的语气那乔其纱一定是不错的东西。天冷了,欧阳老太太将长棉袄换下连衣裙,我妈管那长棉袄叫旗袍。欧阳老太太穿上旗袍的样子更叫我犯嘀咕,她总是直挺挺的,看不出她在迈腿,好像脚下有个轮子向前滑动。我妈又说了,欧阳老太太旗袍料子真叫好,礼服呢嘞。

欧阳老太太总戴着帽子,夏天凉帽、冬天棉帽、春秋两季礼帽。宽大的帽檐儿总是遮住欧阳老太太大半个脸,我始终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

那天欧阳老太太从远处走过来,黑裙子被风吹起,脸被黑帽檐儿遮住,只露出一个尖尖小下巴,我突然觉得她像一个东西。

姥姥,你说欧阳奶奶像不像蝙蝠。

小孩子胡说什么。

姥姥,听说欧阳奶奶家没有耗子。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念头,为什么欧阳老太太家里没有耗子呢?是不是她家耗子全变成蝙蝠啦?我被自己想象的场面吓出一身冷汗。

姥姥,欧阳奶奶家为啥没有耗子?

那谁知道。

她家耗子肯定吃咸盐了。

欧阳老太太是个蝙蝠精,她将耗子喂成蝙蝠,白天让蝙蝠看家,晚上放蝙蝠出来溜达。把欧阳老太太与蝙蝠联系在一起的不只我一个,大院里流传起关于欧阳老太太与蝙蝠的各种说法。一些天来,大人们仨一堆儿俩一伙儿地谈着什么,他们的样子挺古怪,我稍有靠近他们就不说话,就有人撵我走。我有些狐疑、有些恐惧,有些不祥的预感,我直觉要发生什么事情。

一天夜里我被骚动惊醒,“捣毁老巢!”我听有人还喊着口号。

我激灵一下子爬起来,外衣都忘穿了,光着脚就跑出门。我直奔欧阳老太太家,我确信那是大人们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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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挤进欧阳老太太屋门钻到最前边,全本剧,序幕刚刚拉开。

欧阳!滚起来!组长厉声吼。

欧阳老太太屋门一定是被撞开的,欧阳老太太还蜷缩在床上,穿着一件长袍。我向我妈描述的时候,我妈告诉我,那长袍叫睡衣。

欧阳老太太显然是被吓坏了,她在打抖,已经没法滚起来。

在组长带领下,几个人对欧阳老太太屋子进行搜查,“发现可疑物品一律没收”。这就等于是抄欧阳老太太家了。

欧阳老太太家有两间屋子,外间屋子里一大排书架上塞满了书籍,大人们在外间屋没翻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翻里屋!”

抄欧阳老太太家的过程,学给我姥姥听的时候,我是一点、一点回忆起来的,当时我被惊呆,从看到床上的欧阳老太太那一刻起。

我似乎明白了欧阳老太太的一切:欧阳老太太整个额头被一个血红的疤瘌覆盖,鼻孔向上翻着,脸丑的吓人。

大人们从里屋搬出几个漂亮的铁盒子,铁盒子上面写满了“钩儿文”。

“说!这是什么?”

欧阳老太太还在哆嗦,说不出话来。组长命人打开铁盒子。

组长有些失望,铁盒子里面是不多的小米。

“接着开!”,铁盒子一个一个打开。

欧阳老太太家的粮食跟我家的没啥两样,不过是用铁盒子代替了面袋子而已。大人们不这样看,他们总能发现问题,“说!这些铁盒子是哪来的?干什么用的?原来装的是什么?”

铁盒子上的“钩儿文”谁都不认识,组长命人把高教授叫来,让高教授给翻译。

高教授跟我一样打扮,穿着短裤、背心,我敢打赌,他是从被窝里叫人提溜出来的。高教授弯下腰,把眼睛贴近盒子,仔细看了一遍后说出两个字:饼干。

组长仍旧理直气壮,“老实交代,外国饼干是哪来的?你是怎么勾结外国敌对势力的?”

欧阳老太太除了打抖还是打抖。

那是解放前的盒子,高教授低声说。

接下来的事情我没跟姥姥讲:盒子、“钩儿文”、国民党、特嫌、阴魂不散、念念不忘解放前,这些逻辑推理,七八岁以上的人都熟悉,上没上过学的都懂。

【6】

欧阳老太太的批斗会上,铁盒子、帽子、旗袍、乔其纱,全是她的罪证;最最关键的是,欧阳老太太终于把她的“丑恶嘴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阿弥陀佛!看了欧阳老太太一眼,我姥姥就闭上眼睛。

罪过啊,罪过。我姥姥拉起我叨叨咕咕往家走。

姥姥。我叫了声姥姥,我想知道姥姥说罪过是什么意思。

我姥姥跟我心灵相通,她知道我的念头:孩子,欧阳奶奶难啦!

我姥姥好像流眼泪了。姥姥,你不哭啊。

阿弥陀佛!

欧阳老太太的铁盒子启发了我爸:欧阳老太太挺有办法。

我爸找人打了个大铁柜,家里的粮食分装在里面几个格子中。

龟儿子东西,看你偷粮食!我爸得意又狠气地冲着老鼠经常出没的墙角啐。

欧阳老太太的乔其纱连衣裙被裁开,批斗会后第二天出现在几个女人脖子上。

欧阳老太太真是该死,她竟然把这么些好料子一个人受用,这下多好,打扮这老些人!

早就该对她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组长领着几个女人昂首阔步从我家窗前经过,那些让人头皮发麻的话灌进我和我妈耳朵。

无耻,无耻得很。我妈说。

欧阳老太太批斗会只开一次,第二次批斗会之前,欧阳老太太上吊了。

【7】

究竟是谁在“豢养”蝙蝠呢?大院里人人自危。

我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又有谁被怀疑与蝙蝠有关。

大院里有个生物老师,他那天偷偷跟我爸说:现在人有多愚昧,硬说蝙蝠是老鼠变的嘞。

不是老鼠变的是什么变的?一旁偷听的我瞪大眼睛问。

它压根就不是什么变的。

骗人,人就是猴子变的。

怎么说话呢?掌嘴!我爸喝斥我。

蝙蝠是一种生物物种,不是其他生物演变的。生物老师解释。

我听不懂了,我将信将疑。

有啥办法能赶走蝙蝠。我爸问。

蝙蝠吃虫子,没了虫子它就走了。

今年多灾树上全是虫子,蝙蝠一时半会儿是不能走了。我爸说。

虽然我不完全明白生物老师说的什么物种,可我明白蝙蝠跟耗子的区别了。老鼠吃米,蝙蝠吃虫,它们不像是一伙的,我跟小伙伴们说,当然我要把生物老师搬出来。

我不想再看到有什么人受蝙蝠牵连,我潜意识里有一个愿望,让组长知道蝙蝠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于是我到处散布“蝙蝠不是杂种,不是四害的亲戚”。

组长绝对是个人物。我爸说。

组长指挥十几号人打树枝条。一下午功夫,大院里所有树木枝条全被打光了。干净、彻底、全部消灭之,和大标语上的口号一模一样。

断绝粮草,看它们吃什么!灭了虫害,打击了蝙蝠,一举两得!

我心里特别慌,看着光秃秃的大树,我想哭。我到底干了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我不住地问自己。

【8】

大树被打了枝条后不久,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欧阳老太太的屋子,左右都是邻居的仓房,欧阳老太太死后,“欧阳宅”一直空着,没人留心给它上把锁。为了给一个群众组织找活动室,组长要把“欧阳宅”开辟出来。那天组长一个人来到“欧阳宅”,她推开屋门……推开“欧阳宅”门,她看到了什么,遇见了什么情况,只有人们自己去猜测了。

组长疯了,不停念叨三个字,黑蝙蝠、黑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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