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钞机(上篇)


每一个普通人的命运都与共和国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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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于1994年夏时年30岁


我的故事,从公元1992年的秋天开始。那个时节,芦苇的湿气正由溽热变为清凉。

大雁从芦苇那迎风起伏的白色穗浪间向天空聚集,掠过一望无际、此时正波涛翻滚的白色苇海,向南飞去了。

这年秋天,中国黄河入海口处有着大片苇海湿地的东营市有一家著名的影像公司——春江影像有限责任公司生意正火。

公司坐落在宽阔通衢车水马龙的黄河路72号,坐西向东,每天迎接着清晨那第一缕柠檬色的太阳,是米黄色三层小楼。

每天当第一缕阳光照射三层小楼时,远远望去,那米黄色瓷砖的外墙就像贴了金箔,整座小楼都熠熠闪光。

我记忆中那小楼很别致,中西式样,中间有一钟楼式样的深红色尖顶,白窗白门,好像我多年以后在欧洲旅行时,经常看到的宁静小镇上朴素的教堂。

小楼处于宽阔的黄河路上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东南角绝佳位置,正对面就是时尚又气派的东营市百货大楼。那是一个镶嵌着蓝宝石色巨大玻璃幕墙,在那时最集聚人气的地方,让很多人都流连忘返。

百货大楼后边不远处是东营长途汽车站。

长途汽车站上空有些空旷的广播声时断时续,总是把一些人在旅途的惆怅带过来。

小楼门外的人行道上铺着仿古的长方形灰砖,那些交错着深嵌在地面上的灰砖,洁净又有些濡湿。在这个煞有其事装扮出了一些古老的年轻的城市街道上,每天人来人往,真的是摩肩接踵。

钱包鼓起来的男人女人从几十里开外的县城乡镇弄堂农舍四面八方聚拢了来,满脸喜气衣着光鲜,提着皮包拎着布包沿街面花钱。那时整个黄河路由城南到城北,到处是一派商业繁荣的景象。

现在中秋节刚过,从东营北边湿地刮过来凉爽的劲风,扫去了仿佛还是昨日的炎炎暑气。陡然的凉爽和那高阔深蓝的天空,令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和妻子、和现在就要满三岁的女儿,已经在这座据卦坛巨匠牛庄刘瞎子说是“接纳八方生气”的生财之地,度过了766个酣畅甜蜜的梦境。

我们三人都来自中国北方那个被称作九河下梢、有我们一间9平米老房子、室内只有几件简单家具和9寸黑白电视的北方大城市天津。那是在1990年春节的鞭炮放过之后,我们三人闻着满街的硝烟硫磺味,踏着一地炮仗皮,来到了东营这片陌生又亲切的土地。七十年前我的母亲就出生在这里。

我们来到母亲的故乡,在这里倾尽所有,租了一间只有10平方米、座落在东营民政局一楼屋门向西的小门脸房,开设了一家拍摄明星像的照相馆。

我给照相馆起了名字:春江照相馆

我拼命地照,拼命地按动快门。

我土法上马用雨伞改装的、里面糊了铝箔香烟盒纸的反光伞,不停的放出白光。白光每放一次意味着在当时可以买两斤猪肉的3元钱,从顾客的口袋里出来,自愿进入到我的口袋里。

我那妻子年轻美丽,肤色白皙,五官极像那时经常出现在中国银幕上的日本影星山口百惠,即使平静时眼睛也仿佛显露迷人的微笑。

她挽着衣袖,挺直坐在一个木凳上,双目露笑,心无旁骛,正不停地用灵巧的双手,娴熟地给站成一行的大人小孩化妆。

她用右手把口红涂抹在左手的掌心,双手再揉按一下,然后就把淡淡的红色涂抹在向她闭着眼昂着的白脸上(被化妆人的脸上已搽上很厚但却不会反光的特殊白粉)。

这是一个最后工序的完成动作。

每到这时,就意味着来拍明星照的这位明星被包装完毕。

我接下来的摄影创作,是在屋子最里边一个自制的木制支架上,不断更换各种颜色的布帘做背景,再为那位明星摆出各种姿态,为明星更换各种帽子,把一个又一个自制的滤光片挡在镜头前,嘴巴发出号令,或号令往前扬一下下巴并表现出惊喜,或号令手托脸颊手指舒张使手型顺滑,最后一句大都是不要眨眼,把那千娇百媚的明星相记录在胶片上。

反光伞不停地反射出柔细的白光,像泼出温暖柔软的水。

日复一日。

每天从早晨7点钟,拍到晚上11点钟,两个年轻人精神矍铄从无困倦。

在这间10平方米狭窄的摄影室里,两颗年轻的心组成最默契的搭档,度过了一个个充满激情的创业时光。

小小斗室囊括了我们全部的生活。白天是摄影室,晚上挂上布帘就是卧室,一家三口睡在用门板搭起的床上。每天一早家住城北关的刘大妈都会骑一辆三轮车,来到照相馆把我们的孩子接走看管,晚上吃完了饭再送回,好像在夜幕降临后的一个固定时间,照相馆那个木质镶着大玻璃的门外会突然爆出孩子热烈的呼唤,我们一家人就此又团聚在一起。


我那时二十七岁,每天爱穿一件蓝灰色半袖衬衫,上衣兜插圆珠笔,腕带日本双狮手表,梳偏分头,举手投足颇显稳重和成熟。

我是资本家的儿子,或许伟大父亲的热血,注入他唯一的儿子躯体,使我天生有一种面对困难无所畏惧,又能理性面对理性剖析从而找出最佳方案的能力。

我胆大心细,危急关头,常常感到甜蜜的镇定。我是一个热血的人,从心底喜爱三国故事里的刘关张那撼动天与地的义气。在山东这块地面上,义气总能交到好哥们,也能结识智者!

一日晚间,我和妻子在十平米照相馆里,照例节奏快速地工作。突然一块砖头破窗而入,屋门玻璃散碎一地。晚上遭遇拍砖,令屋里所有的人都感到恐惧。一些正在等待拍照和已经画好妆的顾客,全部都惊恐着跑出去。

那晚,突发事件发生后,只过了半小时,地面上良好的治安秩序就凸显出来。一辆三轮警摩把“犯罪分子”带到,扔砖头者是在老城关口上开照相馆的张信心,他说我抢了他的“鸟食罐”。

我没有责备他,还把他礼让到照相馆里。我道:张大哥,咱不打不成交。我也坚决不做侵行的事。这样吧张大哥,我尽我所能把我拍明星照的技术全部教给您。咱们以后有饭大家吃。

立马开始了现场授课。从光线过滤,到透露甄姬先化妆品的秘密,又现场展示自制柔光镜。那时用凡士林在UV片上自制柔光镜,可是我的一大绝活!

这就是我们最初的创业。

那年的春天很快就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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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妻子为四岁女儿拍的写真

门外水泥马路两边是狭窄的草地,草地外边就是两行俊逸又挺拔的白杨树延伸向远方,似乎永远是一种青春的感觉。

白杨树在我眼里特别像一位年轻卓雅的女性。

当白杨树在第二年春天生长出油润幽亮的新叶时,10平米终于变成了365平米,变成了黄河路上这个三层小楼。

那时整个城市里唯在这里的人行道上,铺着湿漉漉的长方形灰砖,象征着这里是古老的经济中心。灰砖路看似平整,走起来却有些咯脚,会让人想起山麓下颓塌的老城墙和生满了苔藓濡湿的老城墙砖,继而想到这条街已经逾越了很多的年代,曾是一个商贾店铺林立的老街,因而忘却几年前这里还是一个驱牛赶羊漫天粪臭的牲口市的历史。

但无论如何,当下这条黄河路确是已经热闹了多年的地儿。


我和妻子刚搬到这个漂亮的三层小楼那会儿,透过一楼落地的的玻璃橱窗,看到马路对面百货大楼高大黑蓝熠熠闪亮的玻璃幕墙,也看到人行道上穿梭如织的行人,心中泛起波澜,决心要在这里大干一场。

我们就把原来的“春江照相馆”,重新注册,改成了颇让人感到气派的名字:春江影像有限责任公司。

在这里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扩印彩色照片这个商机。

我还特别为彩色照片扩印机起了新的名字:印钞机。

这里我想特别用一点笔墨,重点提一下推动我的摄影事业走向繁荣昌盛、财源滚滚的那台叫“印钞机”的日本诺日士901彩色照片扩印机。

这是两个乳白色每天都散发着无比亲切和神秘气息的家伙。一个是时而嘟嘟响几声不停伸出粉嘟嘟胶卷的冲卷机,一个是不停翻转送出一叠又一叠彩色照片的扩印机。

因为从这个时刻开始,“财神爷”走进了我家,才开始真正眷顾我。我才渐渐积累起了,以后能让我的妻子也实现她的梦想,在中国大地从事幼儿教育所需用的雄厚资金。

当然也让我从此赶走了贫穷。

当年为了买到这套扩印机,我真是受了大憋屈,但我终于还是做到了,因为我知道这个不凡的大家伙会改变我的命运。

我为了买到这套彩扩机,曾经在几个月里寝食无眠无味,魂牵梦萦地想着各种办法。

那时候,每天我都会面对着一张张质疑又冷漠的脸,对着这些同我沾亲带故的男人女人的长脸方脸大脸瘦脸,信誓旦旦述说着彩扩机能改变他们生活的豪言壮语。

那些苦捱的日月里,我又捶胸又顿足,最后终于说动了是我亲舅表的三哥,就像给坚固的黄河大堤打开了豁口。

三表哥是一个身躯魁梧的中年男人,他长着红彤彤的面堂,高阔鼻梁,长眉飘垂,待人温和,一脸善相。

那个时候三表哥骑一辆黑色“大金鹿”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只看上去有些邋遢、中间印了一个“奖”字的黑皮包,每天身披旭日红光,到东营城关镇坛口上那一片灰不溜秋的瓦房里去上班。进院处那个半人高的矮墙上有一个竖长白底黑字的木牌写着“东营城关镇教委”。

三表哥是这里的教委主任。

说动了三表哥以后,我趁热打铁,走东家串西家,终于动员了所有和我沾边带沿的人,拿出了他们全部辛苦积攒的钱、养老钱、盖房钱、娶媳妇钱、卖牲口的钱,所有的人又都向银行贷款借的钱,加上我开照相馆挣的三万元钱,终于凑够了一百二十六万。

这在当时是一个会让人窒息的天文数字。

我像一匹奋蹄疾跑的马一般,赶赴到中国上海黄陂南路的日本公司,心惊胆战地把一大堆钱交给了那些傲慢的日本人,眼睛就再不敢看钱一眼。

我同那些日本人签立合同,还摁上了红手印。我买了他们的彩扩机,又跟他们学习操作技术。

我费尽心机每天给那个脾气很坏的技术员贿赂一包“红塔山”牌香烟,竞然跟他学会了整机调试和安装。

这让我在将来省下一大笔钱。

两个月后,我冒着上海炎夏浑身都感到粘糊糊的溽热,跑到闸北区的一个外地货车停车场,雇了最廉价的返程货车,就是那辆好像随时都能散架的轰隆作响的绿皮大卡车,为东营市拉回历史上第一台诺日士901彩色照片扩印机。

正如我之前估计的、也是我疯狂期盼的一样,扩印机的到来一下子把影像公司的生意推向了高潮,推向一个崭新的制高点、沸腾点。

我所有的艰苦努力终于获得了回报。

我开始走上又一个平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