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国(上篇)


每一个普通人的命运都与共和国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们曾如此渴望命运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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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重访大天津婚纱摄影


时间如流水,我则是水中的鱼。

我逆流而上游啊游啊,还能游回到往日时光?游回到青春正茂的一九九三?

这一年在东营听很多熟人说,出城往南二十里有个牛庄,庄东头有个大名鼎鼎的刘瞎子,掐算人的生辰八字颇为祥准灵验。

刘瞎子在春节后初三的一天,对着一大早不惧严寒登门求算,想预知未来的我俩,准确地递过来两个马扎后,就开始了繁忙一天的第一单生意。

刘瞎子活动着像枣树枝一样干枯的手指,对着身裹厚棉衣哈着白气的妻子,掐算说她五行属土,喜中央之地,最适合在家门口,也就是出生地,从事诸如土产, 地产, 畜牧, 布匹, 石料, 石灰, 山地, 水泥, 建筑, 房产买卖, 筑堤, 当铺, 古董, 养老院,幼儿园等事业。

刘瞎子的眼皮后面像藏了一个鸡蛋,咕噜咕噜的转动。

他用半男半女的声音说我妻肯定人形瘦弱,闻言语音清纯,如做房产买卖, 筑堤,因土气太重恐支撑不起,做当铺, 古董呢,又心性单纯,心眼儿太少,还是做幼儿园哄小孩比较好。

妻子围坐在铸铁炉子一侧,双手袖在衣管里。那炉子上一把白铁水壶正猛烈的吹着哨声冒着一股白气。

妻子听罢,立马身体震颤,当时就眼睛一亮。

她立刻对刘瞎子说:服了。


九三年是酉鸡年,元宵节时满大街的路灯杆上都挂着红彤彤的雄鸡灯饰。十字路口也筑起高台,上面一只红黄相间的巨大雄鸡,高昂鸡头,鸡嘴撅张,威风凛凛。

那一阵冲印的众多照片中,以这只雄鸡灯饰为背景的照片,多的不计其数,更多是晚上点亮时的光辉鸡相。


记得元宵节那天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元宵节那日的天空异常晴朗,天空蓝的有些发黑。阳光异常温暖,似乎是在迎合那天妻子生活的突然改变!

记得那时我们购买诺日士901彩扩机的126万借款即将还清,心里没有了那种压抑的感觉。元宵节的这一天,妻子脚步轻盈快速,从二楼的木制楼梯上飘降下,宛若年轻的舞者。她同公司里的人礼貌地微笑打着招呼,径直走到古老的街道上摇首张望。

她看到公司门口北边,一溜平整又濡湿的人行道上,三岁的女儿正在同理发店的小女鬼,还有服装店的鼻涕男,正在玩“跳房子”。

人行道的灰砖地面上,用粉笔画着很多方格。

穿梭般行走的男女拎着大包小包,都嬉笑着绕着地上的方格走。

妻子内心喜悦,先是欣然微微一笑,后就招手喊道:

“朋朋——,朋朋——,快来快来,有好东西给你。”

我和妻子唯一的女儿此时满脸污垢,头发似野马鬃毛一样竖立板结着,额头冒着油汗,停下了要单腿蹦向一个方块的跳跃动作。她闻声把小手放在额头做孙悟空展目远眺动作,看将过来。

女儿的一双小手煞为别致,小手张开时手心是白的,曲掌向下手背反转在上时,手背上面一片瞿黑,像极了小猩猩的手。

我们在肩负重任忙碌不堪的那段时间,每天起床后妻子和我只是草草地给女儿洗一把脸,就算梳妆完毕。我们没有时间给她梳小辫,妻子就给她剪了一个分头,再加上高朋缺少女孩的文静,经常被别人认为是男孩。当然,是一个脏兮兮的“男孩”。

女儿已有大半年坚决不再去北关刘大妈家。妻子也顺从女儿心意,每日任由她在店公司里外,同她的同龄好伙伴疯玩。女儿的两个好伙伴,在当下的处境同高朋一样,形象上都不被家长“器重”。一个是在我们公司南边妈妈开理发店,时年4岁的“小女鬼”。一个是爸爸在我们公司北边开服装裁缝店,时年3岁的“鼻涕男”。

女儿闻听,撇下伙伴,蹦跳着来到妈妈面前。

“朋朋,你快看,这是爸前天刚从天津为你买回来的漂亮衣服,你肯定想得到它,对不对?”

小女儿兴奋异常,双眼凝视放光,伸出双手就要去抢。

“但,你要用东西来换。”

“怎么换?我什么都没有。”

妻子满脸灿烂的微笑着,把一本《唐诗三百首》送上去。

“从今天开始,妈咪要给你当幼儿老师,背诵上面的诗歌。你只要……”

在那个晴朗温暖的日子,我的家庭成立以来,我的妻子终于开始实施她那个藏在心底已久的愿望了。此时此刻,我家历史上第一次的幼儿奖赏教育活动正式开始。


这个元宵节晚上的暖黄色灯下,我第一次看到妻子那白皙脸上,眉飞色舞的灿烂表情,听到她像连珠炮又像诗朗诵一样,密集而又音色悦耳的演讲。

妻子那天的表情经常让我想起,那个时节每天傍晚时出现在蓝色天际上燃烧一般的晚霞,那景象煞是壮观,绚丽而又那般清彻深远,深深印进我的脑海。

那个元宵节的晚上,东营举行了隆重的灯车巡游。各型灯车装饰华美,浩浩荡荡从公司门前马路上驶过,驶了好长一段时间。那一刻往日熟悉的黄河路,一下子变成了流淌彩色光芒的河道。

紧接着又走过洋鼓洋号,璎珞高帽。又走过喧天锣鼓,边耍边敲,就在一只只秧歌队、高跷队的后面。那个沸腾的夜晚,满大街都是笑逐颜开的观灯群众。

那晚的店门关闭打烊以后,已是夜深时分,妻子来到了一楼里间——我的餐厅和会客室。

在元宵之夜终于安静下来的屋里,妻子依然兴致勃勃,她微笑地面对着我,眼睛却像看着天空,一副眺望和神往的表情。

随后她说了一大段让我至今依然记忆犹新的话。“我的好老公啊,我发现了一种伟大的教育,她来自以色列。我如饥似渴的研究了以色列的幼儿教育方法,我为之倾倒,欣喜激动之情,让我几天来不能自己。我决定,今后无论多忙,我都要做朋朋的幼儿老师啦。”

我面前的漆木茶几上摆着欢度元宵节的菜肴,还有一碗元宵。白瓷酒壶里装着二两当地产的兵圣酒。虽然看起来清爽简洁,却全是我喜欢享用的,都是妻刚刚弄好的。

妻子仰起脸,满脸都是像初升阳光一样的绚烂光线。那盏60W拧在白搪瓷灯罩里的钨丝灯泡,那晚好像格外电力充足。

“以色列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啊,她对教育的尊重远远胜于我们国家N倍。虽然人口不多,却有非常多的以色列人,在世界范围大放光彩,推动世界的进步和文明。这一切的原因,都归之于国家对教育的尊重,尤其是学前教育。以色列人教育孩子的方法之一,就是在孩子很小的时候,让孩子捧读圣经,那种抹了糖蜜的书籍。”

“圣经上歌颂上帝的诗篇,朗朗上口,像我们的唐诗像歌词合辙押韵,同时我也弄明白了,歌谣为什么会被孩子喜欢,并为孩子带来启示……”

妻子一通慷慨激昂用激动语调说出的语言,使得我手拿小酒杯的动作凝固了好一会儿。直到她说完我才替她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仰脖把小酒喝下去。


第二天黎明到来的时候,世界异常静穆。

那一天早晨七时,我快速下到一楼,看到得意女弟子张小红,正风风火火地抡着胳膊拖地。此刻有员工走进来,她又嘻哈着吩咐了今天要做的工作。

我听着张小红一贯柔软的语调,眼睛情不自禁地往玻璃房安装着彩扩机的地方巡视,看到扩印员和副手两人都已经换过班来,新换过班来的“小女崔”坐在扩印机头前面的皮革转椅上,已经开始正常扩印照片了。扩印机头下的黄品青滤光镜,不时闪出一束彩虹色的光亮,和一声柔和悦耳的快门声响。

我的巡视工作完成后,困倦又开始包裹起身体。回到二楼,走到那个原来放相纸和药水的仓库,扶着门框猛然看到妻子正在欢天喜地把一张红色KT板,用泡沫胶粘到墙面上,板子上面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朵儿幼儿园。

那时这间约有四十几平米的屋子里有一种奇特的陌生氛围,已经完全没有了那熟悉的相纸和药水的混合气味。

那天清晨,从窗口扑面涌进来柠檬色的阳光,照到这间屋子的墙面上时,居然变成了红色,像是火光的颜色。

铺着牙黄色地砖的地上,还放着好几张已贴上卡通图案和漂亮英文字母的红色KT板。阳光透过有些尘埃的窗玻璃照射到红色KT板上,竟反射的满个屋子都是通红通红的颜色。

那是一个奇特的早晨。那天,那间刚刚蜕变成幼儿园的房间里,变幻的红光,让我感到神奇,犹如站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就牢牢的记住了那景象。

那个时候呀,我虽然感到那个红彤彤的景象很新奇,还被那个景象瞬间赶走了困倦,却唯独没有想到那满屋子红彤彤的颜色如此鲜亮,如此奇幻,竟然是妻子孱弱生命燃烧起的熊熊火焰照耀着呀!

那天早晨与妻子相见也很有趣。妻子看到了我就兴冲冲地伸出一双小手,同我握手,那双手在我一双大手里柔软又冰凉,也让我瞬间就怜惜起这个酲宿未醒的早晨,妻子搬走那些沉甸甸的相纸药水桶该有多么劳累。

我同她握手,像这个城市里那些在各大局里工作的领导,在马路上经常碰面时,热情地握手一样。我使劲摇晃着妻的小手,故作欣喜万分状,还做出夸张的祝贺与赞赏的表情。“辛苦辛苦,不错不错,还真的很像那么回事。”

我冲喜气洋洋的妻子做出鼓掌的动作。

妻子头发有些凌乱还没有梳洗,她会意,立刻热烈地鼓起掌来,掌声里也掺杂着我的掌声。

我转换腔调故作挪揄状继续说道:

“您就是这家只有一个学生的幼儿园园长喽?”

“那当然!瞧好吧!”

妻子颦眸闪光,被室内红光映照的一身红润,一副洋洋得意的面孔被红光映照因而显得光彩熠熠。她的声音依然如故的爽朗甜美,但却让我听出了别的意味。那是一股深藏在孱弱躯体里的倔强。


现在已经六十岁的我,早已懂得,命运会带领人行走必然行走的路径。

我那妻子原是学医的。她毕业后,在校园里照了学士像,向天空抛了学士帽,就来到天津南开区黄河医院,进了儿科。那时妻子身穿白大褂为孩童诊病之余,迷上了读诗写诗。她迷拜伦迷徐志摩,梦想着做一个浪漫的诗人。她写了几年,广东青年文学为她结集出版了一本诗集。

当下命运造化,诗人,儿科医生,孩子母亲,现在又恰至女儿三岁多了,到了需要上幼儿园的时候……

特殊又偶然的时间里,非常多的综合因素集成火花,最终点燃了大火。

烈焰熊熊,火光映红了苍天和大地。

现在我的眼前,依然能够看到这样一个画面:

橘红色大火中,我那穿着暗红花格荷兰裙的妻子,昂头挺胸,不避炙热,坚定毅然向着她生命的归宿走啊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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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在天津创办的第一家幼儿园 2003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