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流程开始。社长、主编、副刊编辑、资深作者依次发言。

轮到新作者代表发言,我被点名。始料未及我极力推脱,社长说当老师的都会说,说点什么都行。

第一次参加笔会,除了副刊编辑我跟谁都不认识,我实在是窘迫,搜肠刮肚编出来几句话,说完脸都麻了。坐下后我低声自言自语:初登讲台都没如此紧张过。

坐在旁边的年轻人搂了下我肩膀安慰我。休会时我刚要离开座位,他把我拦住。

敢问一句,老师您在哪里读的中学?得到确认,他继续问:您认得任孝国吗?我同班同学。

年轻人一把攥住我双手,大颗的眼泪旋即滴在我手背上:姐,总算见到你真人了。你是?任孝国,我三哥。

瑞记的老板看到我打远处跑过来,就动刀切肉,我跑到了,五毛钱的肉就扎好绳子拎到我面前。我打怵买豆腐,每次都要买十块豆腐,盆大豆腐沉,回程总要蹲几回。

从大院西北角出去,第一家副食品是七店,沿着马路走过两趟街是五店,继续过两趟街,是大型商业合作社。七店买不到豆腐就得继续往前走,如果五店豆腐卖光了,我恨不得站在街边哭一鼻子,合作社太远了。至于豆腐哪里买的,我不跟爸妈说他们也不问,买不到豆腐他们就一脸怨色。

小学三年级那个冬天,姥姥告诉我一个豆腐坊,那个地方比五店远,但是不会跑空。姥姥说的豆腐坊在我读书的小学校后身,连续两次在五店没买到豆腐,我去了姥姥说的那个豆腐坊。

从小学校右手边绕过去,有一条狭长的胡同,它不是街道,是两边墙壁的夹缝。胡同一边的墙是灰色的,灰色高墙不高,灰色墙壁属于姑子庙,姑子庙里住过一个光头的老人。胡同另一边的墙壁是红色的,红色墙壁是我读书小学校楼房的山墙。从这狭窄的胡同出来就是豆腐坊。

豆腐坊厚厚的大门帘我得使劲才能拉开,豆腐坊里面黑乎乎的很潮湿,有个冒着热气的水池子,豆腐一板一板成摞摆着。我进了豆腐房心里就莫名的恐慌,买了豆腐我赶紧出去,一分一秒都不敢耽搁。

在回家途中被我妈赶上,我妈在我读书的小学校教书,她下班晚走路快,刚好就追上我把盆接过去。

你怎么跑这边买豆腐?这边啥时候都有豆腐。哪边没豆腐?我妈只管工作不管生活,她不清楚豆腐难买。

谁告诉你到这边买豆腐的?姥姥。

进了门我妈就跟姥姥吵起来:糊涂,怎么让孩子去小庙买豆腐?

姥姥很生气:为什么不能去?买不到豆腐你看你们做父母的那个德性,孩子都委屈死了。去小庙总能买到,挨累也比受气强!

妈,我跟你交代清楚,不能叫孩子去豆腐坊,老豆腐不是好东西!

什么老豆腐?开豆腐坊的老家伙。别问了,别让孩子去就是了。

我听着我妈和姥姥对话,心想我妈是对的,除了豆腐坊,那个高墙的夹缝也叫我害怕,它太长、太窄了。

初入中学,我是班级的临时班长,但不是班级的一把手,一把手是小个子男生任孝国,不知什么原因,他就成了班级第一批红卫兵,而且是独苗。

入学没上几天文化课就开始了讲用会,全校学生都不上文化课。高年级出了几个相当猛的讲用人才,在全校各班级巡回做讲用,其中一个姓杨的女生成了我心中的榜样,而我们班最能讲的就是任孝国。

任孝国个子小,一张稚气的脸,你无论如何也难以把他和红卫兵连长挂上钩。红卫兵连长相当于学年学生会主席,红卫兵团长就是学校学生会主席。我们班只有一个红卫兵时没有建制,后来红卫兵多了,我成了排长,班级是排级别。当我成了红卫兵排长,任孝国不再是连长,降到红卫兵班长,小组长级别。不知道他为啥会忽起忽落。

任孝国还是红卫兵连长的时候,他邀请班级几个同学去他家里看看。

任孝国的家就在小庙不远处,跟那个豆腐坊紧邻,很大的院落里一座平房,迎面是很长一溜窗户,窗户扩口很大,屋子里很亮堂。任孝国的家是我见过最特别的人家,他家的客厅进深不大横向挺长,桌子上地上摆满鱼缸花盆花瓶,墙上贴着画挂着大镜子,竟然还有一台老式留声机放着周旋的唱片,我们进门时正在播放的歌曲太好听了,在我要求下放了好几遍,歌词我还记住两句:上海没有花,大家到龙华,龙华的桃花也涨了价……唱片太老走音,后面几句听不出所以然,只将曲调记住了。停下留声机,啾啾的鸟叫声听到了,在另外的房间。任孝国领着同学挨屋参观。他家院子里还养着鸡、兔子、羊,还有几棵果树。我心里疑惑:这么多四旧,这么多资本主义尾巴,还放靡靡之音,他家为什么没有被抄?

吃午饭时我小心翼翼把疑问说给我妈,我妈立刻放下筷子:你在哪里看到的这些?我同学家呀。他家在哪里?就离小庙不远。记住,再不许去!妈,那是我们红卫兵连长家,红卫兵连长!他是什么长也不许去,听见没有?

任孝国个子小,坐在班级最前排,直到毕业他也没升到第二排,而且比其他同学长得慢,身高差距越来越大。

团组织恢复发展团员之初他还有要求,后来积极性消失,从红卫兵连长到红卫兵班长,再从班委会退出,拢共也没用更多时间,大约也就一个学期多一点。班主任常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出任孝国的学习问题,那阵子我特不舒服,班主任总是先提到我的成绩,然后就提任孝国,班级干部那么多,为什么老拿我跟任孝国对比?没过多久任孝国就提出辞职,班主任顺水推舟,我成了班级第一号人物,至此,我才明白班主任的手段。

高年级有个出名的半傻,外衣总是油渍麻花的,人送外号大果子,大果子就是油条。没了干部光环的任孝国,没了优秀成绩加持的任孝国,个子长不高的任孝国,被几个差生戏称小果子,抗争无果的他只能接受这个侮辱性的绰号。

任孝国确实不适合做领导,他太温和,流行的话说就是太“面”,不是当干部的材料。班长、团支书都是后来票选的,他当初的红卫兵连长是老师任命的。

任孝国家里有七个子女,我妈教过其中五个,我妈说五个都是粪土之墙,小庙那一带的治安混乱风气污浊,全拜老任家所赐。老任家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调教不了的学生就没希望了,我妈说。

我妈是区里出名的教学高手,乱班差班到我妈手里都有救,可我妈说救不了任孝国的哥哥姐姐们。任孝国他爸开豆腐坊,他妈开幼儿园,为啥他家能有靡靡之音、能四旧泛滥、能有资本主义尾巴?幼儿园孩子的爹妈,你知道哪个是有权有势的?我妈愤愤地说。

刚入学时,班主任孩子应该是放在任孝国他妈幼儿园里,所以任孝国就连长了;班主任孩子送学校幼儿园了,任孝国就退步了。

妈,任孝国绝对不是坏学生,跟他哥哥姐姐不一样,他人温文尔雅的,脾气可好了。还小呢,大了看。妈,你教他哥哥姐姐时,他们还是小学生呢。但愿他是家里的另类,不然他家真是粪坑了。

有次你们文艺汇演,让我三哥跳舞你还记得吧?记得。为了练习舞蹈,我三哥回家晚,耽误拾鸡粪了,我爸,唉!你爸打你三哥了?

中学二年级的冬季,迎接新年的活动是文艺汇演。班级文委已经考进剧团,班级没有了文艺骨干,新安排的文委自己唱歌还凑合,组织活动没能力。我建议采用人海战术,其他班级独唱独舞,我们班级上群舞,最大限度动员同学参加。于是有了两个节目需要准备:高个子女生的藏族舞蹈、小个子女生加小个子男生的蒙古族舞蹈。女生随便划拉几个就把队伍码齐了,困难出在男生,学校这么多年还没有男生跳舞的,几个班委面面相觑:动员工作从谁下手?

从任孝国入手,我说。对,他以前是班干部,应该还有配合工作的素质,薛明附和。好,就这么定了,我找任孝国。

班级决定上一个齐舞,需要六个男生,第一个人选是你。行,没问题,可是我不会跳舞。大家都不会,我也不会,我也得上。既然班长都敢上,我怕啥?嘿嘿。

有了任孝国的加入,其他男生工作好做,在马跃进到来之前,都是单纯可爱,没有谁专门跟班干部作对。

参加舞蹈的人员码齐,班级近一半同学参与,需要场地和时间排练,班主任跟我说你负责吧,想咋整就咋整,课堂时间可以占用,走廊可以占用。

班主任的政治课成了排练课,班级走廊尽头成了排练场。但走廊空间只够人数少的藏族舞蹈利用政治课间排练,蒙古族舞蹈只能放学后练习。

一天放学后任孝国请假,说不能参加排练。我说舞蹈老师来了,要教新动作,你有什么重要的事非要回家,他没有回答我,自顾自背起书包就走了。我大声喊他回来,我态度不好,语调也是气愤的。第二天上课他迟到了,他开门进来我就训他:你也学会迟到了?他带着情绪说你管不着。

这是任孝国头一次顶撞我,我心里有气但是忍住了没发作。

我家的活儿都是我干,我是老大又是女孩子,做家务是理所当然,我弟弟那可是我爸妈捧着的,我想不到其他人家男孩子也要做家务,尤其是任孝国,他有哥哥有姐姐,家务活儿怎么会落在他头上?任孝国没解释,就算他解释我也不会相信。

老弟呀,我误解了你三哥,可我不知情啊!

【5】

你三哥毕业后去哪里了?我三哥哪里都没去。做什么工作呢?画画。

想起来了。我和任孝国都在学校的课外兴趣班学绘画,每周一次去美术室上课,素描、速写石膏像、人像,正经热闹了一阵子。

你三哥在啥地方画画?给宾馆饭店和机关画宣传画。那么厉害了?我们在一个兴趣班开始学画的,没想到他成专业画家了。市政局姐去过没有?去过。前几年那画还在,我三哥画的,大厅整面墙上那幅画。那幅画我三哥挣了三百。哪年的事?八二年。八二年我刚毕业,月薪四十六,你三哥是万元户啊!你三哥坚持画画,我早就放弃了,根本没想过能用画笔谋出路。姐,我三哥说你是真聪明,一直没放弃书本,不然的话也考不上大学。我三哥告诉我要好好读书向你学习,我能有份正经职业,这都得谢谢姐。

我忽然想起他家还有哥哥姐姐,我顺嘴就问了:你哥哥姐姐都好吧,我妈教过他们。他立刻摆手:不提他们,我眼里只有我三哥,我就跟着我三哥走,我三哥是我灯塔。姐你知道为啥我对你这么熟悉吗?我三哥在家总说起你,我们全家都知道你,你的照片就摆在我三哥书台上,一直摆着。

你三哥怎么会有我照片呢?我没给过任何人照片啊?不是你单人照片,是一张合影,送哪个同学参军的照片。

一九七七年元月,青年点知青都回城过年,我听说有同学参军,我建议以送行为名原班级同学补上合影。拍合影照依旧没有请班主任,而且没有一个外来户,当初吵吵班主任不在就不合影的那几个女生,没有任何异议都来了,凡是在城里的同学都来了。我跟薛明悄悄说:孩子长大了,知道自己错了,然后我俩偷乐。我那时候湿疹刚好没精神,拍照那瞬间都溜号儿了,下巴翘着不知在干什么,相貌走样不太像我。十九岁了,谁都没有白吃饭,男生衣装整洁了,有了属于自己的帅气;女生妩媚安静起来。只有我这二汉子依旧不知道自个儿性别一样。任孝国最打眼,原因很简单,他长高了。

任孝国也能长高,这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不仅如此,任孝国自信的微笑挂在脸上,虽然一句话不说,蜕变的蝴蝶多彩的翅膀谁都看得见。任孝国依旧白色领子立起来,衬托着他瘦削清秀的脸庞。读书时他是好看的可爱的稚气的小果子,如今是俊美的优雅的绅士般的青年。

回想那次合影,我心中涌起暖意,为青春最美好的时光感到人生值得。

两年多没见面,我到照相馆时同学们都提前到了在等我,女生喊了几声班长,男生没有主动跟我打招呼,都懂得羞涩了。像在班级读书时一样,我的眼光从每个同学脸上掠过,我看到的全是微笑的眼神。

那次合影以后,我不再召集同学聚会,同学怨言很大。我给自己的理由很简单:留住最好的记忆。拍合影时的任孝国,已经走在画家的路上了。

【6】

汇演迫近,服装借到。藏族舞蹈伴奏曲子是金珠玛米呀咕嘟,歌颂子弟兵援建青藏公路的事迹,舞蹈服装都是长袖子连衣裙,花色各异。蒙古族骑马舞伴奏曲子是草原小骑兵,赞扬少年儿童勇敢精神,舞蹈服装是短打加马甲。藏族舞蹈服装一放到桌子上,参舞女生二话不说就上去抢,给我剩下的是一件高粱米汤底色带有灰色花朵的裙子。我拎起裙子别提多沮丧了,这是上台表演的服装?擦地板正合适。这件不行。剧团的服装全搬来了,秦荣说。不然我就不上了吧。那可不行,班长不上我们就不上,拿到鲜艳服装的女生们起哄。谁跟我换,有人愿意换我就上。不行,班长就得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我不参与跳舞,你们说班长要起带头作用;抢完给我留这难看的,你们说班长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总之班长该死是不是?就是、就是,几个女生开心死了。

汇演当天,两个舞蹈穿插在其他表演中,先上的是藏族舞。我个子最高在队伍打头,大幕拉开伴奏开始,往台上一走我就紧张得顺拐。台下一片掌声和嗷嗷叫,我立刻蒙了,忘了站位,走进另一侧幕后。待退回到舞台上就跟不上节奏,动作全是慢半拍儿,忙乎追动作,不知道咋忙乎下来的。下了舞台回到了班级区域,男生们起哄了:班长简直太好看了,像马王堆出土文物!班长你跳的太好了,绝对是千年老怪独舞!我这表演带来的完全是相声小品滑稽剧的效果。我也是有自尊的,自己不擅长的事已经竭尽全力做了,没有喊好的也就罢了,一片倒彩我也难受,何况还是集体节目,还代表班级。我肯定是脸上挂不住了,任孝国看到了。

你们都别瞎说了!任孝国大声制止男生们起哄。

蒙古族舞蹈带来的是真正的喝彩,活跃热烈动作整齐演员个个好看,一等奖没有旁落。回到班级总结汇演我有话说了:大家看到了吧,我不擅长的事,不要再拿我不上、你就不上要挟,藏族舞本来也会拿奖的,结果我一个人影响了整体效果。我擅长的哪次退缩过?我不擅长的就是拖后腿。蒙古族舞蹈人数多,动作齐,表情好,尤其男同学,更是让全校师生大开眼界,给班级带来荣誉和骄傲。

发奖品,蒙古族舞蹈每人一条毛巾。藏族舞蹈没得奖,参舞女生都不吭声了,看着得奖的同学又是奖状又是奖品眼气得很。

放学了,任孝国没有离开教室,我收拾停当也要出门时他走过来:你跳得挺好的,就是服装不好,你别太难受。没事,好不好都跳完了,丢的脸也找不回来,长记性再不跳就是了。你真的不用气馁,你就是没有训练,你身材好,适合跳舞。谢谢你安慰我。

一向是我鼓励同学、安慰同学,被同学安慰的时候很少,仅局限在铁三角;头一次被男生安慰,这男生竟然是小个子任孝国,稚气的脸、翻着白衣领、像邻居小朋友的任孝国。

【7】

你个子这么高,你三哥怎么长的?我家兄弟姐妹除了我三哥都高个子。我三哥从小就懂事,不争不抢,在我家抢不上槽,那么多孩子他就吃亏。后来又得了一场病,更耽误长了。

想起来了。任孝国休学过一阵子,他的成绩就是那时候退步的,他复课后班主任还跟我说过,让我帮他补补课。不巧的是,那时候我家也频频出状况,我没办法分身辅导他,也没心情多说一句话。有些事情就是这么耐人寻味,叫人怀疑影响人生轨迹的究竟是什么。如果那时我家太平无事,我耐心帮任孝国辅导课程,他成绩不至于落下太多,他就能如愿入团,也不会离班级集体越来越远,后来的一切会怎样发展很难说。

姐,我三哥除了崇拜你,也爱慕你。老弟你这就是杜撰了,我们班男生都成熟晚,尤其你三哥,是班级里的小弟弟。

自从马跃进来到班级,他就像俗话说的,一个行走的荷尔蒙,掩盖了其他男生的气息,也掩盖了其他男生的色彩和光芒。马跃进散发荷尔蒙的同时,也散发严重的腋臭。我抗拒跟马跃进同桌的原因之一,就是无法忍耐他无时无刻不散发的腋臭,尤其是夏季;跟我同样不能容忍的还有任孝国。我注意到马跃进每次要经过任孝国身边,任孝国便提前埋下头,我估计是埋头捏鼻子。任孝国爱干净,在没有洗衣机、没有热水器,甚至没有下水道的年代,要干净就要洗,除了挨累还要忍耐冬季冰凉扎手的冷水,任孝国的衣服他得自己洗。一次老师不小心钢笔水洒落,溅到任孝国的衣服上,他为难地自言自语咋洗掉呢。

溅落在任孝国衣服上的钢笔水只有一滴,也不在显眼处,薛明笑说:你一天天穿得干净利索的,准备找对象啊?任孝国脸红了:要你管!

马跃进散发的荷尔蒙,对人完全是生理性打击,所有女生都会中招。任孝国在不声不响中成熟,不显山不露水。

任孝国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是七七年那次合影。

照相馆外,神态自若的任孝国带着不易觉察的微笑,袒露出自信。任孝国从里到外展露出艺术教化,把顺着垄沟儿找豆包的同学全比下去了。

任孝国温文尔雅的目光中似有表达。可惜,我当时久病初愈心灰意懒,满脑子盘算的就是怎么才能摆脱务农,那时高考还没有影儿。

【8】

会议间歇,任孝国弟弟继续跟我攀谈,不时吸口烟,我就不自觉地说:你太不像你三哥了。是,我知道。你三哥比你好看。那是好看多了,这没法比。你三哥肯定没有吸烟的坏习惯。是,他总批评我。你是文职干部,这身打扮不像求上进的样子。姐你说的对,我不像我三哥那么讲究,习惯穿随便的。吸烟的习惯要改,衣装不要随便,人看衣服马看鞍,最容易做到的都做不到,说明什么?姐,难怪我三哥崇拜你。我摆了一下手:再见你时,你要有改观。

任孝国弟弟,也是他们家有出息的一个,走在正路上,写一手好文章,后来职位有了升迁,但跟他三哥比,完全不是一个成色。

任孝国的骄傲是谦逊的,不卑不亢不张扬,待人温和不越礼数,他不会像他弟弟一样急迫地表达。

我在婚前有过几次相亲,处过几个对象,竟然没有一个人像任孝国那样,眼里闪着温和静谧纯净的光辉,任孝国仿佛就是老天安排在人间,让人们感知真善美的。我想象不出任孝国会怎么表达他的心意,他会说“我喜欢你”还是问“你喜欢我吗”,是说“我们交个朋友吧”还是说“我们有可能吗”。他不会时常在家里诉说对我的爱慕,偶尔对着照片望上一眼才是正解。我还是懂他的,我们一定都愿意彼此保持最纯真的欣赏,能偶尔看上一眼、对面坐坐聊聊天,就好。

【9】

七四年暑假,我领着十几个女生跑到江里游泳,这是我的擅自举动,没有经过班主任同意,不是班委会一致行动,就因为几个女生非要去。六月末,全班在太阳岛野游了一次,那次野游把大伙儿玩野了。

那次野游,班级以小组为单位各自准备中午饭,各自准备娱乐节目。面包不是谁都买得起,于是野游活动第一个项目开始于厨房,拌凉菜,拔丝土豆,炒青菜,小肚儿红肠切片,忙活得热火朝天。不同小组的菜品绝无雷同,彼此保密,不到饭点都不公开。全班同学分组坐公交,端着大盆小盆、勺子碗筷,把其他乘车人都看愣了。太阳岛上,文艺汇演获奖的舞蹈再来一遍,打扑克、下跳棋、掰手腕、拔河、沙滩上赛跑,吃午饭最开心,谁家能一顿吃上十个菜啊?全班同学在太阳岛上过了一把大年。

暑期的这次没有男生。下午去的江沿儿,这次只有一个节目,就是游泳,把野游那次没有沾水的遗憾补上。位置选在老码头附近,枯水期就那地方游泳人多。

趁头发没湿,先拍合影,然后就噼里啪啦下水了。我个子高必须往里边走,起码水深要齐腰。我之前在馆里学过一期游泳,没学会,太笨。会游泳的同学跟我说馆里水浮力小不容易学会,还是江里好学。

扒水、蹬水、漂浮我都行,就是不会换气;我个子高还是有倚仗,我就往江里边又走了几步,来到水深齐胸处。水深了游起来爽快,我就任性了,一直待在齐胸深的水里。就在我要站立起来换气时,脚没够到水底,水没过我,我被一股水流推着,斜着就在水里倒了。我吞水,四肢不动,我知道会浮起来。

我没有漂浮起来,在流动的江水里不停栽歪。我已经要控制不住呼吸了,已经感到了死亡的迫近,这时有一只手拉住我大腿,把我拖出深水区。

我旁边的同学救了我,她说一看班长没了就进水划拉,就划拉到了。

几个下水的同学都会游,不会游的就我下水了。我捡条命,再不敢去松花江游泳,再不敢私自组织同学游泳了。

十几年后的夏天,任孝国一个人来到松花江边,他白衬衫掖在裤子里,牛仔裤外系着讲究的腰带,脚上是白色的旅游鞋,他在江堤的石头台阶上坐下来。

工作日的上午时分,江边没有多少游人,任孝国一个人静静的看着松花江奔腾,看着白云漫无目的地飘游,看了一会儿后他走下台阶,走向沙滩,走进江水。

【10】

那是我三哥呀,姐,模样一点没变,岸上有人发现他进水就报警了,很快就找到了。我三哥就像睡着了,姐,我扑我三哥身上摇晃啊,我接受不了三哥没了啊。

任孝国弟弟断断续续的诉说,还原当时的情景,我听不下去,摆手不让他说,他却停不住,沉浸在那个情景中哽咽。几年了,终于有一个能够信任能够理解他感情的人让他倾诉了。

你三哥是会游泳的,他是怎么出的意外呢?姐,他不是意外,他是决心去死。把他打捞起来后,他两个大拇指用铁丝缠绕在一起了,他是怕自己死到临头本能挣扎。公安开始还怀疑是不是谋杀。不是谋杀,有人看见他自己走江里的。能告诉我你三哥这是为什么,感情问题吗?别问了,姐,别问了。他用手捂着胸口点头又摇头。

【11】

遇见薛明了,跟她说任孝国没了,她就悲伤地大叫:白瞎了,白瞎了这个好人了,多好的人呐!为啥就自杀了?

我多方打听,把真相拼齐了。

老豆腐不是个好东西,他家的七个儿女五个是粪土之墙——那是我妈的断言。难为任孝国和他弟弟,用两个人的正直背负整个家庭的丑名,在熟悉的人群中,他们背后总有一面大屏,播放着他们父兄的不光彩剧目,不只是反复重播,还有新作不断上演。任孝国弟弟岁数小,父兄们的作为他知道的不多,任孝国全看在眼里。

任孝国没有工作单位,他是自由画师。没有单位就没有集体宿舍可住,没人给分房子。家家住所逼仄的年代,没房子可租,住旅店要外地单位介绍信,任孝国不得不每天进出那个带给他耻辱的住处。

任孝国很晚才结婚,没有孩子。任孝国的亲爹老豆腐,霸占了任孝国的媳妇。老豆腐不仅霸占了任孝国媳妇,还往外赶任孝国。无处可去的任孝国,来到了松花江。

松花江有童年的乐趣,松花江有青春的回忆;松花江饱含慰藉,松花江连接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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