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五八年的。你咋知道?看他名字啊,五八年大跃进。长的真老,一点不像五八年的。早熟,早熟就早衰。

我和薛明议论当天刚转学过来的一个男生。

课前,一个男生跟随班主任走进教室,班主任向同学介绍:这是咱班新转来的同学马跃进,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几个巴掌声后,班主任吩咐我:班长,给马跃进同学安排座位。

马跃进的个头不矮,我把后二排的一个座位调给他。

我不坐那儿,我想跟你同桌。

马跃进的要求引起哄堂大笑。

期末考试结束,学校出乎意料将学年全体学生成绩排队,红纸黑字贴在学年班级所在楼层的走廊墙上,拉大榜。得益于我爸的承诺,我误打误撞排上第一名。

期考之前,学校搞了一大堆课外兴趣班,我想学乐器。

爸,给我买一把乐器呗,我想报乐器班。

没钱。我爸想都不想就回绝我。

爸,就买个最便宜的中阮,就六块钱。你要是六科都考一百分,我就给你买。

为了一只中阮,我拼了。我和朱丽对坐在椅子上,脚丫子顶着脚丫子,背过政治背语文、背了俄语单词背化学元素周期表,她背一遍、我背一遍,互相检查纠正。

我和朱丽上下学同路最长,她是一班的班长、我是十班的班长,同为班长接触多也投缘,她听说我和我爸打赌就主动要求陪练。

结果是我胜了却没赢,我爸只给我买了一支两元九的英雄钢笔。

我气掉泪了:爸,你就差三块钱吗?

我爸阴谋得逞地笑:好好学习吧,那才是正经事。

我失望之时大榜拉出来,轰动之下我有点儿懵。有心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时间我被全校师生捧成明星。

接下来第二次拉大榜,我又在榜首,接踵而至就是各种荣誉和奖励。

其他班级的干部上上下下,我在班长兼团支书的职位上坐的稳稳当当,班级骨干位置被铁三角牢牢把持,班主任都得给我让出高光C位来。

这个背景,马跃进当然不知道。哼,小样儿的,新来的,一来就找不自在。

教师应该事先知道拉大榜,攻守同盟不露口风,我爸也对我保密。

这是我猜测的,没谁给我证实,我也没去求证,不然的话,我爸为啥偏偏在这节骨眼儿跟我打赌?为啥第一次拉大榜后,转学生潮水一般扑到我们学校?班级先后转来八个人,课桌顶着讲台堵着门口,把教室空间塞个满当,原本五十四人的编制打个稀碎。

班级五十三人都是按学区入学,我学号五十四,我就是当初最后那个,我报到时已经开学一周了。

小学毕业那年,我读书的小学升格成中学,所有应届毕业生一锅端进中学编制。

这不是开玩笑吗?小学教师教中学,误人子弟!

我爸的话我听进去了:爸,我想换学校。我爸说好,去我教书的中学。

同学眼里我不是外来的,我不过晚来一周而已,我是自己人,土生土长的,我始终代表原住民。我一直得到大多数票选,有部分原因就是大权不能旁落到外人手里。转学来的,来之前在原学校学习不错,到了新学校新班级,天然带着几分挑战的架势。原班级只有我的学习成绩能扛住一茬茬的外来挑衅,原住民都在支持我,我的胜利就是原住民的胜利。原住民不在乎自己考了多少分,考多少分都能升学,关注我的成绩比他们自己的热切多了。考试分数是选票利器,一个小小班级的政权,跟美国大选毫无二致:只要候选人获胜,他下边的一票干将就高枕无忧,支持他的选民也扬眉吐气。

我一个对付转来的八个,虽然胜利属于原住民,但是班级风气逐渐转变。追究个人责任,罪魁祸首当然是马跃进;究其群体问题,生理成长猛于心理成长,单纯的崩塌谁也挡不住:你管得住上课说话,管得住暗送秋波吗?

班级之所以转来这么多人我有责任。

每逢考试前,我都会利用早自习时间给同学辅导,班级平均成绩学年最高;我主持的班委会,牢不可破的铁三角执行力强,优胜班级的三角锦旗常年挂在班级门外;文艺汇演运动会各路比赛,没有强手就人海战术,照样拿回奖状;班主任连年当优秀教师,虽然她十天半月都不露面。任凭你谁来考察,这样的班级,不得想方设法将子女塞进来?

马跃进转来的时候,正是半数同学刚满十五岁、半数同学十四岁出头,这光景的男生用咸菜疙瘩形容刚好:瘦小枯干,鼻涕还挂着;这光景的女生像洋葱头,外边那层干巴巴的皮儿还紧裹着。马跃进来了不久,班级像被化学试剂喷了,咸菜疙瘩退了盐,洋葱头绽开干巴皮。

没有马跃进的班级好管理,有人课堂说话班级干部瞅上一眼就好使。

马跃进来了,上课他就说话、下课就放声哈哈,我冷眼看他,他旁边同学提醒他:别说话了,班长看你呢。

看我啊,爱看看呗。班长看你就是不让你说话!傻小子,你咋知道是不让我说话呢?班长就是这样管同学说话哦。我就说话了,她能把我咋地?马跃进满脸得意,把提醒他的男生堵得语塞。

马跃进用几天时间就把班级两年来的秩序破坏了,就让班级干部和同学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作废了。马跃进无视班级的一切存在,自我感觉无比良好。有马跃进做表率,不爱上课、听不进课的同学有胆子了,野蛮的种子发芽拱破了秩序的地表。

一个人好管、一群人难弄,班委会团支部一起维持课堂秩序也收效甚微。好在马跃进来了之后学校教学秩序有混乱的迹象,我也放松了管理。班主任批评我,我说没办法,马跃进是老师领进来的,我管不了他,自然也就没法管其他同学。

随着课堂秩序恶化,位于班级中上游的一些女生,学习成绩大幅下滑,数学课代表竟然数学不及格,却学会了摆动腰肢、学会了嗲声嗲气。

马跃进是第一个闻风而动转来的。其他转学生转入的次序完全是他们按照父母官阶从大到小排列:厅长、县长、校长、经理、导演;从先知先觉、后知后觉,乃至于风向转了还不知不觉,看得出信息完全不对等。

马跃进转来后学校就没再拉大榜,也没有了评比,成绩好坏自己班级内部消化;县长子弟转来这功夫,开始反击右倾翻案风;校长子弟转来,学校又轰轰烈烈搞起狠斗私字一闪念;经理子弟转来,学校又强调学习重要性,恢复了几个课外班,可是不久风向就变了——上山下乡任务已经落实到人,学校和学生家长都接到责令;等到导演子弟转来,课堂已经一锅粥。

【5】

李青青从河北乐亭转学来的,李青青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可能有啥残疾隐瞒不说。她住在学校对面工厂家属区,看似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就是学区就学,但她气焰嚣张盖过所有转学生,包括马跃进。

李青青是胖子,看上去要三个正常女生能撑起她的衣服;她眼睛很小,头发很少,在班级应该算最丑的女生,尽管她皮肤白,也遮不住丑。

李青青活跃,课堂上手举得老高回应老师提问,主动去黑板做题。处处有李青青的风头,李青青丝毫不为自己一口乐亭话害羞。

转学生把课堂当舞台,都不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是你方未唱罢、我就要登场,挣着抢着表演。乐亭来的李青青在学习上出风头没啥可非议的,可她精力太盛热情似火,烧得自己没处安放。

【6】

班主任有俩孩子,小的还抱着,她没功夫管理班级,把班级工作委托给我,星期天或平日无课的时段,我不是在同学家家访,就是奔走在去同学家家访的路上。所有同学的家我都去过,同学们各自的家庭状况我了如指掌。

原住民多住在学校后身的小屯,那是闯关东后人的集中住宅区,清一色小平房,没有上下水没有室内厕所,全都烧炕取暖。这些原住民父母都没有正式工作单位,全靠卖手艺谋生。

还有一大部分原住民是工人子弟,集中住在学校门前大马路两侧街区,居住的或是小平房或是二层筒子楼,家境谈不上多好,起码收入稳定生活过得去。

学校西边两站地居住的原住民,家庭情况复杂,不过基本上是条件比较好的,家家都有独立的房子院落。这些原住民家庭多数是解放前的有产阶级,父母或是医生或是会计,现在也是衣食无虞家境殷实。

住在学校南边一带的是研究所子弟,家境好于马路两侧的同学。

而外来户家境超越原住民,而且超越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马跃进他家独占一栋苏联房,当年有此待遇的必定是厅局长。我小学同学徐娟她爸就是局长,她家一栋苏联房深藏在偌大的花园里,花园里树木森森,不走进去看不到房子。一栋苏联房,起码四五个房间,客厅卧室厕所厨房应有尽有。

马跃进的家里满屋子欧式家具,沙发、椅子、板凳有序摆放着,茶几上有水果、点心、瓜子,地毯、挂毯、壁炉加持着优越阔绰。马跃进自己单独住一个房间,一张欧式铁床上蒙着绣花镂空的床单。

县长子弟的家在一栋大楼里,房屋高高的举架,通红发亮的长条木地板,宽大的窗户,阳光洒向每个角落。简单整洁的几个房间,每扇屋门都透着沉甸甸的权贵气息,客厅门边堆的脏衣服也无声地炫耀房间主人拥有的富足和闲适。

商店经理家干净,洁白的装饰布盖在桌面茶具上,房间不大也有两三间,展示架上摆放着玻璃的或陶瓷的工艺品和茶具,窗台上放着花瓶,里面插着塑料花。塑料花是高级货,一般人家过年只能买纸花。

李青青父母在乐亭,工厂那个住所是她舅舅家。

【7】

李青青转来不久,狠斗私字一闪念运动开始,学校要求各班级每周一次主题班会,必须全员参与。简称这个运动的词语不存在,开场白通常就是:现在我们开始狠斗私字一闪念。

进入主题必须带着特有的虔诚态度,严肃认真不能有丝毫含糊。这种班会都是我主持,谁都可以随时站起来发言。没有外来户时,啥主题班会都是气氛祥和:我唱独角戏,众人或听或不听、睡或不睡都随便,我实在没话说了就读一段毛选。外来户一个比一个生猛,一个没说完另一个站起来,话头没有掉地上的空档。外来户越来越多,戏越唱越热闹,我戏份少了强度大了:我必须以一挡十,一张嘴对付一群嘴,舌战群儒上演当下版。这不奇怪,转学生扭成一股绳,抓住一个名词儿、一个说法、一个态度没完没了发挥,最后一定是:请班长谈谈看法。——我说同意都不行,不说出一二三就是一片嘘声。

别人的高光时刻又是名声又是财富,我的高光时刻在十七岁前完成,没有实质性获得,不过是灭掉了对手气焰,让对手只有叽歪的份儿、没有张牙舞爪的地儿。

舌战群儒,我也有收获。

校长子弟一板一眼慢条斯理说自己观点举一反三,那方式我学会了,拿来对付我工作单位的领导。县长子弟经常冒出一两个词汇我生疏,我回家查字典,浏览了相关的一串知识。教养水准不同,生活环境不同,同样意思说出来大相径庭,让我日后写故事有了抓手。李青青、县长子弟、校长子弟、厅长子弟,都给我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一次主题班会上,几个辩论高手跟我轮番对阵后,马跃进站起来。外来户里就属马跃进嘴炮不行,他从不发言,这回李青青的话音一落,他就站起来,外来户们顿时开心了:多了一发炮弹。

我觉得今天班长的话有道理。马跃进说完立刻坐下了。

李青青腾地站起来:我们讨论问题不是拉帮结伙!谁都没有资格给别人做鉴定!你只能阐述自己观点,如果所有人都只说同意不同意,那就成了裁决!

李青青大白脸红得像猴屁股,马跃进一句话这么大威力让她变态至此?全班同学都愣了。虽然辩论一向火爆,你来我往用词都挺生猛,火药也只装在词汇上,还没有一个人走火,李青青这是怎么了?

李青青,你没权利决定别人的态度,赞同我就不行?看法一致没必要做重复性讨论。如果你认为马跃进必须和你的观点一致,那么我问你,你是不是党同伐异?

我能理解李青青,马跃进明显是背叛了外来户群体,是可忍孰不可忍。

但我不理解马跃进,我用得着你增援?我单枪匹马灭掉几个对手绰绰有余,你上来显什么大眼儿啊?我本来就没打算瓦解你们外来户群体,你整的算哪出?

放学路上,薛明跟我说:你不知道马跃进咋回事儿吧?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据可靠消息,昨天,就昨天,李青青向马跃进表白了。

【8】

李青青向马跃进表白你听谁说的?

大马路那帮女生凑一块儿议论,不知道谁第一个知道的。

马跃进在班会上整的那一出,是急中生智拒绝李青青的馊主意,还是有意把战火引我身上,我得观察观察。

马跃进、李青青,不知道他二人在搞啥,他俩在班级还是有说有笑,那次班会的红脸戏好像不曾发生过。马跃进还是跟我作对,我说东、他说西,带着几个傻小子作乱,像是打定主意跟我夺权。李青青依然阴阳怪气的帮腔,还有县长子弟,班级里见天上演“三英战吕布”。

那天课间操结束,马跃进胳膊夹着足球进了教室,看见我立刻把球放头顶上颠起来。

教室里不要玩球,不安全。我必须得说话。

没事儿,有准儿。不要玩。

李青青正巧推门进教室,听到我说不要玩,一拳就打向足球,足球飞向窗户,一片玻璃咔嚓碎了一地。这才叫说时迟那时快,一切都快得来不及眨眼。

教室里就我们三个,看着一地碎玻璃和呼呼刮进来的寒风,都有点傻。好死不死班主任刚好进来,一股冷风直吹到她脸上,班主任立马打了喷嚏。

这是谁打的?班主任厉声质问。没人回答。

你告诉我谁打的。班主任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马跃进。

班主任转向马跃进咆哮:你不起好作用还要惹祸,让你爸领你回去!掏钱!赔偿公共财产损失!

马跃进通红了脸,眼泪在老大的眼眶里转;李青青通红了脸,眼睛藏起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啥脸色,这是我唯一的说谎,我心里咬牙:我就是要这样做。

一天无事,他俩没人跟我理论。第二天放学回家,班主任已经在我家屋里端坐。

你为什么说假话?我信任你,结果你就给我错误信息,我把马跃进骂一通,该负责的没有受到惩罚。你作为班长,这次错误大了,你让我以后怎么信任你?同学还怎么服气你?你工作还怎么干?

老师,我错了。我就是气恼马跃进成天捣乱,就是想出出气,以后不会了。

让马跃进原谅你也行,可是有条件。马跃进说跟不上咱们班的学习进度,你学习好,跟他同桌帮帮他。

我不跟他同桌。

这是条件!你选择,否则你接受处分,你公开说谎报到团委,有你好看。

我识相,我认栽,但收效是有的:马跃进李青青组合解体,班级霎时消停了。

我没跟班主任交底,我害怕班主任给我加码。我要说想借此还班级一个太平,只有薛明、秦荣相信,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整人。

如果马跃进辩解,如果李青青承认,错全是我的。可是,他二人谁都不说话,为什么?我没向班主任提这个问题,就让班主任认为我不诚实算了,懒得跟她分析。倒是马跃进得了机会跟我同桌了,他这胜利是给我的巨大侮辱。这件事证实了薛明的话,李青青确实表白了马跃进,马跃进确实拒绝了李青青。我对他俩个人情感问题丝毫不感冒,捣毁班级的肿瘤,我付出代价也是应该的。至于班主任说同学服气不服气我、我以后工作怎么做、她自己怎么信任我,我心里发笑:左一个右一个往班级塞,还全都捧着,班级都乱成一团了,当我是神仙能以一己之力擎天?爱谁谁吧,我看在原住民的情份上死撑着呢,我早就不打算伺候了。

话说回来,我不做班长谁做?我妈生病那些天我没上学,班主任选了备胎,可惜票选上不去,班主任还以为我不知道呢。

【9】

班主任将逻辑题错判成是非题,我丧气得很。

学生和班主任很难做到良好沟通。在学生那个年纪,教室里发生的事是生活中的大事;于班主任而言,班级学生之间的纠纷,在她的厨房里都算不上一根儿葱。成年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轻视十六岁以下未成年人。

我十一岁那年,表哥拿来一本杂志,《俱乐部》,里面是各种智力游戏,表哥自己不会的就拿我家来,让我爸妈帮着分析。我抢来看,看上瘾。

大学课程概率论和逻辑学,这两门课开课我就乐了,原来就是我小时候玩过的智力游戏。概率论入门,五个球,三个黑球两个白球,三个抽屉里同时出现两个白球的概率是多少。逻辑学入门,五个球,三个黑球两个白球,三个人一列纵队,每人头顶一个球,推断先给出答案的为什么是排头那个,而且他说自己头顶的是白球。

我灵机一动把足球事件设成了谜面,于情于理都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好题,可是班主任不懂,她压根想不到也不可能理解,她只会简单粗暴处理,让我的设计流产。说我为什么不跟班主任好好解释解释,我不能解释,有些事是能做不能说的,可意会不可言传,意会不了只能作罢。你跟一个不懂逻辑的人理论,只会让对方觉得你胡搅蛮缠,根本没兴趣听你分析,或者觉得你一肚子阴谋诡计。与其如此,还不如判我撒谎,我干脆就认错结案。

对我设的谜面感兴趣的人还是有的,譬如铁三角的那两角:薛明和秦荣。在一次团支部会议后,她俩坐在教室听我细细道来。

马跃进为什么第一时间不辩解?因为他知道,是他犯错在先。是他先在教室内耍球,不听劝阻,才有接下来李青青的举动;而且球在他头顶转,方向并不确定,所以他不敢出来辩解,怕我立刻说穿真相,事后背着我跟班主任他可以轻描淡写,把自己的责任推出去。

李青青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承认过错?她觉得自己冤屈,她肯定不是对着玻璃窗的方向击球的,可是球却直奔玻璃窗而去,结果就是她出手打碎了玻璃。

每个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条件反射也会第一时间直觉到自己的处境,继而飞速寻找免责条款,以上是法理分析。

我要的法理分析的结果是什么?就是他二人首先自保,把对方推到审判台,这样一来还有啥结盟?下面是情理分析。

如果李青青真的表白了马跃进,又被马跃进拒绝,她表面再怎么一如既往,心里不难受?没有阴影?不曾暗暗怨恨?我不信。当我把责任指向马跃进,我确信那一刻李青青心里高兴,解气。我不信什么你若安好我便晴天,骗鬼。

马跃进拒绝了李青青,心里自有愧疚,即使我冤死他,他也瞬间会有解脱感,算他赎罪于李青青,他也不会辩解。

以上情理分析基于一个假设:马跃进是个单纯的人。

我是不是有点儿邪恶我不知道,我只是将趣味逻辑题活用了一下,灵机一动下的产物。我在三十年后写了一篇随笔,“科莫多巨蜥和山西狼”,文章结尾是这样的:人是万物之灵,什么全会,要想管住自己的才干,是太困难了。——我写的文字不只是说给别人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薛明和秦荣佩服我。薛明夸我心明眼亮,秦荣说外来户一个个的真是不知死活。

【10】

期末考试来了。

于我而言,读书时代最欢迎的事情就是考试,无论是平时咋呼特欢的原住民,还是自带光环的外来户,来,都到考场走一遭,是骡子是马出来遛遛。

班主任找我:要考试了,你帮助帮助马跃进。

行。我答应了,班主任逼得我阳奉阴违。

马跃进跟我同桌我心里憋着气,我一句话都不跟他说,零交流。我坐里边那一周,下课了他不动,我就站起来等他让开,他还是不动,我就踢他椅子腿;我坐外边那周,下课我就起身,他坐下我才回座位。他上课说话,我不管他,他有班主任给撑腰,随他去;其他人说话我也不管了,都十五六了,自我管理好了。我首先说服自己,放下包袱放下所谓责任,没谁地球照样转。

班主任教政治,政治考场上班主任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几次来到我桌旁,看看我卷面看看马跃进卷面。最后一次巡视,班主任说话了:马跃进,题目你不会吗?

马跃进仰起脸:会呀。会还写这么慢?你看看同桌,人家都答完了。

马跃进扭了扭脖子继续趴下去答题。

看什么看?没答完还有心思看热闹?李青青,说你呢!

班主任下班路上跟我聊天:你说那个李青青,直勾勾看着马跃进,好像马跃进脸上有答案。

我听着没接话,李青青表白了马跃进的事儿,没有真凭实据不能向上汇报,同学之间传传也就算了。

班主任说的话坐实了李青青爱慕马跃进。

我跟马跃进同桌后,能够确切感觉到马跃进对李青青没意思。以前他俩一唱一和跟我作对,马跃进的动机无非是引起我注意罢了。跟我同桌了,就算没有足球案,马跃进也不会再跟李青青联手,这个我看得清楚。

不管是马跃进还是李青青,不管是县长子弟还是校长子弟,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嚣张气焰自动熄火,然后就各自寻找合适状态了。

总体来说,外来户成绩是排在班级上游,但是他们清楚我也清楚,他们要的是冠军,而不是亚军季军。对不起,我也没想一直霸占第一座次,但实力不允许。所有外来户全老实了,作妖你们可以联手,成绩可不能叠加。

老实下来的外来户,忽然之间就和原住民打成了一片,优越感烟消云散的外来户,被原住民张开怀抱接纳了。

此前我对考第一不感冒,差个一分两分乃至五六分,有区别么?但是外来户的侵入让我明白,考第一是必须的,而且最好大比分超前。我爸拿中阮说事儿那回,让我知道怎么能拿高分,后来几个学期,我就如法炮制,让县长子弟永远差五分追不上我。

【11】

马跃进有来头。秦荣直率,有想法就要表达。薛明也说她早就看出来了,不然马跃进能想干啥就干啥嘛。体委说既然人家有来头,咱们就送个人情呗。秦荣说你傻呀,他加入你干啥去?我就退出呗。你这废物!哪像个男子汉?

我说你俩别再窝囊老实人,这样吧,马跃进可以当体委,老一辈体委充实团支部。眼下要开运动会,正好检验马跃进有没有领导能力,能不能把同学们带动起来。咱们班体育是弱项,如果马跃进能把成绩提高,也不是不行。

秦荣说班长,你跟马跃进同桌之后,你向着他说话了。有吗?我问其他人。瞎说!众人表示批评不成立。

客观地说,马跃进确实有进步,确实跃进了。不止马跃进一个,外来户都好了不少,融入班级了。所以咱们不要还拿过去的眼光看人,要让他们发光发热,让他们每个人都能感到在新集体中的作用,咱们的任务是化消极因素为有利因素,把有利因素变成积极因素。

在班主任的高压下,在我的说服下,马跃进作为新的体委成为班级领导一员。

马跃进当体委能得到我支持,是班主任接受了我的条件:马跃进换桌。

马跃进当了体委,班委会清一色原住民的成分被打破,而且一发不可收拾,除了铁三角,其他人走马灯一样轮换。实事求是地说,马跃进就是比铁三角以外的任何班委会成员都积极,都有影响力,粉丝已经不限于女生了。我愿意看到他为班级服务,他当体委后,体育那一块儿我彻底撒手,再不用忙前顾后的张罗了。

运动会挺圆满,成绩比以往略好一点点,这就给了班主任口实了。正开班级团支部扩大会议,班主任进来了:你们讨论一下,这批发展马跃进。

老师,马跃进来了半年就进班委会,刚进班委会又要入团,太快了!咱们班积极分子排队呢。秦荣率先表态。

咱们班的那些积极分子干啥积极?不要搞论资排辈儿,做事要全面考虑,你推荐那个郑玉,除了自己老实巴交,有啥贡献,有啥带头作用?班主任转向我发难。

就咱们班现状,自己老实巴交不捣蛋不搞破坏,已经很难得了。薛明替我辩解。

相比马跃进,你现在看好谁?班主任还是单挑我。

老师,我看好马跃进。不过,快速发展他入团,会打破预期秩序,引起积极分子不满。我不反对马跃进入团,我主张在下一批。

你们讨论,然后把结论告诉我。班主任拒绝接招儿,摔门走了。

看来班主任非要咱们同意啊,感受过逼宫的老体委苦笑着说。

团会后薛明跟我说:马跃进他爸的问题没有解决,可以拿这事堵班主任嘴。

马跃进他爸是右派厅长,还加入过一个著名的反党集团,虽然脱离了批倒斗臭阶段,但是没有安排具体工作,还靠边站,每天去单位是接受监督、学习改造。但是班主任跟我悄悄说过,上级已经明确,马跃进他爸要恢复工作了,身体原因还在疗养。

我听班主任说他爸已经被认定没事,恢复工作应该快了。没有,别听班主任骗你,我们住邻居,啥都知道。如果是这样,那就不是我们要堵嘴,而是要坚持原则。对,就是坚持原则!

老师,马跃进他爸的问题还没有结论,现在发展他入团不合适。我不是跟你说过嘛,他爸还有啥问题?就是那个反革命集团,还没有澄清。他爸是他爸,他是他!老子革命儿接班,老子反动儿背叛,不能搞株连!何况他爸只是问题没澄清。老师,我们不搞株连,只需要马跃进他爸单位打证明。证明什么?证明他爸问题正在澄清中。有必要吗?我口气坚定:有必要!

【12】

马跃进他爸请你去他家谈谈。谈什么?谈谈关于马跃进入团的问题。没啥好谈的。他爸是长辈,长辈相约,你得给面子。他又不是我长辈,为什么给他面子?我和班主任谈崩了。

班主任不够还得加上马跃进他爸,围攻我啊?我干嘛去,我才不去,想入团就打证明,没有证明这批就歇菜。事情当然没我想的那么简单,班主任跟我聊过两三天后又来找我,这回直接递给我一封信:你看过后自己决定。

马跃进他爸写给我的信,不过几行字,大意就是请我面谈,了解马跃进的表现,最后写着万望百忙之中光临寒舍。我被难住了。

不去就太倨傲了,不过中学生而已,大人眼中就是孩子,叔叔阿姨说声来家玩都得听话,怎么到了马跃进他爸这里,非得人家一请再请呢?

可是去,就说不上会出啥状况,他爸向我兴师问罪也说不定,人家那是厅长,啥狼虫虎豹没见过,对付我还不是踩蚂蚁?下午课我都不知道老师讲啥,光琢磨这事了。

放学了,马跃进拦住我:你不认识我家,跟我一起走。

我站在教室门口,等同学们走光,我夸张地关门上锁,然后摆下头,抬脚下楼。马跃进明白我的意思,快步跟下楼来,然后走在我前面。有句话形容我的心情很贴切: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去就去,谁怕谁?

马跃进家在绝对市中心,在一条正街的半截辅路上。那条辅路两侧的住房截然不同,一侧是老旧的两层楼住宅和几个低矮的民房,一侧是两个阔气的苏联房院落,这其中一个就是马跃进家。我去其他男同学家家访都有人陪同,或是薛明或是秦荣,也是我有意愿主动去的;去马跃进的家就反常了,没有陪同,被迫去。

马跃进家里其他成员都在,除了他爸。马跃进的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分别跟我打了招呼,她大姐就吩咐马跃进带我去他自己房里等他爸。他大姐的安排让我别扭,我迟疑着没有动,马跃进拉起我胳膊就把我带进他房间。

他家的客厅进深正对大门,大门进来右手是马跃进房间,离大门最近,顺着右侧依次是其他房间,人一进来就会自然向右移步,我就站在马跃进房门边,被他一拉就转身进他房间了。马跃进用力过大,我被惯性带着跌坐在床边,这让我始料未及,又是头一次跟一个男生独处一室,我顿时手足无措,我直起身站在地中,不知如何处之。

这回坦然自若的是马跃进,所谓主人优势附体,他大方地说随便坐,我给你端茶。不用、不用,我连声拒绝。那你是不喝茶,我给你倒水。

马跃进去客厅倒水,我借此工夫平复一下。马跃进房间内没有椅子板凳,我就倚靠在床头。我从来没跟马跃进单独交流过,更别提说笑话,甚至温和的表情都没有过,突然跟他相对,竟然想不出话题打破尴尬,只好问你爸几点钟下班,到家大约几点。马跃进忽然说给你看样东西,就趴在地上去床底下翻。

马跃进从床底拽出来一个箱子:你猜是什么?你家东西让我猜什么?我打开给你看。别,别打开,我不看。看看有啥关系?

马跃进执意要让我看,他打开箱盖,扯去一团团纸带,露出锃亮的瓷盘瓷碗。

二十六头,景德镇的,国内买不到都出口了,好看吧?好看。

我努力抑制住心头不屑,我在人家家里,怎么也得给主人面子。头一回听说瓷器按头论,我也算长了见识。

马跃进翻瓷器那阵儿,我忽然有些许恻隐之心:为应付我,也真是难为他了。

【13】

马跃进大姐一准是把我当成普通孩子打发了,屋里玩去吧,打扑克下跳棋爱玩啥就玩啥,别跟客厅里碍手碍脚。马跃进家房间多但是都不大,客厅满是家具过道窄巴,几个女性里外忙着做晚饭呢。

我在马跃进房里数着秒针心里急,不仅是跟马跃进独处一室不自在,主要是回家路远,到家太晚没法跟我妈交代。

马跃进可是找到事儿干了,掏出来的瓷盘瓷碗,原样装不回去,急的满头汗。那个景德镇餐具包装特别讲究,又是纸板又是纸带,一个压着一个,马跃进求我帮忙,我说帮不了,万一打碎了赔不起,马跃进红头胀脸地说怎么能让你赔呢。

总算听到有人敲门了:老三,咱爸回家了。

马跃进他爸迎着我走来,远远就向我伸出手。

马跃进他爸让我坐沙发我推辞,我坚持坐沙发对面的椅子,请他坐沙发。

我和马跃进他爸用同样的坐姿,准备就要开始的谈话。我敢肯定的是,马跃进他爸跟我有一样的惊诧,对面的人无论从身材相貌到气度,都出乎所料。

插队之前我皮肤很白,尤其当年,我在马跃进家出现,应该像一道闪电。

马跃进跟他姐姐妹妹皮肤都黑,不过他爸算不上黑。马跃进他爸身材颀长,五官是马跃进五官的精细版,应该和我爸年龄相仿,不到五十岁的样子。

马跃进他爸说话音量不大音色也不特别,不像马跃进那嗓音低音炮一般,一说话震的人心颤。我从小声音就低沉,跟我女孩子的形象相距甚远,陌生电话里被认大哥的事屡屡发生。

马跃进他爸让我知道官员的言谈举止是什么样子,我也让马跃进他爸知道十五六岁也绝不是可以轻视的年龄。

我们的谈话马跃进他爸先开口:班长同志,我请你来是想了解马跃进同学的表现。马跃进他爸称呼我同志。

第一次被人称同志,我真被惊着了,心里“咚”了一声;但看马跃进他爸放下一句话就等我汇报的姿态,我立马有了应对方案:马叔叔,马跃进表现不错。

马跃进他爸虽然坐沙发,他没有靠坐,双手搭着放在两膝之间;我在椅子上也没靠坐,也把两手随意搭着搁在腿上。

马跃进也知道要求进步了,我很高兴,不过听说马跃进入团遇到了阻力,不知来自哪方面?多方面,最大阻力在我。能说说吗?可以。

马跃进属于浪子回头,我这样说您同意吗?同意,他以前是太散漫。

浪子回头,反差大,进步容易被看到,所以班主任强调的就是马跃进的进步。只看到回头浪子,那么对一直表现良好的人,就不公平。我们班积极分子好多,都在等待入团,马跃进转来不到半年就进班委会,马上又提入团,速度太快了,同学中间已经议论纷纷,不知他有什么靠山。

他没有靠山,我还在接受组织考察。

让全班同学都知道您的现状,恐怕影响更坏。马跃进他爸点了点头。

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总比跳跃式进步更稳妥。你说的对,马跃进他爸又点了点头。

马叔叔,马跃进这批发展不了,下一批一定没问题,只要他本人积极工作搞好学习,别耍态度,我向您保证,决不会卡他两次。现在顶着全班同学的质疑,让班主任出来叫板,受损失的是团支部的威信、班主任的威信,以后班级的管理就更困难。班级乱了,于马跃进而言,他转学的意义也丧失了。

马跃进他爸频频点头,没有再提马跃进,让我吃水果。

马叔叔,天晚了,我得回家了,如果您还有什么指示,让马跃进通知我就行。

马跃进全家人出动送我到院门口。

我和马跃进他爸谈话过程中,马跃进始终一言不发在旁边站着,看得出他爸在家里的权威。可惜的是,他爸并不清楚他儿子在他背后的活跃,岂止一个散漫了得。

班主任没再施压,马跃进他爸没再请我,马跃进没在当年进入宣誓程序。我兑现承诺,马跃进在六个月后加入团组织。

【14】

就马跃进入团这事,我在为班级同学主张公道的同时,也在还自己一个公道。

一九七二年,红卫兵组织被撤销,共青团组织恢复,扯下袖标别上团徽,认祖归宗的凛然值得羡慕。

恢复团组织的通知下达正好是中学二年级的夏天,五四青年节前夕,学校团总支抓紧工作,要赶在五四青年节当日发展第一批团员,每班推荐一名学生进入考察名单。五四前一天,考察通过的有六个人,我在其中,在年级教导主任室宣誓,第二天张榜公布。

五四当天是上午课,一上午没有动静,没有红榜贴出。下午三点多钟我爸回家了,我好生奇怪,我爸从没提前下班过,我正好问问我爸,红榜贴出来没有。

贴出来了。

我心里高兴,脸上也开花。

你要有心理准备哦。我爸沉重的语气让我心狂跳起来。

爸,我准备什么?没有你的名字。哪里没有我的名字?公布的团员名单上没有你的名字。为什么啊?爸你没去问问吗?能不问嘛,说了,你缺少一份材料。啥材料?声明和地主阶级划清界限。什么?为什么?你爷爷是地主。

爸,我爷爷是地主跟我啥关系啊?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吃过一口剥削饭,我都没见过爷爷,解放前他就死了,他在哪我在哪,怎么划清界限?爸,学校这是欺负你!

就是!我爸气愤难平。

我都宣誓了,全校都知道这个事实,却没有我名字,侮辱我!侮辱我!我气恨的跑进厕所痛哭。

哭啥哩哭?没志气!我爸在厕所门外训我。

我爸说的对,哭啥哭,不入了,有什么了不起,我还就不入了!

第二天上学,不用我敏感,同学们呼啦一下把我围住。

为啥没有你,你不是宣誓了嘛,出啥事儿了,同学们各种关切各种抱不平让我踏实了,也让我不至于一蹶不振,我还是要认真做好班长工作,好好为同学们服务。班主任来安慰我了:没事儿,七月份下一批,肯定有你,没你我都不让。

我看了眼班主任,我心里有句话:这次你让了,为什么?我代表的也是你的成绩,你带的班级没有第一批团员,你脸上光彩?

七月一日是第二批,名额多了,我们班五个名额。我说老师不用考虑我,我不入了。班主任急眼了:你是转移火力炮打我啊?你不入了你去广播!别让人以为是我迫害你!

班主任发完脾气叹口气:别耍小孩子脾气了,第一批是团委书记跟你爸关系紧张,我也没办法,你这回不入就是我工作的重大失误,你懂不懂?

好,借我死去几十年没见过面的爷爷不让我入团,马跃进他爸和他朝夕相处,养他育他的是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双料反革命,怎么就让他入团呢?志愿书那是团委书记发下来的,发展哪个她都知道,这回我偏要跟她过不去,就阻挠了,敲山震虎看她能怎地?她有本事就找我唠唠。不找我,那就对不起了,忍着点儿吧,我爸好欺负他女公子可不好欺负。

团委书记忍了马跃进这档子事,人家在后头等着我呢。

无论我们班级获得多少优胜红旗,无论学习成绩超出其他班级多少台阶,都白扯。我作为班级的班长、团支书,理应成为我垫脚石的那些荣誉,都白扯。学生会、团总支几次补选委员我都落空,分明是我的位子就给了别人。

我爸每每回家抱怨,说团委书记这个女人太坏,看我爸平头百姓就欺负。

我清楚,团委书记后来报复的是我,已经跟我爸没多大关系。

我清楚,干部越往上走,对能力考察越少;走运的,没准儿借了谁倒霉的光。

【15】

马跃进有一双大眼睛,眼窝深陷,眼眶里几乎全是黑眼珠,眼珠闪闪发光;马跃进浓眉高挑,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双唇丰润厚实,面颊线条刀刻一般显著,一头浓发发丝如针;马跃进身高一米七五,身姿挺拔,四肢匀称,肌肉发达,擅长跨栏和三级跳远;马跃进声音洪亮低沉,打喷嚏都好听。

说我面对马跃进毫不动心就太虚伪,和他同桌时他的呼吸都对我造成影响,但我有控制力,动心这件事于我而言问题不大;其他女生就不好讲了,痴迷者的狂热几乎都一样。

马跃进学习成绩尚可,在本班级显不出头角不等于差劲,搁到其他班级也算得上优等生;马跃进身体素质好,运动场上相当“吸睛”。马跃进最无敌的一面是他自来熟,尤其见到漂亮女生,开口就打到你心里。除去我这种班主任封号冷血动物的人类,马跃进“撩妹”那是无往而不胜。

年级美女如云,我们班级美女最多,我从来都有自知之明,甭管谁怎么夸我,我心里都明镜似的,论相貌我在第二梯队。你夸我已经很好看啊,那是单看,不能拿出去比,人比人得死。有一回我领几个同学来家里玩,有我们班的也有外班的,同学走了以后,我爸当着我面慨叹:哪里来的这么多美女么!

美女太多会出问题,因为帅哥太少,这跟女粉丝追星不同:美女们距离“男神”太近了。

马跃进在他爸跟我谈话后有了巨大的改变,他不再找我麻烦,却跟班级女同学打得火热,若干个李青青成了他重点关照的对象,说笑打闹、你来我往,班级就是他施展魅力的场所。这期间课堂以外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也从不打听,可是李青青突然消沉了,勾起我的兴致,得找人八卦一下。

【16】

马跃进在班级成了聚光点,活跃度能累死剧场专业打光师傅,班级里的女生从大白脸小眼睛的李青青,到瘦小枯干的跛脚女生,都在不知不觉中红脸、扭捏、变傻。马跃进在众多女生的宠爱下变得挑剔,有选择地回应、有选择地撩妹。

我找人八卦的结果来了。

课间休息,马跃进从后排座位起身往外走,李青青伸出一条腿故意绊他。马跃进一不留神,趔趄几步差点摔了。马跃进生气了,回头就给了李青青两个字:真丑。旁观到此桥段的男生嗷嗷叫起哄、女生嗤嗤乐,李青青顿时发狂了,抓起书本砸向马跃进。

马跃进再不理李青青,李青青也再不理马跃进。

教室里没了马跃进与李青青的二人转,其他女生烘托起来的气氛就相当的迷人了。鹅蛋脸丹凤眼的女生比之李青青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马跃进从她身边走过,那雪白脸蛋就像烧着了,她前后左右的几个男生就起哄。

我每天点名,谁缺课一清二楚,有那么一天鹅蛋脸缺课了没有假条,我叮嘱秦荣:去看看她,问问她为啥缺课。回话了,鹅蛋脸说就是不想上课了。很快班主任便通知我,名单里除掉鹅蛋脸,她休学了。大约半个月后,我得到一块纸包糖:鹅蛋脸结婚了。我被惊呆了,我十五周岁过了,鹅蛋脸还不到十五周岁。

跟谁结婚?没到法定年龄啊!跟她邻居一个挺大岁数的结婚了,没领证。非法同居?没人管就同居了呗。

我跟你说,这件事儿马跃进有重大责任!他来咱们班,把男生女生成熟期都给提前了,他就是催熟剂!你看鹅蛋脸一整就大红脸,她看见其他男人估计也这样,这不就完蛋了。我估计,肯定是被那个老男人给糟践了,不结婚不行了。

呀,你一说我就明白了,鹅蛋脸突然胖了,对不对?

我和秦荣的讨论结果被证实,鹅蛋脸不久生了孩子。我后来听说,鹅蛋脸在三十五岁那年当了奶奶。

鹅蛋脸休学结婚生孩子,跟马跃进转来有没有关系,不好牵强附会;但是李青青忽然不见了,铁定是跟马跃进有关。——自从马跃进送李青青“真丑”,她就霜打了一般,蔫了。

蔫了下去的李青青,才是真的很丑,以前她咋呼的还有股子生气,现在就剩下面无表情让人看不下去,看上一眼都有罪恶感。本来李青青就比我们大一两岁,转学来是降了级的,她能兴风作浪跟她成熟有直接关系。李青青是第一个挑逗马跃进的女生,也是最能跟我叫板的外来户。我已经习惯了李青青在班级上窜下跳,突然消停下来的氛围还真是叫我不适应。

李青青不见了,说是病了。

啥病?相思病呗。相思病也是病,还不好治呢,梁山伯不就是害相思病死的嘛。我幸灾乐祸。

李青青也不照照镜子,不管咋说,马跃进也不能找她吧?她哪配呀?

是,虽然咱们是看不上马跃进,但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马跃进在班级里那个德性的,光看马跃进人模狗样,怎么也得找张玉那级别的吧?就是。

我和薛明,就马跃进该找啥样的女生达成一致意见。

李青青没有再露面,回乐亭了。

别说哈,李青青还真有个性。秦荣边说边将李青青遗留在课桌里的本子划拉出来扔到垃圾角。这次打击能叫她有自知之明了吧?我莫名同情起李青青。

【17】

七三年邓小平恢复工作,同一个学期蜂蛹而来八个转学生,跟李青青前后脚来的是北京女生战放。

个头儿不大、块头儿不小的战放,有着典型的北京人长相,扁平的大圆脸五官分散。战放嗓音很好听,且她嘴里说出的每个字,特像擦着瓷器茬儿口出来的,特别撩人神经。

北京人,首都来的,本来就光环罩顶,还是带着团徽进来的,那脾气都不是一般大,眼里没人,想说啥就说啥不计后果。

李青青和战放,经常像斗架的公鸡,两个高频率大喇叭对开。都知道她俩不对付却不清楚原因,终于在李青青消失后,所有人茅塞顿开。

确定李青青打道回乐亭的那天,马跃进和战放放学搭伴儿回家,一路上二人有说有笑。战放撒娇地空拳打马跃进,被走在他俩身后的薛明看在眼里。

男女生放学搭伴回家始于马跃进和战放,一个放飞自我,一个天马行空,鼻孔朝天的两个人走在一路,谁都不觉得出格,似乎理当如此。

这不挺好嘛,反正都是他们外来户,让他们闹去,不闹还不散呢,李青青就是好例子。

战放的姨是教育局的某级领导,把战放从北京叫过来借读,就因为我们学校重视文化课。拉大榜,同期还有哪个学校搞过我不清楚,反正到目前为止,我也没听同龄人有谁说起,似乎仅仅是我们学校的壮举。我们校长是个很有分量的人物,我爸说老李了不起,算得上英雄,敢于坚持真理,敢于面对风云变幻的时局。虽然那时没有便捷的通讯,我们学校的做法就像长了飞毛腿,火速传递,就我们班转学生来说,起码这消息到了河北乐亭,到了首都,省内不用说,县长子弟紧跟着就到了。转学来干嘛呢,当然是上正八经的文化课,接受文化知识,等待恢复高考。

马跃进和战放接触多了,他俩的学习成绩一路下滑,尤其战放,从刚开始的中上游下滑到中下游,各科都在不及格边缘了。

战放不像李青青挑衅意识那么浓,但是经常说话夹枪带棒,从里到外都是不服,看到她退步我暗自开心:上帝给你打开一扇门,就给你关上两扇窗。

战放的学习一定是有人在监督,她学习成绩下滑被发觉,家里人找到班主任。班主任向我了解情况,我说可能是她心散了。

为什么心散了啊,老师你可以注意一下她放学后的动态。

班主任得出什么结论不难猜想,之后的几天,战放眼睛红肿,神情黯然,上课就趴桌子。这说话间班主任就告知我,战放要回北京了。

战放要回京,班委会例会上我跟大伙儿说了,马跃进立刻激动起来:怎么就要回京了?为啥事?不知道,不清楚,不明白。怎么回事?马跃进还追问。我也想知道,你去打听打听呗。

战放回京前马跃进来找我,结结巴巴地表示希望一起合影,留个纪念。

送战放呗?对对,就是欢送战放。

战放走了,马跃进失魂落魄了好些日子,有一天他竟然拦住我问:战放走了,好好的怎么就走了?

文革开始不久我家就烧书,只留下一本《红楼梦》,我没事儿就翻,也记住了一些内容。我瞧这马跃进怎么看都像贾宝玉,竟然问的话都跟贾宝玉一模一样。

一九七四年暑假过去,所有人好像都长了一岁而不是四十几天,尤其男生,一片小胡子。

开学一周没见班主任露面。第二周周一,三班班主任走进我们教室:你们班主任有事暂时不能带班,学校委派我当临时班主任。

临时就临时吧,没有班主任班级照样运转。

又一个星期,周一,临时班主任再次出现在教室门口,这回她带来一个爆炸性消息:你们班打乱分班,你们班学生插入其他班级。

教室顿时炸锅了,最初的惊愕很快演变成愤怒,整齐坐着的学生全都站了起来。

为啥分班?为啥分班?我们不走!我们不走!

个别男生坐在桌子上拍桌面,临时班主任挥手制止不好使,她转向我,示意我维持秩序。

我走到班级前面,大部分同学逐渐回了原位。

仍然有人吵:班长你还管啥?你马上就不是班长了,啥也不是了!

马上有人附和:就是,分班我们怕啥,反正都是老百姓,班级干部全完了!

完了就完了,谁稀见当干部,当够了!老体委吆喝起来。

伺候你们伺候够了,到新班级啥也不当,姑奶奶再不伺候了!秦荣拍着桌子喊。

我也拍桌子:不要吵了!学校要分班,咱们挡不住。

咱们不走他就分不了!有人高叫。

没有老师给你上课,教室门给你换锁,你跟学校闹不起。老师要宣布分班方案,大家不要说话了。

临时班主任拿着一张卷起来的纸,我猜那是分班名单。

没错,临时班主任拿的确实是分班名单。学校是认真准备了分班计划,绝不是临时起意,按照不同班级的实际情况,插入不同特点的学生。

分班方案即时起效,同学们现在就去各自的班级,各班班长在本班教室外等候新同学。临时班主任说完把分班名单放在讲台上,走了。

噼里啪啦的声响、叫嚷、骂街裹成一团,各种宣泄在教室里爆发。

存在三年半的班级说解体就解体了,平时再大矛盾再多怨恨也在此刻被忽略,此刻就剩下心潮澎湃义愤难平了。

我还站在班级前面,环顾教室、目光扫过同学们的脸,心里不自觉的开始点名。我肯定有不同往常的表情,可我自己不知道,同学们一个个坐回座位看向我,班级安静了。

同学们,其他班级在上课,咱们安静有序地离开教室,让其他班级的同学看到咱班同学的素质。咱班分了,现在每个人都代表咱班编入新班级,希望同学们在新班级有更优秀的表现,不给咱班丢脸。现在我念名单,分到同一班的同学起立,然后逐一离开教室,其他同学先不要动。

我们班级就是最优秀的班级,在这分崩离析的档口,依然能以最快速度重整秩序。我的班长使命完成了,我带着一身轻松走向新班级。

我和学委、语文课代表分到一个班,在新班级我有了闲职:副班长兼副支书。新班级班长强烈要求让贤,我坚定拒绝。在新班级,我乐得做个闲人。

如果没有分班,没机会体会其他班级的状态;如果没有分班,原班同学不会清楚曾经的班级有多么特别。分班后一段时间,各班对分来的学生反应一致良好,原班的调皮捣蛋生,在新班级那都是有生力量。

我所在的新班级,整个班级没有灵魂,每个人都松松垮垮,没有突出的优秀,没有突出的问题,没有闹腾,没有你争我抢,只有叽叽喳喳,少有大喊大叫,自然也没有活跃的课堂,没有哪个表现欲爆棚,一句话,摆了一屋子木头疙瘩。在新班级待了一年,我只记住四个同学的名字。

怀念,怀念曾经的激动、生气、释放、开心,怀念曾经的劳累、紧张、争先恐后,甚至怀念李青青的阴阳怪气,怀念马跃进满教室释放催熟剂。

原班的风采活在原班同学心里,都不用我提议,分班后一个多月,就有人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找我商量原班同学合影留念。是个好主意,很快定了日子和照相馆。但有一个问题被提出来,绝对是个难题:要不要找原班班主任。

毫无疑问,班级被分是班主任的责任,同学们把怨气都撒在班主任身上无可非议,而且在分班后各种传言满天飞,整个班委会没有一个人反对,于是就这么定了,合影不请班主任。

拍合影是在下午。文化课已经不被重视,请假很随便,但我还是强调不能耽误课,就选择了上午课的星期。

刚入冬不太冷,先到达的同学在照相馆外等候,还好,没有太拖拉的。

就在人到齐我招呼进去拍照时,原班班委会的刘秀娥突然大声说:不行,不能拍,没有班主任就不能拍。刘秀娥的举动太意外了,她是赞成不请班主任的,怎么就忽然变卦了?

为什么不能拍?我问她。班主任不在场证明,男生女生一起照相,不正经!刘秀娥瞬间就义愤填膺,还拉起几个帮腔。

主张请班主任的都是大马路一片处于班级中下游的女生,都跟刘秀娥住邻居,平时叽叽喳喳毫无主见的几个。

班委会紧急商量怎么办。第一个方案,不拍了;第二个方案,愿意拍的拍,不愿意拍的可以不拍;第三个方案,男生一起拍,女生一起拍。

三个方案争执不下,脾气火爆的几个男生,几次差点儿跟那几个女生打到一起。

我看着煞有介事的几个女生心里暗笑,刘秀娥自己当婊子立牌坊,其实早就跟个男生整一起了,估计毕业就得结婚;平时跟马跃进打闹最欢的,就是大马路那几个,现在要正经了。好,我就满足你们,女生一起拍,男生一起拍,我看你们后悔不后悔,最后连男神的照片都没有。

我同意第三方案。我拍板。

男生不干了:班长你权威呢,你咋不坚持全班一起拍呢?

对不住,我现在不是班长,你们也看到了,有同学不服从。

我很清楚,我妈生病那阵我有两个星期没上课,班主任来摊牌:你要么周一上课,要么换班长,班级不能没有负责人。我问班主任班长换谁,班主任说的就是刘秀娥。刘秀娥把大马路那一片的同学笼络了,甜言蜜语哄班主任,班主任也觉得我架空了她,结果班主任和刘秀娥就联手趁人之危。如果班主任换上薛明或秦荣,我二话不说就交权,换其他人,不行。我去上课了,她二人的预谋落空了。

班级散了,刘秀娥这工夫还来找麻烦,我拍拍她肩膀:你赢了,你带领几个女生就推翻了班委会,但愿你们永远不后悔。不后悔,有啥可后悔!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合影:男生集体照,女生集体照。

刘秀娥说拍照以后可以加印,男生的合影给女生一张,女生的合影给男生一张。

不行。为啥不行?因为你们是正经女生,要男生照片不合身份。

照片要题字,大家推举我想词儿,男生那张我说就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吧。女生照片题字我给忘了,因为我手里没有那张照片了。

从我家去学校,一条笔直的大马路,如果不是马路两旁的树木遮蔽,在我家院外能一眼看到学校。一九七四年入秋前,学校后操场的围墙坍塌了一段,好多同学都从坍塌的围墙豁口抄近路回家。分班后我也经常走后操场豁口,虽然走豁口绕远,但新班级的班长跟我要好,她家就在豁口通往我家的路上。走大马路上学很寂寞,走豁口就不同了,一路上隔三差五就有同学家,七五年开春我在这路上遇见了原班的张玉。

我和薛明认定马跃进该撩的女生,起码应该是张玉那模样的。张玉很白,浓眉大眼,长方脸棱角分明,下巴有点儿翘。张玉的五官单看很一般,但是组合的不错,属于可以打眼一看那种相貌。张玉特别爱笑,笑起来声音好听迷人。张玉肩膀很宽很平,穿上白衬衫显得特别精神。张玉最动人的是走路姿态,八字步一步一步走得稳,每迈一步都要跳一下,好像天天逢喜事,按捺不住要起飞。

张玉不是很无聊的人,爱笑也不随便笑,在班级很消停。

张玉老远看见我了,喊我。我视力不好,五十米开外啥都模糊,听到有人喊我,看不清楚长相但声音熟悉,我紧走几步赶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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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班长你这是干啥去呀?张玉满面笑容问我。上学啊,你不上学啊?张玉不是准备上学的样子,还涂了红嘴唇,我有些疑惑。

上学啊,我这不在上学嘛。你在哪上学?我更疑惑了。就这儿啊。张玉指指脚下。你休学了?为啥休学啊,我是数学课代表,学习不好的才休学。我突然反应过来:张玉,我和你一起去上学。我拉住张玉胳膊往她家走,张玉倒也听话,呵呵乐着被我送回家。

我的天,怎么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魔怔了?我赶紧去找薛明。薛明是我的包打听,班级分了挡不住老同学往一起聚,我们几个感情好的两天不见三天早早的,这才一天功夫没见薛明,就冒出张玉魔怔了。

我早上看见张玉了,惊着我了,张玉怎么魔怔了?有这事儿啊?我也不知道,我回去打听。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原来魔怔休学的不止张玉,还有语文课代表。

语文课代表跟我分到一个班,我只注意到她瘦了,不言不语,跟我不热乎了。我俩原来挺要好,还一起合影呢,发现她对我爱搭不理的,我也懒得多想,卸任的班长最好少介意故人态度。

两个课代表都魔怔了,这是商量好了把主科拿下么?知道为啥吗?薛明卖关子。你说啊。你都想不到,全跟马跃进有关。全跟马跃进有关?这都分了班,也不在一个教室坐了,怎么还有关系啊?神奇吧?嘿嘿。究竟咋回事儿?都说不清,都不知道详情,就说跟马跃进有关。不是吧,他一个人同时忙乎两个,还都给忙乎魔怔了?谁说不是呢。

张玉有两哥,李青青也有两哥,马跃进要是把人家妹妹整魔怔了,人家哥哥都吃稀饭的?不把马跃进揍死也得揍扁吧?谁说不是呢。

语文课代表李青青,李青青不是回乐亭了?当然不是那个李青青。

李青青本来就是取乐亭女生的姓,取语文课代表的名,合二为一的。与马跃进有关联的女生让人眼花缭乱,我懒得给她们一一化名,就借用李青青简而化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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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合影照片取出来后马跃进和一个男生来到我家,他俩出现在我家门口时我吃一惊。

是马跃进要来我家,拉个认路的同学陪同。来我家的理由很简单,拿他的男生合影换我的女生合影。

这怎么换,换给你我就没有了。你再去洗一张。没有底片了。底片呢?我给剪了。你找其他女生翻拍呗。我拿你们男生照片干嘛,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你拿着吧,这都是你的崇拜者,你给我们当好几年班长,保不齐哪天想回忆回忆呢。回忆你们怎么气我?那不能,到时候保证回忆的都是美好。不用说了,换吧!

换照片是在一九七四年十一月底,一九七五年八月我毕业插队,一九七八年三月我上了大学,中学时代的一切从我生活中抹干净了。

一九八一年我大四的上学期,五月的一天午休过后,同寝室的人都出去了,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去教室,有人敲寝室门。

打开门我使劲儿睁眼看,看清了,是马跃进。我的天,他怎么来了?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来了还说啥呢就进来吧,我把马跃进让进寝室。

你这是——我不知该怎么开场,卡壳了。

我毕业实习在丰满水库,实习结束了,想起你在这里上学,过来看看。

说起来快七年没见了,马跃进倒是比我谈吐痛快了,很显然,我做了普通学生他做了班级干部,现在我俩是掉个儿了。

原来马跃进考上了七八级的专科。原班级都谁考学了我并不清楚,县长子弟跑来我家炫耀,算让我知道了一个。班级分了、毕业了、上山下乡了,几次分叉就把联系扯断了,我向马跃进打听其他人的情况,他也说不清。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想知道总能知道。知道学校名字就在校园里打听我?对呀。

几句对话后我找到了曾经的感觉,于是心里飞速的一通骂:对什么呀对,这不成心祸害我嘛!还有半年多我也要毕业了,我也到了找对象谈恋爱的年纪,你跑我们校园四处打听,肯定是打听到了我们专业,还去了我们班级,这才摸到寝室。你这一路干嘛呢,宣示主权?我是堵了你家烟囱还是填了你家井啊?

下午有自选课,其实上不上都行,这功夫我就特别想去上课。我看表,想编个时间赶走马跃进,可老天不照应,表针不走了,我只好问马跃进时间。

听我问时间,马跃进立刻把自己手表摘下来:你拿着用,这表可好了,瑞士表。

干嘛?我就问你时间,表拿去修修就好,要你表干啥?

你修表也得好几天,耽误用。你收起来、收起来。我有点儿不耐烦了。

马跃进情商提升了,智商还是那个老样子。我实在找不出话题应付马跃进,就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没有凉开水,倒进杯子的水是刚打来的,愁死我,这啥时候能喝到嘴里。算了,既然人家费尽心力来了,老天都不让凉快,陪他聊吧。我拉过来一把凳子,坐他对面,问问他爸他妈,问问他姐姐妹妹,没见过他七大姑八大姨,问不着,搜肠刮肚想起来他家苏联房,问问还在那住吗。

提到苏联房,马跃进突然像打了鸡血:我爸说要在江北那里批块儿地,建个园子,盖几栋别墅,在那里养老,种种地,养养花,江边钓鱼。

我五十米开外看啥都费劲的眼光,美好的远景我望不见。于是我土老冒就说了:江北不是农村吗,好不容易出来了,还回去?你错了,未来城市扩张,以后江北是好地方。好吧,等你别墅建成了我去参观参观。岂止参观啊,你是主人啊。谁是主人啊,别胡说八道行不?嘿嘿,当然得你愿意才行。我得去上课,这课老烦人了,没有教材,必须去听课。哪门课?概率论。我回去帮你找找教材。不用,选修课,没准儿上几次就不上了。我帮你找找然后寄给你。也行,我去上课,你在寝室等我,晚上请你食堂吃饭。不用。

可盼到马跃进说不用了,我一路押送马跃进到学校大门口。

【22】

中学毕业后张玉的魔怔不治自愈,上山下乡去了。

李青青的哥哥姐姐都下乡的下乡、兵团的兵团,她是老幺儿,留城了,不知道具体在哪个工厂。大二那年暑假期间听说了一件事,搞得我心情沉重好几天不想说话。

李青青爱慕马跃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仔细回想,马跃进转来不久就露出端倪。李青青是语文课代表,外来户大批涌入之前她的学习成绩位列班级前几名。李青青成绩下滑不是断崖式的,没有引起班主任和我的注意,否则都会了解情况去帮助她。她一次不如一次稳定下滑,终于有一天语文老师跟我说,根据李青青的成绩和课堂表现,必须更换课代表。还没等到更换语文课代表,班级分班了。

李青青家我常去,她家就在学校北边小屯里。李青青家非常干净,窗明几净,我只见过她一个哥哥,其余人没见过,她家人都在忙着挣钱。班级小屯里住的其余同学家明显不如李青青家,李青青家是小屯里的另类。不管怎么说,李青青毕竟是小屯人,家境再好也是矬子里拔大个儿。

李青青毕业留城工作住在家里,他哥哥一个一个结婚也都住在家里,她家那个空间容不下了。我在脑子里构想,李青青可以睡在家里哪个位置,怎么构图都没用,除非家里打吊铺。她家要是打吊铺,人在屋里就抬不起头来。据说李青青去找过马跃进,我琢磨她一是爱慕马跃进至深,已经无法自拔;二来家里无处容身,也想赶紧把自己嫁出去。

结果是,李青青疯癫了,精神分裂,工厂出钱给她治病。治疗一段时间出院后,李青青又去找马跃进。李青青再次疯癫,工厂把她开除了。

没人知道细节,只有学校附近公园后门里那棵歪脖树知道,李青青是怎样把自己挂上去的。

二零二零年八月,公园大变样了,整个公园的后半部分开辟成一大片草坪,只一棵树孤零零立在草坪中央,就是挂李青青的那棵歪脖树。那树上新订了铁牌,铁牌上写着古树名木。不知马跃进是否去看过那棵树。

【23】

那本概率论,马跃进从他学校图书馆借的,盖着图书馆公章,很薄的一本旧书,是科普读物。我拿到手里很生气,这种多此一举的殷勤,大可休矣。书寄到我学校时他已经毕业,我没法还给他。难不成我跟他一样,去他学校打听他工作单位还书?这太扯。暑假,我找到中学原班老体委,把书拿给他,让他转交马跃进,他俩一直有联系。

离开老体委家,走出不远就有人喊我,是刘秀娥。她待我热情过度,好像我俩从来就是好朋友,她拉着我咯咯笑着说:哎呀妈呀,我闹笑话了。

我等她乐够,问她啥事这么乐。要不是这会儿看见你了,我还像做梦似的,咯咯。我本来跟她没交情,受不了她这一通渲染,我没接话。

一个月前,对,一个月前,我回家,老远就看见两个人迎面过来,我一看那两人马上就喊别动、别动,给你俩捏个影,我就用手比划相机。我万万没想到,走近一看我老不好意思了,下不来台了,咯咯。我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跟你一模一样的人,近看有区别,远看就是一个人!走路姿势都一样!我就把那个女的看成你了。那个男的你猜是谁?你猜不着吧?是马跃进。我一看是你俩特别开心,你俩终于走到一起了,就想开玩笑给你俩捏个影。完了,搞差了,我老不好意思了。是嘛,呵呵。

我和马跃进聊了一会儿,他对象是师大的,他挺厉害的,找个本科生。

有关马跃进的消息都是听说,再没见到他。大学毕业的那年夏天,也就是一九八二年夏季,我在市工行意外遇上老体委,他接班了,在负责信贷。老体委看见我特高兴,要张罗老同学聚聚。我有些为难。班委会聚少不得马跃进,不划界,老体委也非要带着马跃进,他俩处的好啊。老体委是知道马跃进去我学校找过我,他替我还过书。我看出来了,老体委还想撮合我和马跃进。

你别找马跃进了,人家有女朋友你不知道吧?谁像你没事人一个啊,咱们光棍儿聚聚得了。哈哈,老班长你消息太闭塞了,马跃进离婚了。离婚了?离婚也大跃进啊,咱都没结婚呢,人家就离婚了。

老体委大致说了说马跃进情况。

马跃进毕业就结婚了,目的是把女方留在省城,马跃进他爸官复原职,安排儿媳妇工作不是问题。马跃进对象家在外县,父亲是当地实权派,老丈人觉得马跃进他爸给自己女儿安排的工作不如意,就动员女儿回老家。

一个靠山在省城,一个靠山在外县,谁也拉不动谁只好离婚。离婚时女方已经怀孕五个月,打胎了。

既然这样,你就更不能找马跃进了,我不想见他,你们谁都别想把我和马跃进往一起拉,没戏,我看不上他!听明白了?老班长你也别这么较真儿,马跃进有今天还不都是因为你?什么逻辑啊,跟我有狗屁关系?马跃进找的那个媳妇,就是因为太像你了,不然他也不能要。他有啥不能要,女方可是本科生。啥本科生啊,靠人走后门上的学。马跃进没走后门吗?不是也靠他爸找人提的分吗?半斤八两谁看不起谁呀?这你也知道啊,咋知道的,嘿嘿。

我知道马跃进上学的事儿,自然还是薛明告诉我的,开学都快一学期了马跃进才报到。我开始是觉得奇怪,虽然马跃进学习还不错,但是绝不到七七、七八年高考能被录取的程度,在原班级敢实打实、硬碰硬的,只有我和县长子弟。

有靠山的人知道靠山的重要性,我这没靠山的需要消化理解,而后我提高了认识:别忙着给人下结论,先看看他有没有靠山。

【24】

分班这事,绝对是中学阶段最重大事件,众多周边故事都是铺垫,要是一棍子捅到痛处,说书的、听书的都受不了。

薛明在二零一零年时告诉我:我妈说你们班长是好人,你就跟着她干吧,她绝对不会把你带到邪路上,所以你咋做、我就咋做。

一定还有其他同学睿智的父母也是这样嘱咐子弟的,所以我对马跃进的态度,决定了他在班级无法俘获优秀女生。

我初见马跃进时就说他早熟,早熟就早衰。

马跃进太早熟了,看上去根本不像实际年龄,分明就是一个青年人,而且二十多岁样子。尤其是其他男生还在变声阶段,他已经有了男低音歌唱家一样的声音发出来。不过我是不看他体征样貌的,他比我小几个月,我没把他当回事,只要他不惹我,我不理他。

战放回京后的一天,班主任招呼我和马跃进去她家,我问班主任有什么事,班主任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班主任家除了她和丈夫、两个小儿子,还有同住的班主任妹妹。班主任大我十二岁,她妹妹大我五六岁的样子,二十岁总有了,班主任说她妹妹十七岁,我不信。我们到时她妹妹坐在客厅沙发上,见我们进来没有起身也没有招呼,班主任介绍我们给她妹妹,她妹妹哦了一声。

班主任尖嘴猴腮三角眼,除了白,再无可圈可点之处。班主任妹妹比她姐姐好一些,普通的相貌没有特色,化妆了,涂了红嘴唇,穿着连衣裙,端起茶碗自顾自喝茶,一副没教养的姿态。

刚入中学时,班主任家我常去,她丈夫是跑长途的,经常不在家,她刚生老二不久,那时她妹妹没有住过来,她一个人顾了东顾不了西,经常披头散发就推着老大抱着老二奔跑在大马路上,我遇见了就帮她推车。偶尔我会带一棵大头菜送到班主任家,否则她就带着孩子天天吃咸菜,她还在给老二喂奶,老大也才三岁,我实在看不下去。买菜是个相当惨烈的战斗,起大早、排大队、拥挤打斗;菜少人多,大半天白忙乎是常事。家里没人能买菜的,吃菜是打牙祭。那年夏天,班主任家吃菜全靠我送。其实我也没送几颗,我家好几口人呢。

班主任家是一个独立小院里独立的房子,小号的苏联房。班主任家很讲究,红地板、纱窗帘、吊灯,进房间换鞋。中学三年级伊始我就再没去过班主任家,久未造访,生疏感油然而生,尤其屋里还冷漠地坐着陌生人。我纳闷班主任喊我俩来做什么。

【25】

班主任端出来一盘黄太平果:亲戚送来的,我叫你俩来尝尝。老师,留给孩子吃吧。我推辞。有孩子的,这是专门给你俩留的。为啥专门给我俩留啊?以前总吃你送的菜,都没啥表示感谢的,有好吃的老师就想起你嘛。老师,给你送那几棵菜不值一提。老师心里有数,你就吃吧。老师,我多句嘴,为啥叫他来?我指马跃进问。哈哈,他就是借你光呗。借我光啊,是不是应该我决定谁可以借光?老师说了算,这回你说了不算。

我们聊天这工夫,班主任妹妹起身去了里间,她和班主任身高差不多,一米六的样子,略微有点儿胖。

吃了一颗沙果我就问了:老师,除了吃沙果还有其他事情吗?没有,就是让你俩来吃沙果。老师,没别的事我就告辞了,我家里还有活儿,我牙不好不敢吃太多酸的。那我也走吧。马跃进也站起来。要不让马跃进送送你?不用、不用。那行,马跃进再坐会儿,我送送你。谁都不用送!我把老师按住,跑得一溜烟儿。

离开班主任家一路上我想通了,班主任其实要让我陪着马跃进一道来,我就是个带路的,沙果不过是个借口。可是,班主任自己带马跃进来有何不可,干嘛拉上我呢?我想不明白就不想,爱谁谁吧。

春节之前,原班三个男同学找到我,要一起去给班主任拜年。看了看这三头烂蒜,我拒绝:要去你们自己去,我不去。

班长,你不去不好吧,老师那么栽培你,咋那么没良心?这是班级三大江之一的谢春江,曾经当过数学课代表,后来张玉接替了他。所谓三大江,是名字里都带江,都是班级的癌症。

我陪你们去可以,但是说好了,不许去老师家胡闹。闹啥,大过年的,拜年嘛。

我和薛明、秦荣,带着三个起意给班主任拜年的男生,大年初一上午去班主任家。班主任很吃惊也很高兴,她想不到分班了学生还会来拜年。

班主任小跑着端来瓜子、花生、糖块儿,还有一盘精致的点心。我们三个女生都只含了一块糖,另外三个男生则毫不见外,把一盘精致点心瞬间吃光,大把、大把抓糖果往口袋里塞。我实在看不下去了:连吃带拿啊?咱们是给老师拜年,不是来老师家扫荡!班主任赶紧说:拿,随便拿,老师家的随便拿。谢春江笑嘻嘻说:老师,真的随便拿啊?真的、真的。那我可不客气了。谢春江顺手就把角柜上的一瓶酒装进棉大衣口袋。

谢春江!我忍不住要呵斥他了。拿吧、拿吧。班主任脸红了。

你放回去!我严肃地盯着谢春江。谢春江一脸赖皮:老师都不说啥,要你管。

咱们是不是说好了,有言在先?好,不拿就不拿。谢春江放回酒瓶,放得当啷一响。

老师,年也拜了,我们不打扰了,走了。我必须立刻带走三个男生。

班长你是不是有病?就咱们老师那个德性,你班长都干没了,你还维护她,你傻吧?

你闭嘴!在老师家我给你留面子没说你,你是来拜年吗?你分明是去闹事儿的!要闹事儿你有本事自己去闹,为什么带上我们?拉大旗作虎皮!就你们那个熊样,谅你们也没那个胆!老师纵然有问题,轮不到你来发落,犯错误有学校管,犯罪有公安局管,你算老几?

【26】

委派临时班主任、撤销我们班级建制的一周之内,传闻满天飞。我第一时间问我爸我们班主任到底出啥事儿了。

不知道,不要乱打听。我不出去说,你告诉我呗。告诉你啥嘞?

薛明,我爸我是攻不下了,我放弃了,就靠你了。好,包在我身上。

消息来了:班主任被她丈夫打了,一只眼睛乌眼青,没法站讲台,等乌眼青消退才能上班。

班主任的丈夫我见过一次。那次我夹着一棵大头菜,急匆匆去班主任家,一进院子就看到一个男人,我猜想是班主任的丈夫,就问了声叔叔好。

班主任比我们大十来岁,按理说叫姐姐才对,可是班主任是成年人,我们是未成年人,感觉上是两辈人,看上去更是两辈人。

班主任的丈夫很精干,中等身材白净脸,不胖不瘦,长胳膊长腿长脖子小圆脸,相貌没有特色也没有缺欠,是适合做特工的相貌,比我们班主任看着年轻。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没有任何反应,我有点儿尴尬,直接把大头菜放在院子里,转身走了。

班主任丈夫给我感觉不是容易沟通的人,脾气不好更谈不上教养,听说班主任被丈夫打了我马上就说:把他送公安局!

把谁送公安局啊?薛明问我。当然是班主任那个混账丈夫。你可拉到吧,人家丈夫跟学校要人,要送公安局呢。啥?你再说一遍!咱们班主任丈夫来学校了,强烈要求学校交人呢。别忙别忙,你慢点,来龙去脉慢点说。没了,就这些,就知道这些。班主任丈夫让交人?把咱班主任扭送公安局?班主任现在哪里呢?只说交人,别的不知道。这不是恶人先告状吗?打了人还不依不饶?

我真糊涂了,带着疑问盯住我爸让他说仔细。

哪来的消息?学生就管学习好了,大人们的事情打听什么?

我爸嘴太严了,被钢丝缝上了,气得我拍大腿。

爸,我们班主任被打了,作为她的学生就不能关心一下?我这就去班主任家看望老师。不许去!我爸忽然喝住我。

肯定有事,没跑了,可是到底是啥事啊?

爸呀,你又不是党员,又不是校长,你组织纪律性要这么高吗?也没人给你发奖状。嘿嘿,我啥都不是,就是不告诉你。我爸被我逼得乐了。

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始终没找到,直到班级被分了。没有任何人吐露半点消息,一时间全校教职员工都成了钢铁战士,都仿佛是经过严刑拷打不吐半个字的英雄好汉。

班级分了一段时间后,事情真相好像氤氲而出,有了模糊的图形,牵扯到一个学生,一个妹妹。一时间,原班级同学不管平时学习成绩如何,全都精通了逻辑推理,全都变得伶牙俐齿,把氤氲中的图形填补齐全、描绘真切、叙述的栩栩如生。

【27】

班主任被丈夫打、班主任丈夫要求交人的事件,不会有无关学生乃至无关教职工能了解真相:当事人不会说,校方必定封锁消息。

当事人不用说了,事关名誉,打死也不说。校方更不用说了,消息泄露学校的声誉毁于一旦,各级领导谁能逃过惩处?于是乎,最强大脑应运而生,案情呈现堪比尼罗河上的惨案,分析案情个个媲美福尔摩斯。

在最初那个时间段,所有人指证的主犯都是马跃进和班主任妹妹,这正好印证一个学生和一个妹妹的传言。具体分析一般来说是这样的:班主任丈夫出车了,一走好几天,班主任上课去了,家里就剩下百无聊赖的妹妹,马跃进就去解救所谓少女了,虽然那少女咋看都像二十多岁。然而,少女怀孕了,姐夫发现了。姐夫问了:这是跟谁的?小姨子说姐姐学生。姐夫一想这祸根是姐姐呀,这不是害人吗,立马一个老拳打在老婆眼睛上,然后到学校要人,让学校交出那个男生,给他小姨子负责任。姐夫不知道那个混蛋是谁,他老婆打死也不说。

这个分析一出,智商高的嗤之以鼻:姐夫护着小姨子,比姐姐更上心,这合乎情理吗?首先应该是姐姐直接去找那个混蛋,给妹妹负责不是吗?

需要说明一下,班主任妹妹是该插队的,班主任说她妹妹毕业好几年了就是赖着不去。我懒得揭穿她,毕业好几年可能才十七吗?我还问过,不插队行吗,居民委不管吗,单位不撵吗?班主任说找人送人情呗,还能咋办,就这个老妹妹惯坏了。所以你看,班主任给妹妹拉皮条啊,赖上马跃进,反正马跃进他爸要恢复工作了,解决个把人工作还是事吗?那班主任丈夫为啥要打老婆,这是解决小姨子出路的好事啊,没准儿还能攀上高枝儿呢。所以这个分析也有漏洞。

于是第二种分析出来了。马跃进一仆二主,同时忙乎两个老女人,被班主任丈夫发现了,于是暴打一顿,还没解气,跑到学校坏老婆名誉。他明知道是谁,故意装不知道,把事情搞复杂。

抓了现行送派出所呗,到学校闹啥?看来是没抓现行。没抓现行怎么知道的?哇,不会是班主任肚子大了吧?一个暑假在家坐小月子了。

到底是妹妹肚子大了,还是姐姐肚子大了?我的天,分析班主任被家暴的前因后果,简直就是老天给原班级同学莫大的补偿,分班的沮丧顿时化为乌有。

我见过班主任丈夫,我直觉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一定还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七五年春季,我爸随口说了一句话:你那个班主任啊,被停职喽!

爸,你说的是谁?我要确认我没听走耳。

就是你们原班班主任嘛。

为什么?还不是去年那件事情么。责任搞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谁知道嘞。

被停职了,这事关重大了。那也就是说,这半年多来学校一直在调查取证,坐实了证据才做出处理的。班主任丈夫要求交人,被要求交出的人做出了无罪辩护,责任人被认定是我们班主任。

这个结论一点新意都没有,我懒得通报给薛明,我更感兴趣的是,班主任丈夫为什么会提到妹妹,还把老婆打个乌眼青。

转年,班主任被调走了,被强制调走的,去了一所普通学校。一个有着优良传统的重点名校,无法容忍道德败坏者立在讲台。

我上大三那年寒假,班主任来我家串门,我们全家人都很诧异,不知她来有何意。闲话说了一通班主任问我有没有新拍的照片啊,让我看看大学生风采。我妈就搂不住了,就把我刚拍的照片拿出来。班主任看了连连夸漂亮,然后跟我要一张。我说不好看没拍好,等有了好看的再给老师。

我坚持不给照片,就说不好看有损我形象,没给她。班主任失望地说:我都跟学生说了,我曾经有个非常有能力的学生,考上大学了,他们都想看看啥样呢。

班主任重用了我,给了我锻炼成长的机会,我是感激在先的,可是我不能无视她那个道德上的污点。

【26】

班主任有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分班?我把这个疑问抛给我爸,我还想套出话来。

可惜,我爸就是我爸,我又白费劲儿了。

新班主任比我爸年轻,没我爸那个城府,他就替我解惑了:你们原来那个班都烂桃了,男男女女乱成一团。

张叔,你埋汰我们班!我们班怎么就烂桃了?我气得喊起来。

没说你,不包括你。那是说谁?搞不清楚名字,总之男生女生乱搞。

张叔,就一对儿搞对象的,人家也是认真的,都见过双方父母了,毕业人家就结婚。

你知道多少?小孩子太天真!

张叔不惯我,也不把我当回事,我生气得很,啥事跟他都没办法平等交流。在原班主任面前我是她主心骨,班级灵魂人物;到了张叔这里,他要把我打回幼儿园。我好几回气恼得跟张叔喊:为啥把我分到你的班?

毕业后的几年里,陆续得知一些故事,证实了张叔的说法,我才清醒过来。我是太天真了,地皮上发生的事我竟然一无所知。不过也挺好,如果当年得知真相,我还怎么在那个教室里开心学习、干劲十足地工作呢。

多了不说,就譬如我们班学委跟数学老师有一腿这事,如果当时我知道,数学课还怎么上?我是数学老师最得意弟子,辅导课我都替他上了,我尊敬他、他欣赏我,得知他是衣冠禽兽,我心都流泪了。

学委转学来的,学习好、长的好、成熟早,跟数学老师的师生恋叫人无语。后来听说数学老师瘫痪了,他老婆不管他,孤独死在床板上。我无法想象他垂老的样子,我回忆起他教我们的时候,大背头溜光、西服笔挺、皮鞋锃亮,长的极像靳东。

班主任跟马跃进,全班学生一致认定他俩不正经,后来学校的处罚似乎也佐证了学生的判断。张叔说的烂桃了,起码包括这两人。

一九九七年夏天一个傍晚,我从娘家出来,天气凉爽我就没坐车,走了两站地,在市政局附近看到一个男人推着婴儿车。

我视力不好,但凡我看到了熟人,定是在十几米距离之内,一般来说对方肯定是看到我了。我看清了,推车的是马跃进,我在步道上他在马路上,我俩横向距离有五六米,我看到他时,他低着头继续缓慢推着婴儿车,没有抬头。

我没有招呼他,看着他默默走过。

马跃进比我小几个月,那年我四十,他已经开始秃顶,竟像是五十岁的模样。

——早熟就早衰,那是我当年的气话,想不到竟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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