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看到的消息里,可引为对照的是这样两条。

一条是标题所示,直播带货小王子董宇辉,用四个小时,把老牌纯文学杂志《人民文学》卖出了1785万成交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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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前,董宇辉最有名的当代文学带货案例是,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四个月时间,销售额破千万,是该书2005年首版后17年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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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条是,问大家怎么看年轻人付费追短剧,一晚上看掉七八十块的现象。

这两个看上去有点分裂的消费场景,对应的可能是同一批消费群体——

正在付费追短剧的年轻人,此时桌边浇进热水的泡面上,盖着一本塑封未拆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或最新一期《人民文学》,一丝热气不得泄露。

这是我们最能感受到文学的力量的时刻。

五分钟一到,泡面刚刚好。暂且放下手机,让它充五分钟电。抓起小说或杂志,欣赏下封面,看看目录,翻到内页巡逻几行。

一条装逼朋友圈有了灵感,“边吃泡面边捧读”心机角度自拍,文案是:吃得可以将就,精神食粮必须讲究。每个字都让我震撼。

一分钟后,十五个赞。十分钟后,五条评论。仔细看,都来自一个叫“胖金哥”的陌生微信好友,他借楼写下洋洋读后感。字句很密,字意很迷。无标点,偶尔空格,节奏难以把握。

你不得不把装满的逼匀一部分出来,回复道:胖金哥,瘦金体,文学功底深厚,赞。

如此一番忙活,这本书,买的值。从此不再翻阅,心态自然。

因此有人开玩笑说,买书是当代年轻人的赎罪券。赎罪券在手,刷短剧心不慌手不抖。

要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我是看过的。也只能说到看过为止——

为免思绪兴奋,我的睡前读物优选小说,不多想,跟着走。屋内灯火熄灭,侧躺,kindle 与我共枕,形成适宜阅读的角度。从被窝闲出一只手,抵住 kindle后背。夜光模式,黑底白字。看不到一小时,情节入梦,kindle 侧翻,意识一亮,眼前一黑。这是睡着又惊醒。按灭屏幕塞入枕下,专心睡眠。

看一半,梦一半。这样看过的小说,都是印象派绘画风格。像纸上的新鲜笔油,被酣睡时的口角涎水泅过,有苦读的痕迹,读到什么,已失辨认。

要说,《人民文学》杂志,我完整订阅过一年。包括名气更大的《收获》,核心电影研究期刊,核心文学研究期刊。有月刊,有双月刊。本本雪崭新,堆在书架上,静待有缘人。

我在全盘订阅的时候,想的是我要掌握我国影视文学最新的创作动态和研究动态。如此雄心壮志产生的动机,已不可考,大概是对自己的消化能力,专注能力以及转化能力,有不小的误解。

最终一点不看,并不觉得良心过不去,不是花自己的钱。

最近我在看《繁花》小说。看的速度可比金宇澄写时速度,一天看几页,不觉得非要尽快看完的紧迫。

小说很早前看过,被没完没了的不响困扰,看了一肚子意见,不到一半放弃。我不承认是我看不进吴语。转而去看《海上花列传》,看出滋味来,是后来有人看侯孝贤电影《海上花》的感受:刚看觉得好,看睡着,睡醒再看,还是觉得好。

繁花电视剧的热度已经过去,我还在看原著,头脑冷静。我想,阅读一本书,需要一个恰当的时机。

这回从头看繁花,几乎第一句就感觉到好。小说第一句,独上阁楼,是在夜里。我在夜里看,一个接一个小短句,寸劲,组合拳,有明清笔记的野趣,淫佚。是金瓶梅儒林外史围城一脉讽刺小说的语言机杼。好玩,好看,美不胜收,汉语从此繁花。比阿城真正遍地风流,比木心更有纷纷的情欲,金宇澄是文体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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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这几个购书或阅读小例子,其实不具代表性,但又有一点解释性。年轻人买书的行为,不纯粹是为缓解所谓知识焦虑,或为刷短视频看综艺等虚掷时光活动找心理平衡。我在董宇辉直播间买了一袋牛肉干,和我买了一本《额尔古纳河右岸》,这两个消费行为没有什么不同。

这里的反差感的剧烈,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我们总认为,牛肉干好吃,书不易看。也许相反,嚼牛肉干比看书费劲。

坦白说,我们对买书这种事看得太严肃了。尽管我们从没严肃去看过几本书。

我想说的是,我对这种事看得没那么悲观。董宇辉,直播间消费者,大家都知道,一年12本的《人民文学》杂志,大概率是签收等于已阅。认真谈看不看的问题,看来平时活得不太轻松。

所以,买它们,是纯粹为支持董宇辉?纯粹为支持当代文学?或,纯粹钱多烧的慌?

我看,是纯粹想给自己一个开眼界的机会。肉麻说,学习的机会。但与别的机会不同,这种机会尽管铺张浪费,良心不会怎么痛。但只要稍微珍惜那么一次,也许就有收获。

只要这12本杂志里,有一个小说,一个小说里的一段话,一个句子,一个比喻,被我们随意读到,受到一点小小的震撼,启发,会心一笑,或仅是在粗鄙的简中环境里体会一瞬汉语的 magic time,千金难买一刻的本真,这已相当好。

这其实就是我买书但不怎么看的一个微妙心理。类推开来,我这种心理也能代表在董宇辉直播间买文学名著的消费者心理。

有人讲,别看现在卖的好,热闹过后,还是老样子。迟子建还是不会成为畅销作家,《人民文学》依旧小众冷门。

要我看,问题不在这里。董宇辉和作家和文学杂志主编,接触过市场,懂这个道理,没那么天真。

冷门小众的作品热闹一把,鼓舞了作家,但真正获益的是潜在目标读者。董宇辉的直播间是一个传播力强劲的媒介,它释放的信息声量之大和可裂变的传播渠道之多,总会让这个消息抵达真正对它感兴趣的人那里——

一个小学生刷手机无意刷到这样一场卖书直播,或看到家里书架上堆积父母冲动消费的“罪证”,也许就把他变成迟子建或严肃作品的理想读者。

看了这些,倒也并不能怎样,还是给自己一个机会,见见世面,开开眼界。

竟然如此,原来如此,不过如此。

读书所谓何事?见得多,知好恶,由此收获一颗平常心。

前几天看《人物》发表人类学家项飙的采访报道,他提到正在研究一个题目,傲气和佩服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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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气是说自己。佩服是说对他人。

想想有道理,我们现在,要么低声下气,要么一腔戾气,看人看事总不顺气。

傲气是什么?我理解,是一种个人价值观的韧性坚守。举个例子,有个穷人,急缺一笔钱。另外有人要给他这笔钱,但态度很蔑视,对待要饭的一样。因为这种蔑视的态度,穷人严厉拒绝,视如粪土。

这就是傲气。他不伤害任何人,他只是比普通人更不愿意伤害自己。

所以,傲气不是要多出什么,只是在保护自己的某种完整性。这种人我们知道,要碰钉子,要被说不识时务,不会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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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傲气消失的一刻,其实我们对他人的佩服随之消失。我们不再相信连这点傲气都不被允许的社会,还有人禁得起佩服。

我们现在说佩服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引起辩论。我说我佩服刘强东,就会有人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佩服一个强奸犯吗?

傲气和佩服,这两个词,项飙不是随意选的,它们具有一体性。

说到底,我们失去了平常心,在是非对错黑白忠奸里急火攻心。

不管是买并不看的书,还是付费追明知毫无意义的短剧,本质是一样的,我们被平常心的缺失引起了严重的内在紊乱。有营养的读物和垃圾食品般的内容消费,皆无助于抚平那个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们这一代在强大的凝聚力面前,一个个都失去了凝血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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