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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丨关不羽

2023年底,据最高人民检察院披露,獐子岛原董事长、总裁吴厚刚因违规披露重要信息罪、诈骗罪、串通投标罪、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等数罪并罚,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并处罚金92万元。

图/网络

中国股市最漫长的荒诞剧“獐子岛扇贝逃跑案”终于告一段落。

2014年10月、2018年1月以及2019年11月,獐子岛的扇贝一会儿跑了,一会儿死了,比“薛定谔的猫”更难琢磨,激发了中国股民对海洋生物学、气象学的巨大热情。

然而,这场扇贝主演的荒诞剧并非喜剧,而是代价百亿的悲剧。因为和神奇扇贝一起不知所踪的,是獐子岛的巨额资金、庞大资产,以及千千万万股民的血汗钱。

獐子岛,曾经的“海底银行”、中国股王,沦落为严重亏损、大规模资产缩水的垃圾股。

獐子岛的水很深,“扇贝跑了”只是水面上的油花。

01

“黄海明珠”的兴衰

这次获刑十五年的獐子岛原董事长吴厚刚,曾经拥有一大串头衔:曾任大连市人大代表、中国渔业协会副会长、中国水产流通与加工协会副会长、辽宁省渔业协会副会长、大连海参商会会长、大连市工商业联合会副会长等多项职务。2012年获得“全国优秀企业家”称号,入选福布斯中文版2012年中国最佳CEO榜单,与马化腾、李彦宏同榜。

不过,吴厚刚最有价值的头衔应该是“獐子岛之王”。他攫取这颗“黄海明珠”的事业始于1996年,时年32岁的吴厚刚成为獐子岛镇的镇长,同时兼任獐子岛渔业集团公司总经理。刚过而立之年的吴厚刚,面对的是个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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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厚刚(图/獐子岛官网)

獐子岛位于大连市东65海里,面积不足15平方公里,因盛产海珍被称为“黄海明珠”。上世纪70年代,獐子岛的渔民就曾创造出单船捕捞和总捕捞量的全国纪录,成为“海上大寨”的政治标杆。甚至在中美外交破冰之旅的历史时刻,也留下了獐子岛的印记。

1972年,时任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獐子岛潜水员王天勇在零下20多度的严寒中,下潜100多次,捕捉了1000公斤高质量的鲍鱼送到北京。

然而,“海上大寨”的过度捕捞,透支了这片海域的自然之力。20世纪80年代后,獐子岛渔业“靠海吃海”的传统生产方式渐渐难以为继。

1983年,獐子公社改为獐子乡(后又改为獐子岛镇),成立集体所有制公司獐子渔工商联合公司,后更名为大连獐子岛渔业总公司。这个集体所有制企业实行政企合一,乡镇领导兼任公司领导,有行政权为后盾,公司业务也很简单,就是统购统销渔民捕获的海产。

吴厚刚最初是渔船厂的工人,后来进公司当了会计,迅速升迁。因为政企合一,所以公司职务和行政职务同上升。1996年,32岁的吴厚刚当上了镇长,照例兼任公司总经理。

此时的獐子岛渔业总公司正在陷入困境。过度捕捞导致周边海域资源枯竭,渔民纷纷搞起了远洋捕捞。公司管得了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却管不了放洋的渔民。外面的收购价高于公司的统购价,渔民当然不会再把鱼获卖给公司。公司收入大减,但各项成本一点都省不下来。1996、1997年两年亏了5000万,一个乡镇集体企业可经不起这么亏。

吴厚刚的对策是承包制改革,把渔船包给了各家渔民,大幅降低了公司的成本。公司出面和商贩统一议价,强化了议价能力。渔民能增收,也愿意把鱼获交给公司,公司的营收又起来了。这是一次成功的市场化改革,1998年公司就实现了扭亏为盈。一年营收3000万的营收不算多,但也足以让这个1.5万人的渔业小镇安居乐业。

▲獐子岛全貌(图/网络)

吴厚刚并没有因此满足,他有了新的想法——“耕海”,告别传统捕捞作业,推行底播养殖,盘活资源枯竭的近海水域。适逢辽宁省水产研究所从日本引进了虾夷扇贝的底播养殖技术,吴厚刚力排众议将这一新技术引入了獐子岛。虾夷扇贝的养殖周期为3年,吴厚刚承受了两年质疑,第三年虾夷扇贝大丰收,又肥又大的虾夷扇贝卖出了两倍的市场价。

一切质疑烟消云散,2000年,时任大连市领导到獐子岛考察,称底播技术是“海底银行”,称赞吴厚刚有远见有魄力。该领导还提到,獐子岛要想实现更大的发展,就要到资本市场借力。这是獐子岛上市的先声。

总之,“海底银行”盖棺定论,从此再无质疑声。吴厚刚凭借两次成功的改革和高层背书,成了无可争议的“獐子岛之王”。

让人感到讽刺的是,当初对底播养殖最大的忧虑——“台风把扇贝卷跑了怎么办”,多年后真的应验了。只不过把扇贝卷跑的不是台风,而是吴厚刚。

02

“獐子岛之王”

2001年,中央推行政企分离政策,镇党委书记和公司总经理一肩挑的吴厚刚面临选择,要么从政,要么下海。吴厚刚毅然选择了后者。这并不是多么困难的选择。

长期主政獐子岛这个东北首富乡镇,吴厚刚积累了强大的政商人脉。只要继续抓住獐子岛镇的经济命脉渔业总公司,没有镇党委书记的官衔,獐子岛还是吴厚刚的獐子岛。

小小的獐子岛,“政企”实际上是分不开的。非但分不开,这轮“政企分开”还进一步加强了吴厚刚对公司的掌控。随之而来的渔业公司改制,吴厚刚名正言顺地成为公司实控人。

在这次股份制改制中,吴厚刚担任公司董事长,并获得了獐子岛10%的股份,成为公司第三大股东。公司第一大股东是县政府的投资平台。此外,獐子岛镇的三个行政村的村委会代表村民持有公司股份,相当于村民们用海域使用权换来了公司的分红权。

股份制改革后的大连獐子岛渔业集团有限公司获得了獐子岛的全部海域使用权。完成了獐子岛海域的“大一统”,吴厚刚干劲十足。人工造礁等新技术的应用,獐子岛的“海底银行”越做越大。

图/獐子岛官网

短短数年,獐子岛扇贝占了全国市场的八成份额,并大量出口。獐子岛是中国渔业无可争议的明星企业。

2005年,獐子岛集团就实现产值5.2亿元,净利润1.5亿元,出口创汇1.7亿元。

2006年獐子岛顺势上市,又成了A股的大明星。发行价25元,很快就涨到了60元,吴厚刚就此成了身价5亿的亿万富豪。岛民也因此受益,1.5万岛民每人1000股,“黄海明珠”华丽转型为户均百万的“富翁岛”。

从股份制改革到成功上市,是吴厚刚和獐子岛人的蜜月期。很多村民都进了公司,每月拿工资,年底拿分红,其乐融融。进不了公司打工的老人也会在年底分红时受到特别的照顾。

一派祥和的景象之下,却酝酿着暗流涌动的危机。

03

金玉其外的“两市股王”

2001年的股份制改革本身就存在难以克服缺陷,随着企业快速扩张、股价急剧攀升,问题渐渐浮上了水面。

公司危机的“奇点”就是吴厚刚,根子是产权改造改了个半吊子。吴厚钢10%的个人股份,并不足以和公司长期利益深度捆绑。但吴厚刚政企通吃的特殊地位,完全不受其他大股东的约束。

第一大股东县政府投资平台碍于吴的政治光环,不可能发出反制的声音。三个村集体更不可能和吴叫板。至于那些持股1000的岛民,只有受益权,没有转让权,更不要说参与公司的管理和决策了。

这家乡镇集体企业的股份制改革,一只脚登上了民营的岸,另一只脚还陷在“集体所有制”的旧泥潭中。连“同股同权”实际上都做不到,打根子上就无法建立现代股份制企业的治理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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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獐子岛官网

2006年成功上市后,公司很快就变成了吴厚刚家族的禁脔,公司的中高层岗位出现了多位“吴厚某”,这些吴家人在公司的各个供应环节上都雁过拔毛。最大的“雁毛”是贝苗供应,吴家人指定育苗企业高价卖贝苗给公司。

渔业是个小圈子,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岛民员工怨声载道,最后公司不得不出面查处。处理结果是负责贝苗供应的吴厚某辞职,他的手下因贪污罪被判刑。那位吴厚某离开公司后开了一家育苗企业,还是獐子岛公司主要的贝苗供应商。这个吴厚某是吴厚刚的弟弟,也是后来2014年首次“扇贝跑了”的重要角色之一。

上市后的主业经营日趋混乱,吴厚刚主抓的战略扩张也越来越荒腔走板。成功上市后,獐子岛公司账面上趴着好几亿的现金,股价一张再涨,融资渠道畅通无阻。

獐子岛不缺钱,于是和很多暴富的上市企业一样,愉快地乱花钱。短短数年,獐子岛的海域开发面积从最初的5万亩“海底牧场”膨胀到了最高峰的200万亩,资产增长速度令人咋舌。

养殖品种也大幅增加,2006年上市募资的由头是搞鲍鱼养殖,后来是海参,再后来是养鱼。2011年5月,獐子岛斥资1亿元收购了鲟鱼养殖企业阿穆尔公司20%的股权,轰动一时。这家阿穆尔公司的估值5亿元,而公司实际账面资产不过482万元,溢价超过100倍。

快速做大资产包、四处出击大举并购,都是投当年A股市场所好,成了獐子岛股价上扬的助推器。獐子岛股价最高时达到了120元,力压茅台,成为“两市股王”。獐子岛的市值也达到了250亿,吴厚刚的身价又暴涨了好几圈。

獐子岛眼花缭乱的资本运作,成了名副其实的“海底银行”,可能是全世界唯一自带金融属性的海产养殖企业。

搭上了金融的吴厚刚对房地产产生了兴趣浓厚。2008年前后,獐子岛的“扇贝钱”投入房地产的消息流传江湖,但是后来能证实的仅有一条公司并购记录,收购对象是一家很不起眼的本地房产公司。獐子岛涉足房地产,到底是以讹传讹,还是讳莫如深,无法定论。

上市四年,一通操作猛如虎。2011年,獐子岛已经有了问题企业的迹象,这年6月17日吴厚刚减持1272万股,套现3亿元。接盘的是县投资平台,另一位獐子岛大股东。公司称减持是为了兑现股权激励计划中的有关承诺。

2014年“扇贝跑了”事件,“跑路”的扇贝就是2011年播下的种。

04

“扇贝跑了”的真相

2014年10月,獐子岛突发公告,说受冷水团影响,自家的扇贝集体跑路了,去向不明。导致公司有100多万亩扇贝欠收,造成的亏损近12亿元。

图/网络

“扇贝跑了”成为一时笑谈,舆情汹汹。

后来又说是死了,还请中科院海洋所专家出面解释“冷水团”都镇不住场子。吴厚刚亲自出面说“日本的扇贝也死了”,结果好事者一查人家明明是扇贝丰收,又被群嘲“獐子岛扇贝偷渡去了日本”。

后续披露的信息越来越离谱,说是因冷水团受损的海域是播种三年待收获的扇贝,养育期的扇贝未受影响。也有水产专家出面质疑,幼年扇贝更为脆弱,怎么会死大的不死小的?网友们纷纷表示,冷水团很仁慈,善待幼小扇贝。

时隔半年后,2015年6月,獐子岛再发公告,引起了投资者的注意。公告表示,公司在2015年5月启动了扇贝抽查活动,抽测往年撒苗后未收获的海域160余万亩,抽测调查结果显示,公司扇贝不存在减值风险。网友的“争论”焦点换成了獐子岛扇贝到底是复活了,还是跑回来了。

整个事件最大的受益者是扇贝,这种寻常食材难得地成为了全民话题。其次是网友,享受了一场娱乐性和科普完美结合的社交媒体狂欢。最大的受害者是獐子岛公司,业绩巨亏、股价暴跌,噩梦一场。

獐子岛的岛民痛心疾首,两千人签名公开质疑“扇贝跑了”。多家新闻机构调查报道,暴露了獐子岛上的很多问题。一切都可以追溯到2011年。

图/网络

岛民普遍不相信冷水团灾害,他们说站台背书的中科院海洋所和公司有长期合作关系,他们的“科学解释”做不得数。

有岛民称公司2010年至2011年投放的贝苗时夹杂了大量的沙石,操作者就是吴厚刚的弟弟吴厚某。

另有岛民称,獐子岛公司的人监守自盗,早就在偷捕偷卖自家的扇贝,“小汽车后备箱里装满扇贝拉出去卖”。

还有岛民称,前几年公司就不再分红了,又不让下海捕捞,甚至为了保护岛上环境连养鸡养鸭也不许。也有獐子岛员工称,岛民下海偷捕公司扇贝,公司管不住。

一块块信息拼图可以大致推测出事件的真相。2011年前后,獐子岛公司已经出现了经营异常,因资金缺口导致贝苗投放、采捕管理、公司和岛民的关系,都出现了问题。

出问题的不是扇贝,而是钱。

投苗作假严重到了要用三年后收获季的弥天大谎来遮掩,岂是为了贪污一点贝苗钱?不惜和岛民的关系彻底搞僵,人均几千的分红都“能省则省”,应该是资金缺口太大的结果。

也就是说,2011年前后獐子岛公司即使没有被掏空,至少也是出现了不小的资金缺口,该省的、不该省的都省了。当年的亏空,埋下了“扇贝跑路”的伏笔。扇贝跑路不是轻装上阵,而是卷款逃跑,顺手还卷走了“小账本”。

舆情汹汹,2000岛民按下红手印的联名质疑声势浩大,都没有撼动吴厚刚。他依然从容出席各种高端社会活动,咬定是自然灾害的不可抗力,说些“敬畏大海”之类的片汤话。唯一的实质性动作是拿出一亿元增持公司股份,这是他唯一一次增持獐子岛的记录。

图/獐子岛官网

差点忘了,吴厚刚还很厚道地把自己的月薪降到了1元。这个当然不重要,“海底银行”任君把玩,谁还在乎月薪啊?

轰轰烈烈的“扇贝跑了”,就这样不了了之。而这只是个开头,后来还“跑”过两次。2019年11月的那次,和扇贝一起跑掉的,还有150万亩“海况复杂水域”——獐子岛公司宣布放弃这一大片海域,以降低每年7000万的成本,公司的目标是把扇贝养殖水域压缩到10万亩。鲍鱼、鲟鱼,更是绝口不提了。

獐子岛风光一时的养殖业,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獐子岛2019年年度报告显示,“2019年公司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为-392,183,690.07元,比上年同期下滑1321.41%”。

2020年6月,吴厚刚和他的主要搭档申请辞职。獐子岛的“吴厚刚时代”就此宣告结束。但是,“扇贝跑了”事件依然成谜。

05

结语

吴厚刚被证监会处罚乃至获刑十五年,可谓大快人心,却不是因为“扇贝跑了”事件,而是因为2016年、2017年的财务造假案。

2014年、2015年因为“扇贝跑了”,獐子岛连续两年巨亏,两年亏损超过了前10年的盈利总和。3年亏损就面临退市,于是獐子岛在2016年财务造假虚增利润。虚增的利润再通过2017年再次造假夸大亏损填回去。

这通露骨的操作怎么可能瞒过证监会?证监会经过将近两年的调查,于2019年做出了处罚决定,吴厚刚被终身市场禁入和罚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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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视频截图

吴厚刚对该决定不服,聘请了顶级的法律团队,起诉证监会,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行政诉讼官司。经过激烈交锋后,最终以吴厚刚败诉告终。正是因为输了这场官司,吴厚刚不得不在2020年请辞。

这场行政诉讼备受瞩目,诉讼水平非常高,完全可以做评委教科书案例。但是,这个财务造假案充其量是“扇贝跑了”的余波,并没有涉及事件本身。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不知道獐子岛的扇贝在股市作妖多年的全部真相。

獐子岛是A股一个的笑话,却是一个昂贵得超乎想象的笑话。区区扇贝不值几个钱,真正值钱的是两百亿市值蒸发,大量现金和债务的进进出出,这竟是区区一个渔村会计出身的吴厚刚搅动的风云?

吴厚刚获刑十五年,最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是,千千万万受损的股民并没有获得任何补偿。曾经八风不倒的吴厚刚倒了,股民还没有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