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欢这只宽头肥脸的猫,那么霸道,人家睡得好好的,非要给撵走!”

我妈又在查看她的“猫窝”里住了谁,她发来的图片里,东北小院的寒冬,一只不锈钢盆在雪地里泛着光,里面的旧羽绒帽子被压得塌下去,一只龇着牙的猫,正迈着凶悍的步伐宣誓主权,口中,似乎有朦胧的白气飘向半空。

我妈说的“人家”,是只黑白相间的流浪猫,用她的话形容,“所有猫里最稀罕她。笨,警觉,总是被欺负,如果不单独照顾,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有时候听得心不在焉,还以为在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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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这个人,以前不这样,她惧怕一切动物,怕到了好笑的程度。

小时候我吵着她带我去市场买鸡崽,商贩把鸡装在袋子里,我妈连拎着也不敢;后来我央求我爸从别处要来一只猫,猫窝在床边儿不动,我妈便不下床;最夸张的一次,记忆中的某天,我独自在家等我妈回家,只见我三十岁的妈丢了魂似地破门而入,嘴里喊着救命,身后跟着一只狂叫的狗。五岁的我,看着那只巴掌大的狗,转身从灶台拿起一把菜刀,大喊“妈妈我救你!”

她又是那种顶节俭的母亲,一切花不到刀刃上的钱都令她难受,我一向在语言上压缩养猫的花销,担心某个数目成为她的精神负担,在她的认知里,动物这种东西,是不该从人那里分得一毛钱的,因为人已经活得很苦了。

现在的我妈,依旧节省,依旧害怕接近动物,却一天几次地在小院里投放食物,鱼,香肠,猫粮...她时刻关注天气预报,在更冷的冬天来临前,把猫窝“装修”妥当,然后,在一个个飘起雪花的傍晚,盼着那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回家。

疫情这几年,我和我妈几乎每天通一次电话。

已经四年没见她的我,终于明白为啥异地恋的成功率不高,即使是再亲密的关系,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也会渐渐失去同频的喜怒哀乐。有时候汇报完当天干了什么吃了什么,就找不到什么可说的。她说自己刷小视频赚钱,我不感兴趣,我说自己读了谁的小说,她听不懂。我们的通话时长越来越短,而沉默越来越大段。

实在找不到话头的时候,我就说起我的猫。我五岁的猫,从三个月养起,从弱不禁风的样子长到八公斤的体格。我说,杨麒麟可聪明了,想喝水的时候就自己跑去水龙头底下。我说,杨麒麟能睡整觉了,小屁股一晚上都抵着我的腿。我说,杨麒麟特别能吃,别人都夸它皮毛光滑一瞅就营养好...

我如同一个骄傲的母亲,滔滔不绝地讲述儿子的一切,在望子成龙的心理高潮中,完全不理会对面的妈妈是否感同身受。

自从我妈退休后,占据了她最多时间的事情便是照顾外婆,自己吃了什么,就要给外婆送一份,蔬菜、水果、肉、零食...自行车上拴着,驮着,在三伏天,在寒风里,用她不好的膝盖,一周来来回回几次。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

她们的关系并不十分亲密。作为外婆四个儿女中的老二,我妈从小就是个需要靠眼色生存的角色,外婆又是典型的底层母亲,生下孩子,喂饱孩子,打骂孩子,使用孩子,除了实际的生活所需,不提供任何情绪价值。

几乎每次从外婆家回来,我妈都要说上好一阵,说过去挨过的打、受的委屈、被忽视的种种...说到我的耳朵昏昏欲睡,这倒坎也跨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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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妈开始用“猫语”和我交流了。

八十岁的外婆,和一只小白猫作伴,那只猫越来越具体地出现在我和我妈的聊天中。

“又尿在床上了,我把床单洗了才回家。你家的猫也这样吗?”

“眼睛发炎了,我给买了药,好像好点了,你说怎么办呢?”

“给买的猫粮,你姥一点都不懂科学喂养。xx这牌子可以吧?”

我的耳朵竖起来,嘴巴噼里啪啦地对她讲起关于养猫的一切。

外婆的小白猫已经四岁,还没长到五斤。如果家中忽然出现一个陌生人,弱小的身形可以让她轻而易举地消失在缝隙中。

她的眼睛并非天生不好。出生在垃圾堆里的野崽子,被一群孩子劫持,玩弄中弄瞎了眼睛。在另外一只眼睛被捅瞎之前,她被骂骂咧咧的外婆抱回40平米的小屋里作伴。

在三岁之前,她从没见过猫粮,没用过猫砂,没去过宠物医院,外婆同她分享一杯酸奶,拿重盐的酸菜喂她,在她尿在床上时打骂她,外婆用粗糙而自以为是的爱养大了她,就像她如何养大了自己的子女——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可是外婆又那么依赖她,去年外婆做了眼睛手术,没办法再照顾她,只好送给了同楼的年轻人。等着眼睛好了,又撕破脸皮要回来。于是这只小白猫,在短暂地经历了奢侈的猫生后,又回到40平米的小屋,继续喝酸奶吃酸菜尿在床上。

我妈常叹气,“跟着你姥净遭罪。”

我不知道她在说那只小白猫,还是在说自己。

有段时间,我的工作压力很大,一下班就去外面狂走。正是一年中天气最好的时候,五公里的路总是能遇上几只猫。说来奇怪,这些散养的家猫一点不怕人,顺着我的口哨声跑来,常贴得我一裤子的毛。我一张张拍给我妈介绍,这是“小熊猫”,这是“小琵琶”,这是“独眼小乖”...我从不和我妈透露职场上那些压到我胸口痛的事情,只是一次次说,“一天里只有看见这些小猫的时候,心情才是好的。”

那之后好像成了一种默契,家庭群里每天都有猫的新照片。有时是黑白猫,有时是外婆的猫,有时是陌生的流浪猫...我妈简短地写着,“可爱”、“馋坏了”、“瞅它那小样儿”...生活里复杂的事情太多了,我庆幸有这样一个隐秘的地方,还有简单的快乐可言。

不知为什么,越来越频繁地,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这样一幅画面,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迈着机警的步伐寻找一个温暖的角落,而窗檐下,我妈正在满心期待它回来。

而后我又不禁想,这世界上有许多猫,是不是每一只都有爱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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