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2日,是我在三亚的最后一天。

我依稀还有一个电影媒体人的残留身份,应邀参加了海南电影节,在那儿呆了一周,游走好几个海滩呆看浪头恶犬一样扑来又舔狗一样退走,直把自己看得呆头呆脑。这种晒着太阳吹着海风,和椰子树赛呆的日子真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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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景长不了,12月23日,我坐上飞机往南京飞。本打算用这将近三个小时的旅程补补觉,也没能如愿——

前一天看了闭幕片、万玛才旦导演的遗作《雪豹》,映后一众主创及导演的公子悉数到场,忆往昔,谈万玛,大家心情沉重,于是这场国内首映便像是一场非常电影的大型追悼会,万玛才旦谦谦君子的身影仿佛就在现场,如耳闻,如目睹,泪水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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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影院走出来,吁一口气,回绝了回酒店还文字债的内心召唤,打车去鹿回头景区看黄昏。鹿回头是一个百来米高的小山头,坡度和缓,容易走到头。沿路往上走,扭头就是三亚的海景,渔船和快艇在海面排列得很有秩序。今天不是一个好天气,灰灰的,拍到手机镜头里并不怎么令人赞叹。

下到山底的时候,天色很重的一暗,凉意爬上皮肤。打车死活打不到。鹿回头,司机比鹿绝情,走了就不回头。这也许是海南人的迷信?正如从三亚起飞的客机总要到南山海上观音的上空兜绕一圈再回到既定的航线。许多人死等, 我徒步往回走。走了两站路,走走停停,打开打车 APP 试验打车,打不到。招手打出租更绝望。这是诡异的一幕。路面往来不绝,可没有一辆车为你停留。

手机百分之十的电量不允许我试验下去了。在一个公交站牌下站定,等了十几二十分钟,下定决心借同等的乘客充电宝为即将关机的手机续血三分钟。三分钟后,等来一辆公交,借我充电宝的大叔激动地说谢谢你,果断拔走他的数据线,快步上车。我随后上了车,拍拍大叔的肩头,纠正他说,听我说我谢谢你。

在站牌等车时,一个当地人跟我们一块等。我顺便打听哪一站下打车容易,当地人毫不犹豫说,到市委站下。这是海南人的幽默还是我肤浅了?我在市委站见到了比脸还干净的市委大门口,一个执勤人员来回走动,没有网约车或出租车敢停在附近。

我怎么就没想过,在市委里上班的人怎么会需要打车呢?

我已经不敢再点亮手机屏幕。翻了翻随身小背包里外,一毛钱现金没有。我抬步往人烟稠密处走,找有可租用的充电宝。找得灰心丧气之际,还是站到了路边,这次似乎把我耍够了,没要多久等来一辆闪着绿色空车灯牌的黄色出租车。

就这样,带着前一天的身心疲惫,早起收拾行李后来到机场,坐上飞机。南方航空客机的空间别仄,坐下去,膝盖顶着前座椅背。

心里不清净,我想到前一天离世的朱令。这是2023年12月22日这一天真正重要的意义。

坐上飞机半个小时,还没有起飞的意思。我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抓起手机戳戳点点,信号还算稳定,我打开一个神秘的按钮,登进一个神秘的 APP,下载了一本电子书导入微信读书。

这本书就是几年前台湾出版的《朱令的四十五年》。几乎在飞机落地的一刻,我正好把全书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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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令今年是五十岁,前不久刚过完她的五十岁生日。她出事的时间是在1995年,我们这一代九零后知道这件事,就是在同类案件引起网络热议的时候,每次这些新发生的高校投毒案很快就会失去焦点地位,朱令案的讨论成为又一次中心。

我上网十多年的印象是,朱令是隔两三年就会有一次全网关注的人物。朱令,这是一个特别的名字,她那几张青春少女神似王菲的照片一次次出现。后来我们又看到她人到中年被投毒的后遗症折磨到惨不忍睹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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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强烈的对比在报道里和视频里我们经常看到。悲剧就是把美毁灭给人看。这句话就是朱令的人生概括。

我在某一次朱令成为热搜的时候,仔细了解过该案的来龙去脉。时间过去太久,记忆淡了。这次借《朱令的四十五年》一书,又详细了解了一遍。

了解完的感受,就像朱令母亲的感慨,什么倒霉事都让她赶上了。

关于朱令案的细节梳理与分析文章已经很多了。悲歌慷慨之士如贝志城、朱令律师张捷等人的奔走,也令人动容。但我不想复述,也不忍复述,好像把这个过程说上一遍,就能分明感受到朱令在一分一秒经历的,疼。

朱令太疼了。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远观朱令案、近闻朱令案及最新系统了解朱令案后,最突出的体会。

疼到什么程度呢?最早检测出朱令为铊中毒的陈震阳教授,是个毒理专家,研究铊盐毒性多年,他对铊中毒后的人体感受比谁都清楚,他说,那是一种没有办法想象的疼。这就像用刀割自己的身体,连被子盖在脚尖都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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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1994年第一次被投毒算起,到2023年12月22日。朱令如此疼了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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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提笔写朱令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写了许多篇幅我在三亚的文字。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么多与主题不相关的话。

我想我的潜意识里有一个天真的幻想,朱令是否可以没有疼痛地度过这样平凡的一天呢?随便走走,吃吃喝喝看看,时或有一些并不伤人的小烦恼以确定自我之存在。

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现在没有疼痛了,她也没有自己了。

可是这份可能全世界只有朱令体验到的疼,并没有随着她的去世消失,它稀释到了人群中,我们都在慢性铊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