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最爱、最亏欠的女人,就是我的英姐了。
她为了我放弃了一切,我和我们家永远都亏欠她的。
我出生在五十年代,但我没有个好命,因为我出生就被戴上了地主后代的帽子。
爷爷曾经是坐拥几千亩土地的大地主,而父亲则是解放前的知识分子,没看清楚形势跟着那些人跑到了岛上,只剩下他不喜欢的我娘怀着我留在村里。
等我生下来,土改也已经完成了,我爷爷被打成地主,我也成了地主后代。
那时候对待地主的审查很严格,爷爷经常会被拉出去斗,每次回来都唉声叹气的。
在我两岁那年,爷爷没撑住,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我奶奶没多久就病倒在床上。
我娘一方面要照顾我,还要照顾我奶奶,还要想办法管全家人的吃饭问题。
奶奶还没咽气,她先撑不住跳了河,我就成了孤儿,那时候我才刚刚三岁。
当时还是农会,村里人觉得我挺可怜的,就问谁家愿意收养我这地主后代。
可是没人敢应声,谁都不想跟我扯上关系,关键是大家都穷也养不活。
还没给我找到下家,奶奶就走了,留在人间的我彻底成了孤儿。
就在这时候英姐来了,她不是我们村子的,却主动要求收养我。
当时很多人都说她傻,好不容易才跟我家撇清楚关系。
没见过有自个儿主动凑上来的。
就因为英姐曾经是我家的丫鬟。
收养我的时候英姐已经四十了。
她是在我爷爷年轻时候进的我家。
当时我太爷爷还在,那会儿她十二岁。
一直在我家待到解放,待了二十多年。
别人问她为啥要收养我,她说是为了报恩,也为了良心。
当初她在我家的时候,她说我家对她很好,她娘生病是我爷爷找的大夫去治的病,她当时成家也是我爷爷给她选的人家,虽然选的那人家真不算太好。
就这样,她把我抱走了,做了她家里的第四个孩子。
她家很穷,不是因为她们不肯干活,是她那个男人太不争气。
她男人叫王四辈,曾经在我家做短工,能说会道、长得也壮实,我爷爷觉得他是个良配,所以才说给英姐的,谁知道那只是虚有其表,王四辈根本就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儿。
他不喜欢干活,最想的就是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别人家都拼命找土地要产出,他躺在地头儿晒太阳,到晚上就去找那些赖汉耍钱,一耍一整夜不回家。
我的到来让王四辈火冒三丈,曾经好几次都把我偷偷抱出去要扔掉。
是英姐及时发现将我救了回来,为此被王四辈给打了好多次。
王四辈又因此不再回家,回家的时候就是要钱,不给就打人。
英姐苦得不行,但还是咬着牙养活着连我在内的四个孩子。
家里本来就很穷,多了我这个分饭吃的,她的孩子自然不乐意,刚去的时候经常会打我,我不敢吭声,有次被英姐知道了,她就把她的几个孩子叫到跟前,不停地打她自己。
说这是你们的兄弟姐妹,你们打她就跟打娘是一样的,以后你们嫌弃他就打我好了。
从那以后她的几个孩子也不欺负我了,还慢慢的将我当作亲兄弟一样看待。
可贫穷依旧困扰着我们,家里经常吃不饱,将我饿得面黄肌瘦。
她就去山上挖野菜,到冬季就去外面讨饭,好能够养活住我们。
那次挖野菜的时候,她从山上掉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可她硬是拖着断腿,将野菜给我们带了回来,还给我们做好饭才倒下。
我们就守着她哭,她还安慰我们不要哭,最后是大姐带着我们去大夫门前跪下,求大夫来给她接的骨,但伤好之后她的腿还是有些跛,这样的跛跟了她一辈子。
苦难的家庭永远有数不完的苦难,王四辈见终于榨不出钱来了,就不再回家,而是光明正大的住到个寡妇家里,再也不进这个家门,只能她带着我们艰难生活。
三年自然灾害,我们家一粒米都找不到,她到处去借也借不回来。
最后狠心去了一户光棍家里,第二天为我们带回来三斤的小米。
只是三姐妹等到米饭做熟,就那么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那次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哭,哭得撕心裂肺,头在墙上都撞破了。
第二天的时候,她的头发白了一大片,眼睛再也没有了当初的精气神。
那段日子就像是噩梦一样,她经常会出去,有时候一天、有时候两天,回来时候会给我们带一些吃的,有的时候是红薯,有的时候是小米,有的时候是土豆子,也有高粱面或者玉米面,我们就这么饥一顿、饱一顿的撑了过来,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长大后我才知道,为了让我们活下来,她受了多么大的屈辱。
村子里传的什么都有,但这些依旧挡不住我发自内心尊重她。
因为是她给了我生命,让我们兄弟姐妹三个的能在最困难的时候活下来。
再之后灾害过去了,我们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她就想着送我去读书,她说你家哪一辈都是读书人,不能因为她让你这一代读不了书,然后大姐和二哥在家干活,我就去了学堂。
学堂很简陋,每年都要交钱,她用牙缝里省出来的钱给我交学费。
就算再难都没有让我断掉学习,直到我读了中学全面停课才结束。
大姐和二哥都是能干的,他们逐渐将这个家撑了起来。
我也想跟着干农活,她却不许我放下学习,说早晚有一天我们的国家还是需要知识分子的,你如果荒废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一直没停下学习。
甚至她还主动请那些下乡知青来家里吃饭,让他们帮助我的学习。
一年又一年,岁月苍老了她的脸庞,白了她的头发,佝偻了她的身躯。
75年的时候我大姐用换亲的方式给二哥换了个媳妇,那媳妇不是很待见我,明里暗里总是说我是家里的寄生虫,趴在他们身上吸血,我无数次想要说我离开,都被她给拦住。
她说我是这家里的一份子,在她没死的时候,谁都不能将我给赶出去。
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她高兴地跟孩子一样跑回家里。
让我立刻复习参加高考,我当时真的没什么心思去考试。
她就坐在我旁边盯着我,看着我一点点地温习那些书。
第一年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落榜了,不会的实在太多。
她没有失望,而是让我准备继续考,还去求当时已经摘帽的胡老师教授我学习,从家里挤出来三十斤白面给人家送去, 那是我们家当时一年的细口粮。
胡老师确实是很有本事,要不是为了那点细口粮,他是不愿意教我的,生怕有什么反复,再次把他弄到劳改场砸石头去。
就这样我天天拼了命的学,终于再一次走上考场,如愿的考上了医科学校。
她拿到通知书的时候高兴疯了,拿着通知书在村里挨家挨户说我考上了。
又带着我去了我娘和我爷爷的坟前,她跪倒在我爷爷的坟前哭得很悲伤。
哭完说我没辜负你们家的恩情,我把你们家的子孙教出来了。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趴在她的怀里喊她娘。
我俩就坐在坟前哭,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才回家。
她送我去上学,一路走着送我去县城坐车。
从怀里摸出来手绢包着的二十块钱给我。
说让我到了学校好好学习、不要舍不得吃。
如果没钱了,就写信回来,她会给我去送钱。
等我坐上车,看着她颤颤巍巍的追着车子走了很远。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就那么一路走一路哭,哭了整整一路。
我知道她太不容易了,为了我她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头,若不是为了让我能活下来,三姐也不会饿死,她也不会受了那么多的屈辱,要不是为了我读书,她也不用每天拼了命的干,让二嫂说东道西、骂她偏心,也不至于让大姐嫁给个比她大好多的人。
她一直说我家对她有恩,其实她对我才是再造之恩,若没她我早就死了。
毕业、工作,我谨小慎微,一步一个脚印,生怕辜负了她的希望。
等到九十年代初我终于有能力了,她却老了,走都走不动了。
我要把她接到城里来照顾,她死活不来,说不能给我添麻烦。
也是在那年的冬天,她离开了,我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我跟我二哥说,我要将她的照片接走供奉起来。
那是她唯一的一张照片,二哥自然是不肯。
我们就去照相馆再次翻洗出来一张。
至今我还将她供在我的书房里。
每年逢年过节,我都会想她。
想她当初为我吃的那些苦。
想她为我付出的那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