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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的病房无疑是一个结界

作者/慧超

(一)

想要深刻理解什么叫“零和博弈”,你只需要在中国的马路上开一天车即可。

这种博弈有时会演绎到一种非常极致的状态,就是两个驾驶员嘴里都恶狠狠地喷着“三字经”,然后互相开斗气车。

有时刷到网络上,那些在高速行驶中互相斗气的车祸视频,一个正常人不免惶惑:

他们是不是都有两条命?否则这种行为完全不符合一个“理性人”最基本的行为准则。

想到马路上行驶着这么多一点就爆的“煤气罐”,会觉得开车出行其实是一件很惊悚的事,因为纵使你情绪稳定,遵纪守法,但免不了要和这些易燃易爆炸的司机打交道。

去医院的路上遇到修路,最左侧的直行道被啃出了一个巨大的坑,而我恰巧走在这条道上。

在我瞥见那个“正在施工”的小红旗时,老司机超哥就已经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了。

你懂的,我马上要被迫体验一次“老子宁愿撞车,也不会让你这个傻屌并过来”的极限游戏。

虽然所有人都能看到这条道在修路,但大家默认的是“你活该,谁让你走那条道呢,我凭什么让你并过来?”

你甚至能在轰油门的声音中,听见旁边车道司机心底的怒气。

说实话,类似的情况我经常会担心旁边那辆怒气腾腾的车,怕他一个油门控制不好,怼上前面不到10厘米的车屁股。真的大哥,没必要和前车贴得那么近,您再伤着自己个。

而诡异的是,很多时候粗暴拒绝你并道的司机,并不是真的赶时间,似乎纯粹是出于一种特定环境下的条件反射。

比如我并过去之后,很快就超过了前面两三辆坚决不让道的车,限速60的马路上,他们的速度最多超不过40迈。

余光瞥到旁边那辆刚一直猛按喇叭咒骂我往前蹭的帕萨特,发现大哥正低头对着方向盘自言自语,不用想,那上面肯定放着手机。

确实是我错了,人家正忙着谈大事呢,我怎么能把车并到人家的办公室呢?

类似的无意义博弈,我发现在一个特定场合内会突然消融,就是医院。

医院像个结界一般,一旦走进这个场域,人们会突然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不仅仅是对医生,对待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会收敛起平素里尖锐的棱角,变得温和且有耐心。

我就亲眼见过,刚刚还在马路上用汽车喇叭,粗暴地呵斥过路行人的司机,停完车和我前后脚走进医院里,竟会主动帮一位陌生病患家属推床。

类似这般的温良礼貌,在住院病房里更为典型,大家素不相识,但相互之间处得简直可用其乐融融来形容。

互相鼓励,互相帮助,互相劝慰,不吝言辞地互相夸赞褒奖各自的子女、配偶,这样的融洽,这我们这个社会里,实在少见于除医院之外的陌生人关系。

陪床时,我甚至撞见了一场“赔偿风波”:中间病床那个老太太的儿子,不小心一屁股把旁边大姐的手机屏坐裂了。老太太坚持要赔钱,那个大姐则坚决拒绝赔偿,两个人为这件事吵了半天。

她们吵的时候,我就在想,整件事实在是太诡异了,它完全不符合人们在现实世界中所积累的日常经验。

因为在昨天那个大姐住院之前,他们俩家素不相识。过几天出院之后,大家仍将回归陌生人的状态,相互之间不会再产生任何交情。

试想,类似的事情若发生在医院之外,如果是路上老太太将那位大姐的手机碰掉,导致碎屏,那位大姐会情绪激动地坚决拒绝老太太的赔偿吗?恐怕,两个人之间的争吵要换个样子了。

如此吊诡且不符日常经验的事情,背后的潜在心理是如何形成的呢?

或许,是由于医院的这个结界所导致。

无论你在现实世界中拥有怎样强大的社会身份,在医院都统一沦落为了某种程度上的“弱者”。

无论你在现实世界中有着怎样骄横的习性,走进医院,不免都要在潜意识中收敛起自己的高高在上,重新审视自我与他人的关系。

这样的身份标签和自我审视,在所有人心里可能都会产生一种微妙的共振,从而催生出对陌生人难得的共情。这样的共情不仅仅消弭了冷漠,更在结界内形成了一种新时空下的“差序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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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人真是环境的产物。

(二)

虽然“看病贵”是结结实实压在每一位患者身上的高山,但生活在医院的病房里,你反而会经常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别样的满足感。

这种满足感,某种意义上是由他人更深的不幸所映衬的。

世俗社会的普通人,幸福感并不由自己的内心所控制,而往往取决于社会价值观念的水位,以及周遭参照群体的处境。

作为发小的狗蛋买了辆保时捷,虽然你的财富没有任何损失,但内心的幸福感会被狠狠地碾压一番。

这种心理,社会学将其称为“相对剥夺感”(relative deprivation)。即当个人将自己的处境,与其参照人群相比较并发现自己处于劣势时,就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剥夺。

在病房里生活,内心所升腾起的满足感,其实就来自于“相对剥夺感”的反作用力。

在医院呆上几天,急诊、手术室、重症病房里,很多人的表情、动作和对话,有时你只是匆匆路过无意间瞥上一眼,只这一眼,也会铭诸肺腑——人间的不幸竟会表现得如此具体。

突遭恶疾,人难免会怨天尤人,问一句“为什么会是我”?但在医院里,永远会有比你更不幸的人,当你目睹那些更骇人的疾病,更煎熬的痛苦,更凄惨的境遇,曾经的问号就会变成感叹号:

“幸好不是我!”

妈妈住院短短两个星期,从神经内科转到血液科,我已经见证了四场死亡。最年轻的一位,只有50出头,他的女儿今年刚考上大学,但这就是人生,死亡会突然造访,蛮横地夺走你的一切。

病患们会短暂地谈论起这一切,唏嘘感叹,强调一番“身体健康才是最大的福气”。

在病房里,身份、职称、名声、财富等世俗意义上的评价标准都短暂地丧失了现实意义,变得轻飘又可笑。人们最羡慕的是检验结果的好转或阴性,每一位被获准出院的患者都像中了大奖。

(三)

但钱依然很重要。钱,依然是人们话题的核心。

从一餐饭的价格,到住院期间每日的花费,人们不厌其烦地交流着“钱真毛”的这个核心主题。

而且真的很奇怪,我发现无论在那个科室,作为患者的母亲,在主治医生眼里,似乎都退化成了一个不具备完全行为能力的人,尤其在涉及到治疗费用的问题上,我发现医生完全不会询问我母亲的意见。

他们总是把我叫到办公室,和我沟通具体的检查和费用问题。

有一次我不在医院,医生给我打电话说要沟通一项检查。我说您直接和我母亲沟通就好了,但医生仍坚持要和我这个病人家属沟通。

到医院之后才知道,医生建议我母亲做一个基因检测,这个检测医保不会报销一分钱,而这项检测的费用是5300元。

我那时候仍搞不懂,医生为何非要坚持和我确认这一切。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我的意思是,我妈并不糊涂,我不在的时候她完全有能力理解这一切并签字。

医生用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她说:

“很多老人一听这个价格,就决定不做了”。

这就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医院所遭遇的另一层困境:

即便你意识清楚、行动自如,但很多事情,你会丧失掉自主决定权。

所以其实医生的那句解释,还有另一层含义:很多家属一听这个价格,就拒绝给老人做了。

转到血液科那一天,一位大姐正在呜咽地抽泣,很难判断她的大概年龄,因为她的头发几乎快掉光了,两个医生站在病床前,正在安慰、鼓励她。

几句话就听明白了,这个大姐应该是确诊了白血病,但她所哭泣的,似乎并非是自己的不幸,而是自己的疾病给家庭造成的困境。

“现在都欠那么多饥荒了,以后可咋办呢?我真不想治了!”

“孩子要上学,他照顾我又没法干活,这以后孩子学费都没处去借呢……”

她的主治大夫是个女医生,面对这般具体的困境,似乎也没有太多办法,但我发现一个细节,这个女医生总是翻来覆去地和病人强调:

“你老公都没放弃呢,他那么愿意花钱给你治病,你自己得有信心才行!”

虽然素不相识,但我和母亲也加入到了劝解的队伍中。我说,不是每个人都能幸运地获得治疗机会的,既然有治愈的机会,就得把握住。

“对!那多少人想活还没机会呢,钱没了咱可以再挣!”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是一个憨厚的中年男人,年龄大概在45岁上下,不用说,肯定是这位大姐的丈夫。

这时,那位女医生已经重复了三四次的话再次响起:

“你看,你老公这么愿意花钱给你治,你得治,这么年轻不能放弃!”

事后我回想,无论是否有意为之,但这位女医生其实用这样的“造势宣传”,无形中在病房里营造了一种特殊的“舆论氛围”,那位大姐的丈夫,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潜意识里会更坚定为妻子治病的决定。

而这件事如果深入去想,医生的“言论助攻”其实有着不寒而栗的一面:

“你老公又这么愿意花钱给你治”的背后,或许是另一些不忍细想的凉薄案例。是的,即便你意识清楚,纵然治愈概率很高,但治与不治,很多时候并不是患者本人所能决定的。

生命无价。但在医院里,每个人的性命,至少在自我心中,会有一个时刻,于冥冥中计算出一个价格。它包含一套复杂的计算公式,也不可避免地会触碰到那个血淋淋的问题:

“他愿意支付多少钱,来救我的命?是30万、50万还是100万?”

这个“他”,可以是妻子,是丈夫,也可以是儿子,是女儿。

(四)

相处几天之后才明白,那位啜泣着想要放弃治疗的大姐,家庭确实困难。

她甚至刷新了我对“几百块钱”的固有认知。

闲聊中得知,这已经是她一个多月以来的第二次住院。第一次被紧急送往医院的时候,治疗检查花了3万多,而她竟没有交医保,以至于这些钱需要自己全部承担。

说起来,我这人身上确实也有“何不食肉糜”的可恶姿态,因为听到这里时,我当时竟脱口而出:

“居民医保一年不就几百块钱嘛,怎么还没上呢?”

大姐以沉默来回应我的问题,她的丈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解释道:都觉得正当年,身体没大事。

之前有新闻曝出“居民医保一年减少了2500万人”,坊间各种流言四起。

对于中产阶层而言,这实在是很难想象的一件事。因为身处水泥森林的人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连一年380元的居民医保都“交不起”?

确实有人交不起。

虽然我们花的都是人民币,但彼此间的“计量方式”并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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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于京沪的朋友,380不过是一家三口勉强在外面吃一顿饱饭。

之于在北方贫瘠土地上刨食的乡民,380块可能不是一个数字一顿饭,而是一组组实实在在的物资:是机犁四亩地,是六亩地的玉米种子,是七桶大豆油,或者二百斤的化肥……

像这对夫妻一样,他们要赡养两位老人,又生育了两个孩子,一家六口的医保一年是2280元。真的,这不是一个底层家庭可以轻松支付的一笔钱。

有句流传甚广的话:“医院的墙壁聆听了比教堂更多的祷告”。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有人对着墙壁祷告,但医院的墙壁,肯定承受了这世间最沉重的叹息,以及最凄凉的沮丧。

你会看到很多人靠在电梯间的墙壁上,一面打电话一面悲痛地抽泣,你也会听到这世间最生动,也是最尴尬的谈话——借钱。

我撞到过一次这样的谈话,我听到的时候,这通电话显然已经完成了寒暄铺垫,和提出借钱这两重前奏,剩下的是对方的婉拒推辞。

我甚至十分清楚,电话那头的人,正在以何种理由拒绝借钱,因为这个面向窗户的大哥,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和对方通话——

他听完对方说的每一句话,自己都会再把这句话重复说一遍,仿佛是为了更坚定地说服和安慰自己。

“对,孩子上大学正花钱呢,每个月都得两千多。”

“是呀,小艳(音)都俩月没开支啦,就靠你自己这点工资。”

“那可不,你这还有房贷要还,我大娘这每个月看病也不少钱呢!”

作为无意间的旁听者,我都觉得很尴尬,幸好他面对着窗外萧索的景色,只留了一个卑微的背影给我。

医院确实是一个结界,但其实在更广泛的现实世界里,有条件进入这个结界的人,已属幸运。

毕竟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它从来意味着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这里是思维补丁,谢谢你的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