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哲学与伦理研究

还土壤以生命:“后金凤花时代”的文明救赎

范春萍

[摘 要]针对当今地球生态系统濒临崩溃所预示的文明危机,以“后金凤花时代”作喻,借鉴国际组织和有识之士提出的“基于自然解决”“土壤战略”等解决方案,指出健康的土壤兼具保障食材安全、平衡生态,固肥、固水、固碳等一系列功能,可以同时助力解决人类当前所面对的从食品安全到全球变暖等一系列危机。提出作为“活系统”的土壤是文明的根基,工业化农业将土壤“介质化”,剥夺了土壤的生命力,是当今农业的万病之源。指出当前土壤的核心问题是因有机质含量过低而“失活”,提出以“还土壤以生命”“让农业回归农业”,以有机种植、拯救土壤作为拯救“后金凤花时代”人类文明的杠杆点。

[关键词]后金凤花时代;土壤生命系统;土壤介质化;有机种植;文明救赎

引言

Goldilocks一词有两个含义:一是一种好看的金黄色开花植物;另一是美丽的金发女孩儿。由英国作家罗伯特·骚赛(Robert Southey)创作的英格兰童话“Goldilocks and the Three Bears”(《金发女孩和三只熊》,又译《金凤花和三只熊》),旨在通过巧妙的设计,教儿童学会一些生活智慧和语言,帮助儿童分清、理解生活中可能面对的各种最基本状况及其所对应的词汇,以使小读者在遇到类似情况时可以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故事情节是:某日晨,去林中游玩的“金凤花”迷路了,误闯进三只熊的家,熊爸、熊妈和熊宝不在家,女孩儿又饿又累,喝了熊主人晾在桌上的三碗分别为“凉”“合适”“热”的粥中“合适”的那一碗,弄坏了熊宝的、对“金凤花”不“合适”的小椅子,倒在“大”“中”“小”三张床中“合适”的那一张上呼呼大睡。主人们回来后,被惊醒的金发女孩慌忙逃离。故事旨在告诉小读者,在大小、凉热、高低、长短、干稀、硬软等矛盾两极概念之间,都有一个“just right”(合适、刚好)的情况,要学会分辨和选择。

金凤花的故事深入人心,被迭代演绎、改编为不同语言、不同版本的童话,也被不同学科引申为一种理念,用以描述、形容不同的状态和原理。例如: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中的“金凤花原则”(Goldilocks Principle)、“金凤花条件”(Goldilocks Circumstances),说的是“satisfaction”(满意、满足),在“过冷”(too cold)和“过热”(too hot)之间有个“just right”,比喻凡事均需有度、不可超越极限,形象地提出社会和谐运行、良性发展需要的机制——发展适应性;管理学中的“金凤花品质”(Goldilocks Quality),说的是“实情”(realness)在“浪费时间”(wasted time)和“不足以”(not real enough)之间的“just right”状态;“金凤花经济”(Goldilocks Economy)形容既不太热也不太冷、刚刚好,是经济系统的理想状态,这种状态下有充分的就业,没有大幅扩张或收缩、足够温和、经济增长稳定,足以防止衰退却不至于导致通货膨胀,亦称“温和经济学”;宇宙学中的基本问题之一——“为何这个宇宙适宜人居”,被称为“金凤花之谜”(Goldilocks enigma);地理、气象学或地外行星研究中,以“goldilocks zone”表示“可居区”“宜居带”。

循此,本文认为:相对而言,二战之后到21世纪头10年,包括少量一般性小幅度经济危机在内的世界经济社会发展,基本属于“金凤花经济”。放在历史的长河中,从纵向看可以说这段时期的时间条带是人类的goldilocks zone,在这个意义上可以将这一段物质富足、安全稳定、文化繁荣,努力有成果、奋斗有目标,对未来有预期、对前路可把握的时期,称为人类社会的“金凤花时代”(Goldilocks Era)。而出现了许多与“金凤花时代”相悖迹象或颠覆性迹象的新世纪,特别是近10年以来,是人类文明即将发生新转型的起始时期,标志着“后金凤花时代”的来临。

一、后“金凤花时代”,文明何往?

有一篇被广泛转载的博客文章(1)将2010年称为“云计算元年”(也有人称其为“物联网元年”),而“云计算”又被看成是数字经济时代开启的标志。2013年被看成“大数据元年”,2016年被看成“人工智能元年”,2021年被称为“元宇宙”元年。“元年”,并非指这些科技的起始研究或育成之年,而是这些科技涌入人类生产、生活,显示出其颠覆性潜力之年。

查检2010年以来各种发展数据可以看到:人类社会从此进入经济发展超速车道,进入指数式增长时期,与之相应的,是自然生态系统的加速崩塌。这些情况,哪怕只是普通人从日常生活中都能明显地感受得到。

应该说21世纪头10年有一定的过渡性质,CRM、EPR、SOA、PLM等代表性的管理和服务软件付诸应用,电子商务、电子政务崛起。2013年于德国汉诺威工业博览会上“工业4.0”概念被提出,数字经济逐步占据发展前端,人类社会正在发生文明形态的转型——从工业文明转向新文明形态。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对于已经开启的新时代的属性、新文明的特征,人类还不能给出一致的判断。在对新时代的所有定位中,两种提法比较有代表性:一是依对科技发展走向的判断而主张称之为“智能文明时代”,亦有称“数智文明时代”;二是依对人类可持续发展愿望的寄托,而主张将其建设成“生态文明时代”。两种称谓和主张虽然在理论上并非找不到调和之法,但却真实地蕴涵着深刻的不一致性和不确定性,所反映的是人类不同群体之间知识结构、未来愿景和内心诉求上的巨大矛盾,也呈现着实践中人类不同群体之间、不同文明之间行为的撕裂。

两种主张的共同之处在于,都接受旧的工业时代行将退出历史舞台的现实;矛盾之处在于绝大多数主张“智能文明”论者,多认为新时代是工业文明的升级,认为技术进步本身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如果技术要求人改变形态,人只需随着技术而改变——哪怕是人种意义上的改变——变为赛博格也只能顺势而为。而多数“生态文明”论者主张人类是地球生态系统的一部分,生态系统健康是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前提,工业文明必须被生态文明所取代,否则人类将没有未来。

有环境史学者从地球地质变化角度称1945年以后为“人类世”的“大加速时代”(2),不过该书原版出版于2014年,未能将9年后的今日世界更加迅疾的加速趋势总结在内。如本文前面所言,近10年左右的地球和人类历史或已显示出再加速分期的可能性。如果称二战后的“goldilocks zone”为“金凤花时代”,那么,轰然来临的“后金凤花时代”,文明何往?人类需要认清道路,做出选择。这种选择无可逃避,不选择将成为最坏的选择。而如何选择,依据什么选择,人类能否形成选择共识,成为一个严峻而紧迫的问题。

本文主张人类的新文明形态应该是生态文明,而人类走向生态文明的征程将是艰难而凶险的,人类需要达成共识,戮力同心才有可能实现文明救赎。

二、救赎:从文明根基中寻找杠杆点

造物和种植、养殖使人类从动物中脱颖而出,使人类有了为生存而觅食之外的生活时间,形成了区别于动物仅为生存而奔忙的生活方式,形成了文明。早期文明之造物所用物料取于自然,弃置后由自然消纳;早期人类生活所用能源来自于直接的太阳能及植物薪柴,薪柴燃烧产生的二氧化碳等释放到环境中可以作为植物生长的养分在自然生态系统的碳循环中往复运转,一切物质活动并未脱离自然界的物质循环体系。随着能力增强、人口增加以及物质欲求的加大,人类发明了深度改造物料的方法,挖掘地球深处的矿物用于燃烧取能,或合成生产资料。合成物料是自然界中原本没有的东西,由合成物料所造之物弃置后自然界无力消纳,因此阻断了生态系统的物质循环,形成了污染。人类为了扩大生产而大量砍伐森林、毁林开荒、毁草开荒以及毁林建坝等,使区域生态系统失衡。人类生产生活中燃烧薪柴、煤炭、石油排放的二氧化碳,以及土地生态系统中原本固着却因土壤被损毁而释放出的二氧化碳,远远超出了生态系统碳循环的消纳能力,过多的二氧化碳滞留于空气之中形成温室效应,导致全球变暖。环境污染、生态失衡、海陆系统升温,进一步导致海洋酸化、土壤荒漠化、物种灭绝、极端灾害频发等严重的环境问题。而这一切问题加起来,意味着人类赖以生存的全球生态系统正在走向崩溃。

作为有理性的高级智慧生物,人类不能坐以待毙。从20世纪六七十年代起,有识之士们就开始了一波又一波的拯救环境、拯救生态系统的行动。然而,保护的力量和速度终究赶不上破坏的力量和速度,地球生态系统的恶化依然在加剧,触发了一个又一个的跳变点。如下仅举几例。

一是生态超载,当年的生态消耗超过地球当年的生态供给。地球生态超载日(Earth Overshoot Day)指某年人类对生态资源和服务的消耗超过地球那一年所能提供的额度的日期,其中资源主要指农、渔、林、草等,服务主要指二氧化碳容储力等。生态超载日于2006年首次推出,但数据追溯表明20世纪70年代初这个关键门槛(critical threshold)就已经被超越了。第一次生态超载发生于1970年,那一年的超载日是12月23日,之后差不多是逐年提前;2022年已经提前到7月28日(3)。也就是说,至7月28日,本年度地球所能提供的生态供给和生态容储力就被人类消耗光了,人类接下来的日子都要以透支地球的原始存量来支撑。这样的透支自1970年首次发生后,已经延续了52年,而且这个过程是加速的。

二是人类饲养的禽畜的生物量超过野生物量的总和。2018年4月13日,美国科学院院刊以开放获取方式发表了来自以色列魏茨曼科学研究所植物与环境科学系、加州大学物理系、加州理工学院生物与生物工程系三位科学家Yinon M.Bar-On、Rob Phillips和Ron Milo的文章“The biomass distribution on Earth”(《地球生物量分布》)。文章揭示:若以碳含量来衡量,地球上所有生命的生物量为550亿吨,其中植物约合450亿吨碳(GTC)(注:这里,GTC是修正总吨位,GT为总吨位、C为修正系数)、细菌70GTC、真菌12GTC;动物仅2个GTC,其中一半是包括昆虫、蜘蛛和甲壳类动物等在内的节肢动物。人类仅占0.06GTC,与磷虾、白蚁相当。但人类对生物量的影响是巨大的,人类及其饲养的牛、猪和其他牲畜超过了野生哺乳动物20倍以上,家养禽类也超过所有其他野生鸟类。此外,在最近的1万年中,人类活动还导致植物生物量减少了一半。(4)

三是地球上人造物总量超过自然物总量。同样是以色列魏茨曼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团队以同样的方式估算了计算机等人造器械、道路、建筑物、瓶子、砖块或玩具等的质量之和于2020年有史以来首次超过了全球生物的总质量。这项追溯到1900年的数据研究以“Global human-made mass exceeds all living biomass”(《全球人造质量超过了所有生物的生物量》)为题于2020年10月9日发表在《自然》杂志上。文章指出,在动植物的生物量迅速减少的同时,人造物品的物质量却在以日益加快的速度增长并于2020年首次超过地球上的总生物量。文章预计人造物积累的物质量此前每20年翻一番,在即将到来的20年中预计将翻三番。(5)

四是地球气候变化的引爆点(tipping poings,又译“临界点”“跳变点”)被逐个激活。科学家警示,10年前确定的决定地球气候系统走势的15个引爆点已有9个被激活,恐怕会引发气候系统崩溃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使地球不再宜居。这9个引爆点是:1.北极海冰面积减少(Arcitic ice reduction area);2.格陵兰冰盖消融加速(Greenland ice sheet,ice loss accelerating);3.北方森林火灾和虫害的变化(Boreal forest fires and pests changing);4.永久冻土层融化(Permafrost thawing);5.大西洋环流放缓(Atlantic circulation in slowdown since 1950s);6.亚马逊丛林频繁干旱(Amazon rainforest frequent droughts);7.珊瑚礁大规模死亡(Coral reefs large-scale die-offs);8.南极西部冰盖消融加速(West Antarctic ice sheet ice loss accelerating);9.南极东部冰盖消融加速(Wilkes Basin,East Antarctica ice loss accelerating)。(6)

这一系列的变化都是地球生态系统崩坏的征兆,而地球生态系统一旦崩溃,人类将万劫不复。越来越多的人们意识到,当今人类要务已经是自救的问题。2020年12月2日,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哥伦比亚大学发表“地球现状”演讲中警告:“我们的星球已近崩溃”;人类正在对自然世界发动一场“自杀性”战争,这场战争正在毁灭我们的星球。哈佛大学著名生物学家威尔逊(E.O.Wilson)指出:“我们是诞生于全新世的子孙,却尚未适应全新世的后继者——人新世;我们正在失去地球生命中的绝大部分物种”;“人类这种动物本能和社会文化意识的独特混合体,已将我们和其他物种带上了通往毁灭的轨道”。威尔逊给出的“紧急方案”是:“将半个地球甚至更大面积留作储备,这样我们才能拯救环境中的有生力量,实现人类自身生态所需的稳定。”(7)可是,如何才能做到?

2021年6月23日,自然资源部与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在北京联合举办发布会,发布了《IUCN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全球标准》和《IUCN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全球标准使用指南》中文版,提出了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之八大准则及28项指标,倡导依靠自然的力量和基于生态系统的方法,应对气候变化、防灾减灾、粮食安全、水安全、生态系统退化和生物多样性丧失等社会挑战。(8)“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Nature based Solutions,NbS)要求在充分尊重自然规律和自然生态系统结构的前提下寻找解决当前人类危机的综合性办法,也就是到文明的根基中去寻找文明救赎的可能性。

那么,人类文明的根基在哪里,是否存在救赎的杠杆点?多项研究结果指向土壤。土壤是地球生态系统的根基、文明的根基,而且存在成为文明救赎杠杆的可能。

2020年10月27日,由法国国家农业科学研究院A.Chabbi教授领衔,包括德国慕尼黑理工大学、美国伊利诺斯大学、伯克利大学和科罗拉多州立大学、荷兰瓦赫宁根大学等世界著名大学的20位全球著名土壤学家,联合在《自然-通讯》杂志发表评论文章,呼吁采取应对气候变化的全球一致的土壤战略,以确保全球气候稳定和食物安全(9)。呼吁发挥全球农业土壤的巨大固碳潜力,同时解决生态安全、食材安全和全球变暖问题。2021年6月4日,荷兰环境评估署(PBL)发布题为《土地恢复的全球潜力:全球土地展望的设想2》(10)的报告,指出土地恢复具有同时带来多种环境和社会效益的潜力,使其成为可持续发展的高度集成的解决方案。

有识之士形成共识:如果恢复和保持土壤健康,则生态安全、食材安全、雾霾和全球变暖等大部分问题有望得以解决。

三、还土壤生命,以“有机”拯救文明

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应该分三种情况来实施。一是对于保护地——非耕非建的部分,采取“以自然之力恢复自然”的策略。历史已经证明,人类的所有建设和所谓的修复结果都是对自然过程的干扰。蒋高明做过一些实验,证明了自然之力是恢复自然系统最好的方式(11)。二是非农生产和城市等人类聚集的生产、生活区,应尽量效法自然,顺应生态规律,包括“从摇篮到摇篮”的产业生态思想和实践。三是农业区,最重要的是走出工业化农业的恶性循环,还土壤以生命,让农业回归农业、回归生命系统。本文主要探讨第三种情况。

(一)土壤是个活系统

土壤(soils)是有生命的,无论是一个一个的小区域还是全球土壤体系,都是活着的生命系统,一个“自然体”。“无机岩石和碎屑转变成了活生生的土壤,是大自然中最迷人的演出之一。”(12)。“土壤作为一个自然体,其重要性体现在它是岩石(岩石圈)、空气(大气圈)、水(水圈)和生物(生物圈)世界之间的界面。”(13)土壤“是陆地生态系统的核心所在”(14),“是地球上生命的关键要素……土壤的质量基本上就决定了植物生态系统的本质特性和支撑动物生存与社会发展的能力”(15)。“在这不太引人注目的土地中,就如同在人的胃中一样,养料被分解、转化,并被植物吸收;植物开花结果,不断生长,才养活了人和其他动物。”(16)

“一把土可能是上千种类、几十亿生物的家园。即使很少量的土壤,它里面也可能含有捕食者与被捕食者、生产者和消费者以及寄生者。……即使看上去十分均匀的土壤,它都会拥有巨大丰富的生态位和多样的栖息地。如土壤中一些孔隙充满着水,这里就成了如蛔虫、硅藻和轮虫游泳的场所;极小的昆虫和螨类则可能爬满了充满湿润空气的其他大孔隙。……在颗粒孔隙尺度内,不同的区域都可能富含腐烂的有机质;一些地方可能酸性很高,而另一些则趋于中性。……全世界的土壤中,隐藏着众多的生物群落,其中每一小块土壤都极其复杂,从本质上讲,它们应具有与地球上的热带稀树草原、森林和海洋系统同等重要的价值。”(17)

失活的土壤将沦为尘土(dust)、泥土(dirt)和砂粒(sand),并最终造成荒漠化、沙漠化。土壤健康的关键指标在于有机质含量,丰富而自然的有机质构成可以维系土壤、水系以至空气的正常物质循环系统,吸收、封固空气中的碳和氮等,产出健康安全的食材。“典型的土壤固相物质主要来自地壳岩石的矿物,理想情况下,这类土壤中,有机质组成大约占5%”,这5%的有机质供给着土壤之上生长着的植物的营养,也支撑着土壤之中的孔隙空间。“在这些孔隙的空间中,空气和水在此流通、根系在此生长、微生物在此生活。……对大多数植物而言,最适宜的条件是:孔隙空间中,水和空气的体积大约相等,各占总土壤体积的25%。”(18)其中,土壤固体、土壤溶液和土壤气体各司其职,维持着植物的生长和土壤自身的生态平衡,并进而为动物们提供食物和生存环境。包括植物、动物、微生物和所有土壤因素在内的土壤体系,涵养着陆地水源、封固着远超出大气中现有数量的二氧化碳和甲烷等温室气体。

土壤“活系统”是自然界亿万斯年进化、优化的结果,经历了生物圈历史的考验和选择,其中各种因素相互建构。人类祖先在生物圈中进化,两者具有天然适应性,相互建构而共同迭代进化。连续几十年的工业化农业(亦被称为“矿物农业”),将过量的、以化肥和农药为代表的工业化物质留在土壤中,杀死了土壤生态系统,致使土壤成为污染源、食材成为污染物,严重损害环境和人类身体健康。土壤中的污染与空气和陆地水系的污染相互加强,形成恶性循环。土壤释放出封固于其中的碳,使本应为碳汇的土壤变成碳源;土壤中未被吸收的化肥、农药等渗滤到水中,挥发到空气中,造成水体和空气污染,形成毒性雾霾;污染了的空气和水体又反过来强化了土壤的污染。若想拯救土壤,就要截断工业化物质向土壤的进一步输入,使土壤生态系统恢复生机,产出健康的食材,同时也减轻雾霾和温室效应,形成良性循环。

(二)“土壤介质化”是农业的万病之源

农业的本质是人类在健康的自然物质循环基础上,通过劳作与大自然的合作,其原始功能在于产出人类所需要的食物和材料。农业不是制造工程,它是培植工程,人类在其中所起的是辅助作用。土壤系统才是农业的主要生产主体,而人类只能算作土壤系统的联合生产主体。在这个联合主体中,土壤为主、人类为辅,因为没有人类土壤一样产出它的果实,而如果没有土壤人类则无能为力。

现代农业科学认为,作为“介质”是土壤所扮演的“六个关键角色”的第一项——“土壤支撑着高等植物的生长,主要是它为植物根系生长提供了介质,并为全部植物供给必需的营养元素。”(19)本文认为,这个命题的前半句存在导向性问题,这样的观念是导致现代工业化农业中所有其他问题的根源。

在工业化的农业中,人把自己当成生产主体,把土壤当成施用肥料和农药、浇水灌溉的介质,将农业引上工业化道路,割裂了土壤与生态系统的自然联结,使土壤失活,杀死了土壤生态系统。这样的指导思想和耕作方式,断送了农业的根基,进而断送人类的生存根基,是今天农业的万病之源。

如何理解“土壤介质化”?对比一下水培植物的“水”就知道了。水培之水只是人造营养液得以生效的介质,由于其中混杂着各种人造营养添加剂、激素和药剂,所以用过之后成为危废。如果土壤生态系统死掉了,靠大量化肥和农药维持种植,则土壤也退化为与水培植物赖以生长的“水”一样的介质。水培菜的培育脱离自然系统和自然过程,所谓“营养”完全来自化学营养液——广义化肥,其食用价值和安全性取决于营养液的调配。而从天然属性而言,不同蔬菜从环境中富集元素的个性不同,同种蔬菜不同生长期对营养的需求也不同,这是植物的自然属性决定的,人工调配本身就蕴含着巨大风险。理解了水培植物的原理就能明了工业化农业中土壤被介质化的危害,明了死的和毒的土壤无法产出安全食材的道理。这样的土壤同时也就丧失了固水、固肥、固碳、净化空气和水源的功能。以固碳为例,据蒋高明计算:“全国18亿亩耕地……如果将土壤有机质提高一个百分点,就意味着每年10-30亿吨二氧化碳埋在土壤里。”(20)

皮埃尔·哈比也揭示了这一问题:工业化、产业化的农业,追求商业化的单作盈利目标、追求利益最大化,放弃、疏离了农业的生态观念,农民成为“农业开发者”;而“开发者”“源于矿业开发中‘开采至尽’的观念”,“土地因此不再被认为是一个神奇而值得敬仰的、肥沃而复杂的有机体,而是被视作一个用来接收各种合成化学成分的基底,保证农业开发者种植的作物得以生长。”(21)

(三)让农业回归农业

有机农业、生态农业、绿色农业是相关相通的几个概念,在不同语境和思维传统下表达大致相当的理念——人与自然和谐、可持续发展,这是人类社会未来发展的大趋势。大致可以说绿色农业是比较粗略的一般性、原则性说法,只要向环保、生态的方向努力,许多情况都可以用“绿色农业”来概说。生态农业是大生态观之下的农业,更强调大农业系统中农林牧之间,土壤、植被、禽畜、人之间的生态互构、生态和谐关系;生态农业的种植体系是有机的。有机农业强调以严格的种植标准为基础,将养殖与种植相统一,是具备规范体系、可操作、可认证的一种可持续农业实现方式——有机农业是生态的。

国际有机农业联盟(IFOAM)是1972年成立的有机农业国际合作组织,致力于“促进农民向有机农业转变的能力,提高了对可持续生产和消费需求的认识,并倡导有利于生态农业实践和可持续发展的政策环境”,世界100多个国家的有机种植者参与其中。(22)国际有机农业界有形成共识的有机农业四原则:健康原则(The Principle of Health);生态原则(The Principle of Ecology);公平原则(The Principle of Fairness);关爱原则(The Principle of Care)。(23)

“生态系统对干扰的变化通常是逐渐发展的,但是当突发的或超出预期的大扰动发生时,生态系统会超过临界点,发生急剧的变化。……一旦生态系统发生这种非线性变化,就很难甚至不可能恢复至原始状态。”“生态系统的结构和功能得以维持的机制是负反馈作用。负反馈是一种生态学机制,可抑制干扰所造成的生态系统变化。……与负反馈相反,可促进由干扰引起的生态系统变化的生态学机制称为正反馈。”“生态阈值”(ecological threshold)、“临界点”(tipping point)等,被定义为干扰引发生态系统从一种状态急剧变化到另一种状态的点或区域。(24)自然生态系统和祖先传承下来的传统自然耕作农业系统,是自带负反馈机制、稳定循环的活系统。如今,外加的如化肥、农药、锄草剂、转基因种子、生长激素、地膜等,干扰、破坏了生态系统的正常运转,超出了生态系统负反馈所能调节的阈值,已经启动了向不稳定发展的正反馈过程。人类再不改弦易辙,正反馈的非线性自加速机制将会使生态系统崩溃。

工业化农业“导致人类延续了几个世纪的粮食自给和饮食文化遗产遭到了史无前例的破坏”。以化肥催生粮食,再以粮食喂牛,则“每出产一千克肉,需要耗费一万五千公升的饮用水;一吨化肥,需要消耗近两吨石油;食物成品中的每一份卡路里,在生产过程中都要消耗十倍的能量。”(25)然而,如果改用有机生态的生产方式,依靠太阳能和有机肥种植粮食,以粮食作物的秸秆作为饲料喂牛,以牛和人的排泄物堆肥还田、增加地力,则可以无需外加太阳能之外的其他能源,实现种植、养殖的良性循环。蒋高明以自己的实验数据外推计算:“我国年产秸秆6-7亿吨,折合鲜重达18-21亿吨。如果充分利用起来,如用做牛、羊等反刍动物的饲料,则相当于1亿吨的活牛重。以54%出肉率计算,等于5400万吨纯牛肉,或2.7亿吨粮食(1斤牛肉等于5斤粮的营养和热量),扣除育肥过程中消耗的1亿吨粮,净增加粮食1.7亿吨。”(26)

仅从如上数据的简单对比即可看出,采用基于自然的解决方案让农业回到生态系统中,则许多由工业化生产方式带给农业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蒋高明在实践中摸索总结出著名的有机种植“六不用”原则和“六不用核心技术”,即:不用农药,不用化肥,不用锄草剂,不用地膜,不用人工合成激素与转基因种子。通过严格规范的农业实践证明,这样的“六不用核心技术”不但可以截断工业化物质对土壤的输入,活化土壤、保护生态,取得食材安全、保肥、保水、固碳等综合效果,而且比一般性工业化农业产量高。(27)

有机种植是生态农业中的基础和核心,可以产生四个方面的效果:一是有效阻断对农业土壤和相关水体、大气的污染,从根本上改善农业人口的生存环境;二是实质性、持续地提高土壤有机质含量,恢复农业土壤的巨大固水、固肥、固碳效力;三是提高农产品质量、保障食材安全,进而保障消费者身体健康;四是土壤生机恢复后可改善水体和空气质量,减少成霾气体和温室气体排放。可见,有机种植是重新将农业生态系统导入负反馈循环健康机制的希望所在。

民以食为天,食以土为本。农业本是人类对大自然本有的生产功能的一种技术性利用,所依赖的是大自然自身的属性和机制,有机、生态是农业的本色。试图使农业脱离大自然的生态结构和生态规律,是“人定胜天”式的狂妄,必定伤害自然生态系统的健康,也伤害以农产为食物的人类健康。让农业回归农业、回归自然生态系统,是人类走出当前综合困境的无可回避的、可行的选择。与污染、治理、边污染边治理、再污染再治理的弯路相比,基于自然解决是一种在建设中解决、以建设来解决的捷径。

结语

原始农业、古代农业,所袭扰的生态系统在地球总体生态系统中占比较小,一片土地被毁掉了、贫瘠了,古人就会转场到更肥沃的区域去生活。总体而言,农业对生态的破坏,在大自然的可调解阈值内,整体上能修复、能承受。随着地球人口的爆发式增长、城市和其他人类生活区的无节制扩张,以及为了工业而向生态系统劫掠资源,使得地球原生态的自然系统越来越萎缩。为了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口,需要越来越大的农业区和越来越高的农业生产率,因而也就出现了工业化农业对生态系统更广泛、更深度的开发和伤害。如今,农业再没了转场的空间,农业对生态的伤害之烈再也没有足够的自然力量来消化、来承受。在这样的前提下,农业不能再仅将解决吃饭问题这一原始功能作为目标,而是要充分意识到、承担起生态功能,这也是农业的新责任。

生态系统的崩溃也将是人类文明的终结,让农业回归自然属性、回归自然生态系统,让农业回归农业,全面实施生态农业发展战略,才能给拯救文明带来可能。有机种植是生态农业的核心和基础,是可能变生态和气候灾难正反馈为生态系统健康循环负反馈的杠杆点。

1980年,由国际资源和自然保护联合会(IUCN)和联合国环境规划署(UNEP)、世界野生生物基金会(WWF)编篡的《世界自然资源保护大纲》绪论中指出:“我们不是从祖先那里继承了地球,而是从子孙那里借用了地球。”(We have not inherited the earth from our parents,we have borrowed it from our children.)(28)若以《金凤花和三只熊》故事作比,人类这个“金凤花”所误入的是后代的“林中小屋”。人类不懂“适当”,把地球这个子孙后代在宇宙森林中的“小屋”搞得一塌糊涂,使“后金凤花时代”成为充满危机和风险的时代。从有机种植做起,还土壤以生命,是“后金凤花时代”文明救赎仅存不多的机会之一。

(参考文献见纸刊或中国知网)

本文首发于《关东学刊》2023年第4期

作者简介

范春萍(1963-),女,北京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编审(北京 10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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