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名抗美援朝老兵。1950年正在读高中的他投笔从戎,奔赴朝鲜,保家卫国。关于他在部队里的历史,自打我记事起很少听他说过,有时候说起也是断断续续的碎片化。曾经多次和他说过写写回忆文章,投递出去,就算不能发表,也可以留下对过往时光的一段回忆,但是他一直拖着几十年没有动笔。

上个月父亲驾鹤西去,整理遗物时发现了他刚刚写就的这篇文章,记录的是他从军和奔赴朝鲜的那一段历史。现在把这篇文章发出来(文字不做删改,备注是我加的),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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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弃笔从戎 立志报国

1950年10月25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社论,在全国人民中引起了很大反响。当时我正在广东省合浦县廉州中学读高三(注:秦始皇南征百越,置南海郡、桂林郡、象郡、交趾郡,今合浦县属象郡;公元前111年,汉武帝平南越,划出南海、象郡交界地方置合浦郡,同时设合浦县,郡治,县治均在合浦;1950年合浦县属广东省钦廉专区,因广西向中央要求要出海口,1952年划归广西省钦州专区,合浦县治廉州镇),当读完此社论后,我和同学们的心情都十分激动,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思想油然而生。我们纷纷向学校领导递交申请书,要求报名参军报效祖国。

廉州中学旧址

魁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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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时是高三班副班长,正在申请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在当时的那种气氛下,我也无心继续攻读学业了,只希望有关部门尽快批准我们的申请。(注:廉州中学创立于1522年,前身是明朝的海天书院,后经多次改名为合浦廉州中学,历经四百九十六个春秋,为广西首批示范性高中。)

经过多日的盼望等候,终于在12月23日从广州派来两位同志到合浦负责接收参军的同学。我们填写了报名参军登记表,我记得填有姓名、年龄、民族、文化程度、家庭情况,以及本人身高、体重等内容。

26日公布了被录取人员名单,我们学校共有30人,其中男生24人,女生6人。这30人中有22人是高三同学,其他是高二同学。(注:据父亲回忆,当时生活艰苦,很多人营养不良身材瘦小,有些报名的同学未被录取,主要是因为身高体重不达标。留下继续完成学业的同学中,父亲转业到地方后联系到在河南的三位同学,其中二人结为夫妻曾在洛阳工学院现河南科技大学任教,一位在新乡医学院任教并在附属医院当医生。这三人我都见过,前几年已过世。)

当晚,合浦县政府为我们举办了送别晚宴。

父亲就是从这里离开了家

二、广州集结 学习训练

27日上午八时我们分乘两部老式汽车出发前往广州,合浦至广州全程560公里。当时那种老式汽车车头和车厢中间是一个大烟筒,烧木炭作燃料推动汽车前进,一天只能走百十公里,遇到上坡路段我们都要下来推车。这样足足走了七天才到广州,那已经是1951年元月3日了。

驾驶员正在给木炭汽车添加木炭,摄于1941年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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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大庆油田发现以前我国是个贫油国,50年代末期以前很长的一段时间木炭汽车承担了大量的运输工作。所谓木炭汽车就是把木炭放进为汽车特制的煤气炉内,使之在适当的温度下变成煤气,从而用来作为发动引擎原动力。

汽车发车前助手要提前点炉,一般从点炉到启动需40-50分钟。行驶中,还要添料、捅炉、掌握木炭燃烧程度,司机和助手每天工作相当辛苦。木炭车动力不足,行驶速度慢,载重能力差,汽车中途抛锚现象时常发生。特别是遇上坡路段,汽车经常熄火,需乘客帮助推车。有时木炭烧完,还要发动乘客下车拣柴禾、树枝充做燃料。

木炭所含的黑色素成分不亚于煤,一趟车跑下来,司机和乘客都成了黑人。)

现在的朝鲜还有木炭车在使用

经过两天休息后,每人发了两万元(第二套人民币)即两元钱作生活费。第二天便安排去平南团校学习,一周后用汽车把我们这三百人(注:应该是从广东各地招收的学生兵)送去广州郊区花县一农村学习和训练。

第一课是走路(注:徒步行军)。从花县到从化(注:县)25公里,每日一个往返共50公里。计划走两周。口号是:只有走好路,才能打胜仗。

领导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学生兵,走路时不用打背包,不用背武器,不用打绑腿。就这样从早上六时出发到下午六时返回驻地。因为这是战斗训练,大家都非常认真,掉队的人很少,特别是第五天后基本上无掉队的了。走路训练进行了十天,领导宣布走路训练结束。

第二课是学习政治。学习内容有《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等革命理论。经过一个月的紧张学习,大家从懵懂无知、思想单纯的学生逐渐转变成一个思想成熟、懂得革命道理的青年。

又经过一周的学习总结和写自传,训练结束了,整个训练前后不到两个月。

按照新兵教导队的要求,最后三天里,上级领导机关来人对新兵的工作去向进行分配。因为我们是防空兵部队,所以大部分人员都分配到了雷达、高炮、通讯和探照灯等工作岗位。我是唯一分到政治部的(注:我估计是因为父亲的毛笔字写的好),也有几人分到了司令部和后勤部,而且都是高中二三年级学生。

三月份分到政治部组织处时,我什么也不懂,也不给我安排什么主要工作,给了我十几本“革命军人登记书”,叫我用毛笔填写,这是我到部队后所做的第一份工作,所以我非常认真的填写。

三、高炮防空 守卫大桥

五月份的一天,领导找我谈话,军委要求我们这些学生兵需要到战场锻炼,决定让我到高炮532团三营下连队,主要任务是守卫“鸭绿江大桥”。该战斗生活很艰苦,叫我做好不怕吃苦、不怕牺牲的思想准备。问我怕不怕,我说这是保家卫国的光荣任务,我坚决服从。然后我们就出发了。

一九五一年五月的一天,我们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歌曲,充满了革命的激情,担负着光荣的使命,走上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光荣道路。经过了三天多的车程,从广州来到了鸭绿江畔。很快,我们在没有任何战斗经验的基础上进入了战斗准备。

对炮的知识我一点都不懂,但我认为只要用心学,很快就会学会的。就这样我刻苦研读,并在同班战友的帮助下,不到一个月,我就成了全能炮手,可以上炮参战了。

我担任四炮手,即负责方位以内重要炮手(注:负责水平方位),我高兴极了,打敌机有我的份了。我们这是“三七”高射炮队,全连六门炮,每炮位有七名炮手,一炮手负贵指挥(炮长),二炮手负责发射,三炮手负责高低方向,四炮手负责方位(负责速度和航向装定),五炮手负责装填炮弹(一排、共五发),六、七炮手负责送炮弹。因为是作战部队,每班多配两人,以防不测。

”三七”炮即三七毫米口径,苏制,最大射程五千米,有效射程三千米(注:有效抗击距离四千米,有效射高三千米),这种炮用的是连发,连续发射五发,对低空敌机构成很大威胁;对付高空敌机主要配置有苏联的75(毫米)和85(毫米)口径的大高炮,射程在万米以上。(注:1949年9月,苏联援助我军组建了10个高射炮兵团,M1939式37毫米高射炮就是在这一时期进入了我军序列,很快成为我军防空作战的主力兵器。该炮出镜率很高,比如《金刚川》中的高炮即为三七炮。)

自从进驻了高射炮后,敌机就很少低空投弹了,大多在高空漫无目标乱投下去,所以很少遇到敌弹,大多炸弹掉入了江中。

三个月的战斗生活只遇到一次从高空投下来的两颗炸弹,掉在驻地边上,我们有两个战友受了伤。大的空投就没有遇到,这也是我们的幸运了。

战争是残酷的,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自参加战斗后,大家都有一种十分坚定的信心,一定要打败美帝国主义,才能保卫国家的安全,人民才能安宁。就在这坚定的思想教导下,大家坚定了信念,所以对待任何艰难困苦都不怕,都无所畏惧。

现在回想起当时的生活情景真是难以想象的,可以说,会令大多数现在的年轻人不可相信,难以接受。我们基本上每天都坚守在炮位上,因为敌机频繁入侵,防空警报每天拉响十多次,每天达上千架次。因为敌人知道我国鸭绿江大桥有高炮守护,敌机不敢贸然过江炸桥,所以,大多数炸弹都扔在了朝鲜境内。投弹任务完成后,敌机就飞走了,敌人也是十分怕死的。

我们整天生活在炮位上,每天早晨五点就得起来,因为敌机大多数都是早上来的,我们得做好充分准备。而且抗敌战斗警报一响,十秒种内就迅速回到炮位上。发现敌机就开炮,有时听到敌机声也开炮,炮弹密集一片,敌机吓得就不敢入侵了。我们每天想的是如何打下敌机,希望能打下敌机。

鸭绿江铁桥旁展示的高射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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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鸭绿江大桥的三个多月里,没有吃过一顿热饭,说是吃饭、实际上大多是吃炒面或压缩饼干(一勺面粉)。我记得好像也吃不上热馒头、更别说吃菜了,没有热水,喝的也是冷水。

我们没有睡过一天的床,都是在小掩体内背靠掩体,就这样选了三个多月。因为住在掩体内,才能保证及时上炮位,不影响战斗。

四、回首往事 怀念战友

虽然战斗生涯十分艰苦,但和入朝的步兵战友相比,我们却幸运多了,他们每人要行军,还要背背包、武器和吃七天的口粮(压缝饼干)。他们每天都生活在死亡线上,每时每刻都做好了牺性的准备,他们对死亡无所畏惧。可以说,一个战斗下来、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他们认为:为国捐躯,无尚光菜。

我现在已90岁了,我经常在回忆战友,回想当年的情况,真令我思绪万千,70多年前的战斗生活历历在目,难以忘怀。我们五十年代的战友,几乎大都告别西去了,他们都是功臣,为祖国的安全和建设付出太多太多了。十分希望现在的人们不要忘记这些前辈为保家卫国所做出的牺牲,千万不要忘记今天的幸福生活是千百万革命先烈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千万不要忘记!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

原抗美援朝老战士

2023年4月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合浦县城东门

父亲的历史,根据他平时偶尔提起,整理下来大致是:抗美援朝战争胜利后他先后到了武汉、衡阳、广州,五十年代从政治部下连队担任连长,在国土防空作战中指挥连队击落敌机一架(根据他的回忆我猜测是在潮汕地区,具体是哪次战斗还需要查找资料),记三等功。后来他调到广州白云机场担负政治保卫工作,随着防空军撤销转入了空军。据他回忆,当时广空保卫部的两位部长有一位调北京中国民航,本要带他去,因我母亲不愿意(似乎是正怀着我哥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而跟着另一位部长留在了广州。后又调到了承担广东防空重任的空*师(师长是著名的王牌飞行员刘玉堤)担任政治保卫工作。

从事保卫工作期间,他参与了不少反敌特案件,也许是因为保密还是其他原因,他并未多说什么细节。仅记得他说起过有一位潜伏的敌特想要自首,被假扮夫妻的男特务杀害,后来根据尸体追踪而破获了这起案件。

十年动乱期间,造反派从广西追到了部队要人。父亲说,如果被交出去肯定就没命了,所以很感谢当时的政委(他是位老红军,姓朱,我记得父母带我去他家玩过)说的话:他(指我父亲)是党培养的干部,为革命立过功,保卫过中央首长(某年空军司令吴法宪到部队视察,后要回一趟老家,父亲承担了保卫工作,并护送回北京),不能交出去。

我记得我的童年时期很少见到父亲,联系到后来的轨迹才明白,父亲原来是被送到了广西一个偏远的农场(五七干校)劳动,保护了起来。据他说,当时在一起种地的还有一位大名鼎鼎的战将聂凤智。

动乱期间,由于成分问题(地主),我们家族受到了很大的伤害,一些人或者说是很大的一群人对我们家族干了很多坏事。父亲幸亏在部队而得以幸免,但是身心也受到了很大的创伤,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我至今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有次在外面玩被喊回家,母亲哭得眼睛红红的,父亲躺在小躺椅上跟我说以后要听妈妈的话,很快来了救护车把他接走。长大后才明白原来那次差点是生离死别。从小母亲就教我,如果发现父亲晕倒,要去他上衣口袋找一个小盒子打开,把里面的药片(应该是硝酸甘油胶囊)塞到他舌头下,再拿小石头把小药瓶打破,用棉花蘸着里面的药水放到父亲的鼻子里......

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印象中,几乎每周都要随父母去广州的各大医院(空军总院、海军总院、省人民医院等),父亲后来说,当时医生给他下的结论是随时都有可能”牺牲“,寿命不会太长......他说,没想到能活这么久,而且检查身体,心脏病已经没有了,身体除了老以外,内脏器官都正常。我估计,大概是因为从部队转业后,换了环境,周围的人和事也变了,心情好了,身体也就好了。

2021年我去接父亲时在城墙上拍的照片,当时家中进水50公分。第二天,水漫过我站立的位置

父亲的各类奖章、纪念章、证书、老照片、纪念物等以前放在一个小皮箱中,2021年大水后,我曾经找到了这个箱子,有些纸质的因为被水泡而模糊不清。这个箱子也不知他后来放哪儿了,这次未来得及整理。

今天,是父亲离世的二七,谨以此文怀念老人。致敬为了我们现在和平安详的生活而奋斗过的前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