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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的

热带

Tristes Tropiqu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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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身上都系着一个世界

旅行,慢慢走

直到你所系的世界和你所在的世界产生连接

有时候会有一幅意象、一种回声,似乎从过去冒出来,在小小几平方米的空间里短暂停留一两秒钟:小巷里的金匠、银匠工作时所发出的清脆声音,像是有一千只小手臂的精灵心不在焉地敲击木琴。穿过这些小巷以后,我马上又置身于宽广的大街路网里。这些大街横穿过一批五百多年的老房子。那些老房子在最近发生的暴乱里遭到了极大的破坏,不过它们在过去就常常遭到破坏,坏了再修,一次又一次,因此看起来好像是一堆年代古老得不得了、难以形容的破旧建筑层层叠叠。我四处观看这些景象,所做的正是一个空间考古学家的本分工作—锲而不舍地想从残片遗物中重新发现早已不存在的地方色彩,不过这种努力是徒劳无功的。

一旦产生了这种念头,幻想便开始一步一步地布下它的陷阱。我开始希望自己能活在还能够做“真正的旅行”的时代里,能够真正看到还没被破坏、被污染、被弄乱的奇观异景的原始面貌;我希望自己是贝尼耶,是塔韦尼耶,是马努奇……我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旅行,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这类想法一旦开始出现,便可以无止境地延伸下去:在哪个时代去看印度最好?什么时候是研究巴西原始部族的最佳时机—可以得到最单纯的满足、可以看见他们还没有被污染、破坏的景象?到底是在十八世纪与布干维尔同时抵达里约热内卢比较好呢,还是在十六世纪和列维、特维同行比较好?每提早五年,我就能多挽救一种习俗、多了解一项祭仪或一种信仰。但是我很熟悉这些相关的人类学记录文献,我明白,如果我活在一个世纪之前,就无法获得这许多可用来增进知识的材料与研究方法。因此我便陷入了一个圈圈里,无法逃脱:不同的人类社会之间愈不容易交流,就愈能减少因接触而引起的相互污染,但这同时会剥夺让不同社会的人相互了解与欣赏对方优点的机会,也就无法了解多样化的意义。

简而言之,我只有两种选择:可以像古代的旅行者那样,有机会亲见种种奇观异象,却几乎看不出那些现象的意义,甚至对那些现象深感厌恶、加以鄙视;不然就做个现代的旅行者,到处追寻已不存在的真实的种种遗痕。但无论选哪一种,我都只会是失败者,而且输得很惨,比最初看来 还惨。当我抱怨永远只能看到昔日真实的一些残影时,却可能对目前正在形成的真实毫无知觉,因为我还没培养出足以理解它的能力。几百年以后,就在现在这个地点,会有另外一个旅行者,他绝望的程度和现在的我不相上下,为那些我看见了却没能看懂的现象的消失而深深哀悼。我 深受两难困境之扰:看得到的一切都令我大为反感,同时不断地责怪自己没能看到更多本应看得到的现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这样的两难困境感到无力,但我觉得这池浑水正开始沉淀。困惑现在逐渐消散,精巧的结构愈发清晰。因为,随着时间过去,“遗忘/忽略”反复筛洗我的记忆,除了磨耗它之外,从记忆片段中浮现出来的深层结构,让我获得了较为稳固的立足点,看到了较为清晰的模式。一种秩序取代了另外一种秩序。我与我所凝视的目标之间被断崖深峡隔开,时间这个摧毁大师开始工作,形成一堆堆破砖碎石。锐角被磨平,既有层序完全瓦解: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空间交会碰撞、交错折叠或者翻滚转换,就像老化的星球地震时撼动地层使其错位;有些在遥远的过去意义不明的小细节,现在凸耸如山峰;在我过往经验中建立的阶序也都消解无踪,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关的,发生在不同地方、不同时期的事件,一一从眼前滑过,突然间就形成了像是创造者精心设计出来的某种结构,超出了我过去的想象。“每一个人,”夏多布里昂写道, “身上都系着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与他相系的那个世界去。” 时间以想象不到的方式拉开了我与生命之间的裂隙。我过去曾在世界各地四处追寻,可是当时并不了解其意义,也无法看清其精髓,必须经过这二十年之久的沉淀筛洗,我才能够建立起与这些早期经历的联结,将两个世界联系起来。

——《忧郁的热带》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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