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素有“现代孔子”之誉的胡适,是在1962年2月24日的“迎新”酒会上,心脏病猝发去世的。由于事发突然,弥留之际,似乎并未留下什么“遗言”。但鲜为人知的是,胡适临终前其实还写过一封信,堪称“绝笔”。就在这封信件里,他评价了鲁迅与周作人兄弟,认为周作人的“著作比鲁迅的高明多了”。这个评判,可说胡适晚年定论,时间点上也可视为“临终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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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是,这封重要信件,是写给已故“大师”李敖的,只是尚未写完,所以也就没有发出,理当是胡适的最后一封信。原件现存“台北胡适纪念馆”,看到的人应该不多,以至于引用也鲜,李敖本人可能都未必晓得有这么一封来信存留天壤之间(手稿见:胡适纪念馆“胡适档案资料库”之“南港档”,编号为HS-NK05-024-004)。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在1962年1月1日的《文星》杂志,李敖发表了那篇名文《播种者胡适》,胡适看后感触颇多,意见也不少,是准备好好写一封长信“酬答”的。可到底世事难料,回信还刚写几段,这位“现代中国的文化宗师”就撒手人寰去了也。

这份遗言,最重要的部分,显然是涉及对鲁迅的评价。而比这“最重要”还更为重要的是,他特意揭示“二周高下论”:他认为周作人的作品,比乃兄的高明多了。这是他此前从未说过的,连最私密的日记都找不到类似表达。当今文坛,有所谓“知堂迷”与“鲁迅粉”,两派网上互掐互diss,常为兄弟俩文章孰高孰低扯到急怒叫跳,屡屡都要撕到问候对方家人方能小结案,恁谁想早在1962年,我们的胡博士就已独著先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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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周作人的著作”,所指自然主要是那几十本随笔,这是“知堂”何以成为“知堂”的最大财。周二先生的另一桩业余活计——翻译,胡适显然并不很看重,要知道起初小周是在北大教欧洲文学的,是胡适觉得人家“用违所长”,主动托关系调他入燕大担任国文系教授。要说小周那些随笔散文,比鲁迅“高明多了”,这显然让很多人不服气、不理解,简直感觉有点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在这里,胡适要挑战的,差不多是埃蒙德.威尔逊所说的,“一般大众的稳固常识”。

作家纳博科夫与其挚友埃德蒙·威尔逊

要知道,即便是最忠实的知堂拥趸,诸如谷林止庵锺叔河那些人,也只敢怯怯地说是“两峰并峙”“平分秋色”,而不敢讲比鲁迅“高明多了”这种话啊!以我自己阅读体会,充其量也只能认为:周作人论学问,阅读量与知识面都要超过鲁迅,见识上差不多可以打平;散文随笔这一块,周作人的整体水准不输给鲁迅,在现代文坛是唯一可与之分庭抗礼的。我这些“私见”已经够反“常识”了,没想到胡适比我更逆天。在这个问题上,胡适的看法可说是迄今最“激进”的。

对于这份有点耸人听闻的评判,我觉得最可玩味的,并不是“判词”本身,而是这背后所深藏着的胡适的心态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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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兄弟的文学成就,胡适的看法,是有波动的。在这封信件“重见天日”之前,世人多有误判:普遍认为他更看重鲁迅的文学才情,而对周作人只是偶尔附带称赞其学识。

刚认识周氏兄弟不久,胡适就断言他们是天才。1922年8月某天,他演讲后专程到八道湾胡同周家拜访,蹭吃闲聊大半天,回去写日记感慨,留下那个著名评论:他认为,周氏兄弟俩共有的特征是“天才都很高”,天分至佳的那种,而且为人也“最可爱”,即人品最值得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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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文学才情这一点上,他显然心存轩轾,近乎扬兄抑弟。他接着写道,二周文学表现上最大区别在于,周作人“鉴赏力虽佳”但“创作较少”,而鲁迅“兼有鉴赏力和创作力”。翻成大白话就是:二者都是天才,品味及识见均在第一流,但鲁迅更擅长于创作,是“学者”+“作家”的复合型天才,而周二则偏重在“学者”这一面。当然,那时的周作人那不是“知堂”,只跟在大哥屁股后面合作翻译过一些短篇小说,出过一份欧洲文学史讲义。

后来,周作人的随笔一篇篇地发,结集几乎每年一部以上,但胡适夸得最多的还是鲁迅。比如谈及新文化时期的小说,他断言“成绩最大的”是“一位托名鲁迅的”,其短篇小说“没有不好的”云云,都是最高等级的溢美。而周作人在他笔下,几乎都是以“周氏兄弟”形式连带出现的,夸他们的翻译、夸他们的新诗,用的词汇都是“会稽周氏兄弟”。所以也真是奇怪,怎么三四十年后,依然勤读鲁迅文章但未见有读知堂记录的胡适之博士,面对李敖这个后生小辈,突然改口称周作人著作“可比鲁迅的高明多了”?

插句闲话,我一直觉得,胡适这人,表面和蔼近人,不立崖岸,实质至为清高,他的下气怡声里头,是包裹着无比的优越感的。优越感越强的人,实际待人愈宽厚,因为他高高在上的程度无所谓你的冒犯,他的怜悯足以消弭一切散伤丑害不和之音。所以他对于同辈人,总不自觉透出一种俯视的心态,用现在话讲就是“爹味”很重。偶尔丢几句俏皮话幽你一下,情不自禁时还会刻薄损几句,都是这种优越感意绪的无心侧漏。他说赵元任“兴致太杂,用分太过”,冯友兰“无见识”、“好笑”,说林语堂就晓得“钻牛角尖”,说曹聚仁是“妄人”,都是一种导师俯视学生的心气儿。他批评梁漱溟,极尽挖苦之能事,搞得一代大儒老梁都忍不住去信抗议,大意是老子哪里得罪你了?事后赔罪不迭,又还嘴硬不稍假借,总之是“爱生如子”,但“导师”尊严不容侵犯。

梁漱溟后人梁培宽

胡适唯二的例外,我觉得是对待周氏兄弟。对于这兄弟俩,胡适自始至终发自内心的恭敬,无论公开文章还是私下日记里,即便是表达不同看法,甚至是唱对台戏时,态度也始终如是,简直敬若严师,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轻薄、怠慢与不恭。他夸赞周氏兄弟,往往都是“最高级”,什么“最高的作品”之类(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等)。周氏兄弟的资质、才华、学识、阅历,都是碾压性的,无论哪一方面哪一方向研究,自己都不逮远甚,我想胡适是清楚这一点的。对二周尤其是对鲁迅,他有一种仰望的情愫。胡适的可贵,在于有自知之明,而且真能拳拳服膺而不失。

晚年林语堂与妻子廖翠风

1929年,他回复周作人,很动情地说道,“生平对于君家昆弟,只有最诚意的敬爱,种种疏隔和人事变迁,此意始终不减分毫,相去虽远,相期至深”,这是很真诚的表白。日后鲁迅下海,不断写文章踢他胡适,但胡并不介意,从不回应,这里面是有善意和敬意在抵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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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胡适临终前改变看法,认定周作人作品“可比鲁迅的高明多了”,我只有两种解释:一,胡适向来文学品味不咋滴,这回又有点发昏了;二,他终究无法客观看待对手,囿于政见分歧,实质作了违心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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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自己是不擅长文学创作的,这个弱项可能会影响他的看法,变得不那么可靠与可信。虽说鲁胡“同为中国白话文之宗匠”,评家说“白话文到了他们手里,真是纵横恣肆,无为而不可”(周质平《光焰不熄——胡适思想与现代中国》,页21),但还是得有一句实话实说:鲁迅的文章固然是光焰万丈的,胡适的文章则显然未必。胡适的文学,大抵及格线上,得分C+,都可以合理怀疑有作弊。

周质平,现任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教授

胡适的文笔,最显著的特色,是“浅近明快”4字,拿来写论文“述学”极好,用以写诗写散文那真是勉为其难,白开水一般略无余韵与滋味,似乎更适合写商品说明书。二周的文章,一唱三叹,翻转腾挪,深情蕴藉,殊堪叹喟,最是耐读,胡适耍不了这个花枪。民国文人里,胡适论写作能力,那是排不上号的。这一点,陈平原孙郁们说过很多了。

胡适的长处,显然不在文学创作。他的为人为文,都充满“学者味”,但殊少“才子气”。还是普林斯顿大学教授周质平举的好例子:当初胡适在写《四十自述》时,本意是要好好渲染,也来一番“融文心入史心”的,文风对标大概就是日后《沫若自传》《从文自传》那一类,可使劲鼓捣完第一篇就宣告败阵,不得已又“回到了谨严的历史叙述的老路上去了”。虚疲于文学创作,是胡适向来苦恼的事。他反复剖析过自己,认为是理性思维发达,感性不足,所以不适合舞词弄札,是能看齐戴东原而不能做汪容甫。终其一生,他都自认“史学家”,而非“文学家”。

1923年,胡适与曹诚英在西湖

1922年3月,有次闲聊,鲁迅劝他多写些诗文,胡适自称“我没有文学的野心,只有偶然的文学冲动”,这绝非谦辞,而是大实话。他早期以“新诗”暴得大名,主要是运气好,开了第一枪,占得先机。那本《尝试集》出版没几年,可怜就沦为明日黄花了,百年来读者都没几号人,除非搞研究有论文压力的苦命青椒,才会寻觅故纸堆扒出来,流泪翻完。《尝试集》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做作,这与胡适本来性情就不搭,所以才会有那种不协调的直觉,是否有“诗味”反在其次。

受审中的周作人

真正能代表胡适文学实力的,倒是他最不受关注的话剧创作,虽然以稍高一点的“文学标准”看,亦糟糕的很。我上初中那会,在学校对面文具店买过一本《胡适选集》,6块钱的折价,里面就收有他《终身大事》的独幕剧,照例很敷衍稚嫩的笔法,也能明显看出由于才情不够只能草草收场的发怵感,唯一可取的大概就是那股清新、平正之态,这在名曰“浪漫主义”实则琼瑶式“矫情风”笼罩的整个五四时代,都是较难得的存在,这种文风笔致也几乎贯穿了胡适一生。搞文学,他尽力了,怎奈着实不胜任。 他的文学细胞,肯定远不如今之郭敬明们发达。“人才各有所宜,用得其宜,则才著;用非其宜,则才晦”,这是古训,颠扑不破的,错不了。

晚年曹诚英,终生未嫁

不仅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力不从心,胡适的文学品味,委实也不太高明,这常常会让他这位“文坛宗师”看走眼。比如他会觉得《红楼梦》文学水准一般,还远不如《儒林外史》《海上花》《老残游记》高明,离了大谱;他称赞张爱玲,却只会表彰她敷衍塞责的急就章《秧歌》,搞得张都有点懵圈:胡老师咋回事,我写得好的人家都不感冒啊;中国诗文如此璀璨,他居然就偏爱王梵志杨亿这干末流,即便终于好歹也能欣赏王安石了,结果编写一部古今诗选,入其法眼的几乎都是荆公极差的,他还自鸣得意。如果穿衣有“衣品”,读诗有“诗品”,我觉得胡适的“诗品”是停留在“打油诗”那个层级的,是薛蟠派“哼哼嗡嗡体”的知音。他发议论说“第一流的哲理诗”当“从游戏的打油诗入手”云云,都是很外行的话,也难怪让徐晋如那些人瞧不起,嫌弃他文学品味low。

什么才是好的文学“著作”?老胡的看法也是够直接干脆。他说,“语言文字都是人类答意表情的工具,达意达的好,表情表的妙,便是文学”。如何好与妙呢,他又提出三个标准:第一要清楚明白,第二要有力能动人,第三要美(胡适《什么是文学----答钱玄同》)。这类文学主张,不客气地说,“见与儿童邻”,还真是农学院出身的见识水平。

所以,胡适这一生,乐于提携人才,拔擢了大量青年才俊,可谓阐微彰幽慧眼识人,可门下几乎都是学术高手,作家绝少。他眼光有限,终其一生,在文学圈并没什么高弟。晚年回忆往事,他还跟唐德刚吹嘘,“白话文写得最好的”的那个人是他学生——可惜那个“学生”早不认他,逼得老胡也得落寞承认,人家“写得最好的原因便是没有完全遵从”他这位老师的指导(《胡适口述自传》),你说黑色幽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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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对于鲁迅看法的改观,我以为最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埋在政见的分歧上。很微妙,这是随着立场游移的:当认为"鲁迅是我们的人”时,他持续捧鲁;一旦警觉到是“敌党”,他就要收回成命,不惜自我打脸。

苏雪林

1936年10月19日,鲁迅在上海因肺结核去世,白事刚完尸骨未寒,“胡粉”苏雪林就跳出来蹦跶发檄文,不惜搬运最刻薄最怨毒的辞句(说来可笑,其中一条严重指控与今骂鲁派如出一辙:“不反日”),胡适虽然出面制止,写了长信规劝,但其中言辞颇堪玩味。表面上,他完全是“理中客”立场,谆谆教诲小苏不该人身攻击,而且要替鲁迅“抄袭”谣言洗冤,但是他也分明皮里阳秋地暗示鲁迅是有很多“小节”可议之人,而且还长期“狺狺然攻击”他,他只是大度地不加理会罢了,且暗指鲁迅文章也是“旧文字的恶腔调”云云。最重要的是,他挑明鲁迅是“敌党”中人。

鲁迅去世前后,曾经过从的熟人,无论如今是敌是友,均有悼念或感怀文字面世,惟胡适这位前同事、文友兼战友异样地保持了沉默。给苏雪林的这篇回信,我以为是最能代表他此时内心想法的。自1926年彻底分道扬镳之后,胡适到底如何看待鲁迅的,我以为这也是最开诚布公的表态。鲁迅评胡适,说这人有“武库”,让人佩服也让人提防——“武库”说白点,就是“城府甚深”,说话做事不够亮堂,胡适难得一次坦诚无隐地“臧否人物”。

话剧《终身大事》

因为政见的对立,左右道路的相抗,各拥势力的决裂,导致胡适对于鲁迅的看法,始终都在摇摆状态,连带对他文学成就的评定,也不一定能时时客观不倚。胡鲁二家,都是那个时代的中心人物,而且那巨大的身躯投影辐吾国吾民至今,两人相爱相杀难解难分,这也导致胡适的态度与看法,常在骑墙之间。1965年,周作人给鲍耀明的信中说,胡博士确实“也有他的该被骂的地方”,这一点犹犹豫豫婆婆妈妈就当在“该骂”之列。

林语堂80岁时,用英文写了一部自传(《八十自叙》,宋碧云译),谈到与鲁迅的“恩仇录”,是这么说的:“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我以为,这段话移来说明胡适的“鲁迅观”,基本上也是若合符契的。很明显,胡适一直努力要切割分离出“左翼鲁迅”与“非左翼鲁迅”的,对于鲁迅本人,他成见并不深,恶感几乎没有,更多的应该是惋惜。

近日绍兴.摄影|心匠

我敢说,在胡适心中,鲁迅的分量是很重的,远非周作人能比。1943年1月1日元旦,时在纽约的胡适,刚卸任大使职务,就专门跑了一趟唐人街,不惜重金花费20美金买下一套《鲁迅三十年集》,一直看到凌晨近4点才安寝(《胡适日记全编》第七册,第488页)。从日记可瞧见端倪,他确实很关注鲁迅,鲁迅的几乎所有作品都读了,或者日后补读了。

对于周作人,他并没有这份热情。搜集的知堂作品,拢共就“十几本”,还不一定读过多少;李敖妄自揣度他“怀念周作人”,他赶忙声辩仅是“曾帮过他家属的小忙”而已。胡博士临终前,顿然改观捧弟弟贬哥哥,着实有点言不由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