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赵运涛《历史的错觉》(东方出版社2021年版),经出版方授权发布,作者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师。

为商纣王翻案的文章已经不少,《论语》里就记载孔子的弟子子贡的话说,商纣王的不善,应该不如传说的那样严重吧,“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近人顾颉刚曾发表过一篇文章《纣恶七十事的发生次第》(见《古史辨》第二册),他发现殷纣王共有七十条罪状,都是各朝各代陆续加上去的,比如战国增加二十项,西汉增加二十一项,东晋增加十三项等等。显然这位商朝的末代帝王是被“黑”了,但这些“黑”材料又并非空穴来风,大多是对周武王伐纣时提出的罪状的进一步想象和演绎。

最早在《尚书·牧誓》里,周武王指出商纣王的罪责有:第一,什么都听女人的,“惟妇言是用”,这在后世就演绎出一个狐狸精变的“妲己”来,她成了断送殷商江山的推手;第二,不用贵戚旧臣,“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这在后世就想象出残害忠良之事以及残害的方法,如炮烙、挖心之类;第三,祭祀不恭敬,“昏弃厥肆祀,弗答”,这在后世竟演绎出对女娲不敬的小说来。此外,因为殷商人好喝酒,也就有了后世“酒池肉林”的想象。可以说后世商纣王所有的“黑材料”都源于这四点指责。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好色好喝酒,残害忠良,还对上天不恭敬,显然,按照后世的道德标准,这十足是个昏君的形象。可以看出,后世将纣王作为靶子,把沾边的坏事都安在他身上,完全是一种道德攻击。世人多认为商纣王和后世的一切昏庸帝王一样,就是因为道德败坏,所以才会亡国。

真是这样吗?王国维在《殷商制度论》里说,商周的改朝换代,看似是一家一姓的改变,实际上却是文化制度上的大转变,这种转变是后世帝王做梦也想不到的,“殷、周间之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移转;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其心术与规摩,迥非后世帝王所能梦见也”。[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载《王国维文集》(第四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年版,第42 页。]

商纣王最初被认为“坏”,绝非如后世所言,是因为个人道德上有缺陷,而是在文化上,商跟周王朝有着巨大的区别。因而在胜利者周人看来,这位商王帝辛的言行不符合他们的标准,于是他就有了周人给他起的名字“纣”。后世又根据帝王的道德标准,不断地给“纣”添油加醋,才有了我们现在印象中这个商纣王。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拂去后世的蒙尘,摒弃“成王败寇”的观念,从根源上来看看,这位商朝的末代皇帝究竟为何会被抹黑,看看最初,周武王罗列的他的罪责的根据究竟是什么。

首先,我们来看第一点,周武王指责商纣王听女人的话,“惟妇言是用”。这实际上是因为在商朝,女人享有很高的地位,她们不仅可以主持祭祀,还可以参政,有的甚至可以统率军队。妇好墓的发现,也证实了这一点。妇好是商朝第二十三代王武丁的妻子,她曾多次率兵出征,如东南伐夷,西败巴军,立下赫赫战功。晁福林《先秦民俗史》[晁福林:《先秦民俗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年版。]指出,殷商王虽然多妻,但殷商很可能还没有出现周人那种正妻、妾之分。周人实行“媵妾制度”,贵族娶妻,往往会娶一个正妻,陪嫁几个妾,妾的地位不高,她们往往会被殉葬,从中也可看出殷商与周人对待女性的不同。

另外,据《礼记》记载,孔子见过的一种八卦排序是坤卦在前、乾卦在后,与周文王的乾卦在前、坤卦在后不一样,这可能也是殷商人对女性尊崇的表现(后世老子大谈玄牝,崇尚坤,老子的思想可能源于殷商文化的影响)。商文化是农业与游牧并重,从出土的资料来看,商人每次祭祀都要杀几百头牛,这也反映出商人畜牧业的发达,而在畜牧业上,男女分工差距并不大,再加上母系社会的余波,女人的地位也就差不到哪里去,她们的发言权也就可想而知。周人则不同,周人常说是自己的祖先后稷改良了农业生产,周人以农耕为主,男女体力上的差距也就进一步显现出来,这大概就使得在周人的文化里,男人的地位逐渐升高,女人的地位则逐渐下降。在商人的文化里,女人参政很正常;而在周人的文化里,则形成了反对女人干政的观念。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所以,周武王指责商纣王听女人的话,与后世指责帝王沉湎女色是不尽相同的,说到底,乃是文化认知上的差别。但因为有了周武王这一条指责的历史文献存在,在周人“女色祸国”论的影响下,到了春秋时期,人们就“坐实”商纣王就是受到妲己的魅惑而亡国的,《国语·晋语》说,“妲己有宠,于是乎与胶鬲比而亡殷”。到了西汉刘向《列女传》中,妲己就已经被“黑”得体无完肤了,炮烙之刑、酒池肉林、挖比干的心等等,其始作俑者都被认为是妲己:

妲己者,殷纣之妃也。嬖幸于纣。纣材力过人,手格猛兽,智足以拒谏,辩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人皆出己之下,好酒淫乐,不离妲己,妲己之所誉贵之,妲己之所憎诛之。作新淫之声、北鄙之舞、靡靡之乐,收珍物,积之于后宫,谀臣群女咸获所欲,积糟为邱,流酒为池,悬肉为林,使人裸形相逐其闲,为长夜之饮,妲己好之。百姓怨望,诸侯有畔者,纣乃为炮烙之法,膏铜柱,加之炭,令有罪者行其上,辄堕炭中,妲己乃笑。比干谏曰:“不修先王之典法,而用妇言,祸至无日。”纣怒,以为妖言。妲己曰:“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于是剖心而观之。囚箕子,微子去之。武王遂受命,兴师伐纣,战于牧野,纣师倒戈,纣乃登廪台,衣宝玉衣而自杀。于是武王遂致天之罚,斩妲己头,悬于小白旗,以为亡纣者是女也。书曰:“牝鸡无晨,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诗云:“君子信盗,乱是用暴,匪其止共,维王之邛。”此之谓也。

《名山记》记载说狐狸是最淫之物,多称自己的名字为阿紫,“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东晋干宝据此在《搜神记》中塑造了一个专门勾引男人的女狐阿紫,从而使“狐狸精”成为后世淫妇的代名词。骆宾王在讨伐武则天的檄文中用“狐媚偏能惑主”来指责武则天媚惑君主,可见世人对女狐的态度。后世不断在妲己身上“做文章”,也就有了《封神演义》中狐狸精变成的妲己,那个形象就更坏了,她剖孕妇肚、造虿盆,等等,已经到了惨无人道的地步。妲己被“越描越黑”,自然也就是商纣王的进一步被“黑”。

再说第二点,对贵戚旧臣的排挤。王国维曾指出,商王是诸侯之长,而非诸侯之君。也就说当时的诸侯和商王地位是一样的,只不过商王是实力最强的诸侯。《尚书·盘庚》记载,盘庚要迁都,但他必须努力说服大家才行。《尚书·洪范》提出“稽疑从众”,可以看出,个人专断是行不通的。因而,在商朝,无论是外还是内,其结构都是从氏族社会发展而来的贵族共政制度。然而到了商朝末年,战争越来越频繁。在战争中,要想取得胜利必须集中整个国家的力量。在当时的战争中,占卜又是重要的一环,打与不打都由占卜决定,因而集中国家力量实际上就是控制占卜的权力。

出土的甲骨文显示,商末负责管理占卜的贞人的名字很少在甲骨上出现了,这很可能是因为商王实行自占造成的。而占卜机关的管理者往往由各个邦族的首领或者长老担任,商王的这种权力集中必然造成邦族之间的矛盾,于是就有了杀九侯、鄂侯,囚西伯之事。军区产生王权,王的权力不断增大,必然会削弱其他贵族旧臣的权力,也就有了“排挤”之说,这实际上是一场从“共政”到“独断”的王权运动,是历史的发展轨迹使然。而周人则刚刚从氏族社会走出来,他们还保留着氏族共同议政的特征,长老、旧臣因为掌握着大量的知识经验,因而在族内有着崇高的地位,所以在周人看来,商王排斥贵戚旧臣,是不可理喻的,这与周人的精神格格不入。

《史记》里记载了周武王重新修复贵族旧臣共同议政制度之事,“周武王……令修行盘庚之政,殷民大说(悦)”。什么是“盘庚之政”呢?《尚书·盘庚》说“图任旧人共政”,大概就是这一“共政”制度。但毕竟“共政”遭到了破坏,于是到了周初,周人对殷商制度有所损益,发展出自己的一套体系。商纣王的悲剧更像一场历史的悲剧,氏族社会遗留下来的以奴隶作为人殉的遗风随着祖先不断增多,祭祀越来越频繁,造成奴隶的需求不断加大,而为了掠夺奴隶,战争也就越来越频繁,战争又必然造成王权的不断加强,这又和氏族遗留下来的共政传统发生了冲突,造成了王与其他部族首领、与贵族旧臣的矛盾。

总之,所谓的商纣王排斥贵戚旧臣,与后世帝王因忠言逆耳而滥杀无辜不尽相同,这实际上是加强王权的运动和从氏族社会脱胎而来的“共政”制度之间的冲突,是商周文化发展、认知上的差异。而后世不察,就在此条基础上,塑造了一个残害忠良的商纣王形象,说他挖了比干的心,还发明了臭名昭著的炮烙之刑。挖比干的心实则纯属杜撰,炮烙之刑乃是夏桀的发明,这些都是对不用贵族旧臣的想象发挥,而这只不过是在军事活动中,王权不断加强的结果。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再来看第三点,祭祀不恭敬。郭沫若说这是周人的诽谤造谣,因为商人祭祀实际极其频繁。祭祀频繁不假,但说他祭祀不恭敬其实也并非诽谤,这依旧是文化认知上的差异。商人是多神崇拜,如祖先崇拜、各种自然神崇拜,以及对“帝”的崇拜,等等。其中占主要地位的是祖先崇拜,商王朝历史悠久,又足够强大,历史上出现了很多英雄,商人有很强的部族自豪感,他们认为自己的这些先人足够保护自己,因而“帝”的地位也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它只是和祖先神处在并列的位置。晁福林《先秦民俗史》指出,帝可以降下灾祸,也可以保佑,但与商人的祖先神比较,其能力要小,甚至不如河岳之神灵。商人只向帝问问题,如会不会下雨,却不用祭品祭祀他,商人崇拜的中心是祖先神。

周人则不同,对周人来说昊天上帝的地位已经超过了祖先神。周人历史上一直自称“小邦周”,足见它的弱小。此外,周人为了能联合其他邦族,就必须克服自己部族祖先崇拜的局限性,因而更具有包容性、显得更为强大的“天帝”的崇拜信仰就被提高了。“天”的观念是周人独有的意识,从周初开始,“天”逐渐取代“帝”而成为至神,而自己的祖先则陪在“天帝”左右。周人敬祖先更敬“天”,商人敬祖先,相对而言,对“帝”没有更高的崇拜,这在周人眼里恐怕就成了“弗敬天”。所以周武王指责商纣王祭祀不恭敬,与后世指责君王狂妄自大不同,这实则是商、周祭祀对象偏重不同造成的文化认知差别。而后世却就以此条为基础,演绎出了《封神演义》中对女娲娘娘不尊重的商纣王。

最后,再来谈谈喝酒的问题。周武王在伐纣的时候没有提商人酗酒的事,大概是因为他了解殷商的文化传统。殷商人时常饮酒,这和他们的大量祭祀有关,而绝不是单纯的如后世昏君那般纸醉金迷。商人极度迷信鬼神,在殷商人的眼里,鬼神比活人更有威力,活人解决不了的疑难和祸福,诸如人的生死病疾、天的阴晴冷暖、战争的胜败、田猎的吉凶等等,都要通过占卜请示祖先,祈求祖先给予启示和保佑。于是商人一年中几乎有三百六十天都在祭祀,而祭祀最主要的环节就是喝酒。

周文化与此不同,《礼记·表记》说商人“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说周人“事鬼敬神而远之”,《尚书·酒诰》记载了周公命康叔执行禁酒令的训言,其中提到禁酒最主要的原因,第一点就是太浪费粮食了。我们前文提到,周以农业起家,深知种粮的不易,看到商那样大量饮酒杀牛,心疼啊,真是不知稼穑之艰难!因而周人对商人好喝酒的指责实际上也是文化认知上的差异。后世为了“黑”商纣王,就在此条罪状上做文章。《韩非子》说商纣王没日没夜地喝酒,连日子都忘了,“纣为长夜之饮,欢以失日”。《史记》就说商纣王“以酒为池,县(悬)肉为林”,一水池子的酒,到处都挂满了肉。如果真是这样,那简直太愚蠢了,这实际是对商人喝酒祭祀活动的歪曲罢了。

可以说后世“黑”商纣王的故事都可以追溯到商末周初提及的这几条罪状,但周武王的指责体现的是商周文化的不同。在商人看来很正常的事情,因为商周文化的不同,周人不能理解,所以将其定为罪过。后世又把周人树立的这个“靶子”不断地进行夸大。子贡跟孔子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商纣王可能没有传说的那么坏,他还有一句话,“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一个人千万别被别人贴上坏人的标签,否则全天下的坏事都是他干的。

当然,史书中也有为商纣王说好话的,《史记》中说他天资聪颖,闻见甚敏,材力过人,能够徒手与野兽格斗;《帝王世纪》说他力大无穷,能倒着拉九头牛,“能倒曳九牛,抚梁易柱”。但这些好话显然塑造的还是一个靠着蛮力而骄横自大的帝王。

如果商纣王真的特别特别坏的话,贤人伯夷、叔齐为何会出来帮助他阻挡周武王,为何在国灭后不食周粟、采薇而食,最后饿死在首阳山,以身殉国?商纣王的军队为何会那么为他卖命,仗打得血流漂杵?

郭沫若说:“殷辛(商纣王)之功迈周武,殷辛之罪有莫须。殷辛之名当恢复,殷辛之冤当解除。”[郭沫若:《豫秦晋纪游二十九首》,《光明日报》1959 年。]他也认为商纣王是受了莫须有的冤枉。我们从商周文化的冲突中,终于明白后世抹黑他的根源在哪里,他最初为什么会被抹黑了。而出土的材料也逐渐让我们认识到了他的功绩:他对外开疆拓土,奠定了后世大一统的王朝格局;他对内改革,加强王权,到了周初,王终于不再是诸侯之长,而成了诸侯之君,君臣之分已定。这位商朝末代帝王对后世的实际影响,恐怕也是后人做梦都不曾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