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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奥斯维辛集中营

大家好,欢迎光临老稻曰:一个不正经的读书会。今天是第18期,主题是:《什么才是独立思考?——从平庸之恶到阳明心学》,大标题多少有点冒犯,在座的各位应该都是自诩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难道什么是独立思考还需要你老稻来教吗?

我偏要试试。

我在读了齐格蒙·鲍曼的《现代性与大屠杀》、汉娜·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结合马克思韦伯的“工具理性”、“现代的铁笼”以及萨特、王阳明之后,发觉大家通常以为的“独立思考”缺了最为重要的一环。

那么这一环是什么呢?

通常我们所说的独立思考是指:独立面对事物,自行思考解决方案、既不依赖于任何外在的精神权威,也不依附于任何现实的政治力量,在真理的追求中具有独立判断能力,能控制情绪,有较强的理性能力等等。

做到以上就够了么?就叫独立思考了么?我觉得并不够,这里缺了最重要的一环,我先把结论放出来,然后我们慢慢聊。

这一环就是:把自己当作一个人,时刻拷问良知

我估计列位读者看到这里可能会一万头草泥马在心中奔腾——搞了那么一长串书单,然后你说把自己当作一个人?就这么简单?

不急,咱们慢慢说。我今天请了几位大神来帮忙。

第一位出场的是德国哲学家马克思·韦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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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斯韦伯(1864~1920)

早在100多年前,马克思·韦伯观察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进程,发现其中最显著的特征就是“理性化”,比如说现代科学就是这种理性化的典型体现。

然后韦伯又把这个理性分为两种,一个叫“工具理性”,一个叫“价值理性”。

工具理性的关键在于“计算”,针对确定的目标,计算成本和收益,找到最优化的手段。简单说就是,如何做才是效率最高的。它往往有确定的标准,有点像我们经常说的“事实判断”

价值理性则是考虑,这件事我要不要做?这个就复杂得多,而且没有同意的标准,有点像“价值判断”。

工具理性的问题是什么呢?为了追求效率,它发展得太强大了,在现代化分工越来越细致,越来越精密的情况下,社会呈现出机器的属性,人则被“非人化”,被看作是机器的零件。这种倾向成为现代社会制度的基本特征,韦伯形象地把这个特征概括为“铁笼”。

然后我们请出第二位大神,英国学者齐格蒙·鲍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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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格蒙·鲍曼(1925~2017)

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中,鲍曼认为,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只可能在现代文明中发生——那是极端理性的结果。

首先,正是机器般理性的现代官僚制,实现了大屠杀这个非理性的暴行。现代官僚体系像一部庞大的机器,每个人都只是一个零件,在作为零件高效率运转的过程中,却丧失了对总体目标的责任感和道德感。

整个过程中,没有哪一个人是杀人狂,每个人都只是承担自己手头的一份工作,完成流程中一个微小的步骤。在这种流程中,人很容易丧失面对鲜活生命时的同情心和道德感。结果就是,每一个步骤组合起来共同造成了屠杀,而其中的操作者感受到的可能只是“我今天填了十张表”。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在私人生活中正常甚至善良的人,也可能成为屠杀的实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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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鲍曼看来,要防范像大屠杀这样的灾难,关键在于要坚守一种不可让步的、无条件的道德感,保持对他人的道德感知。

简单地说,就是永远别忘了你是一个人,你面前的人也是一个人。

这种非人化的感受,我们可以从近几年的很多时间中观察到。比如疫情期间被拒绝临产孕妇就诊的医生、殴打摆摊老人的城管、宁波大学抢遗像的保安、“软肋”发明者居委会主任等。

我们面对这些烂事儿的时候,大多会骂“没人性”。那么为什么没人性呢?那些坏蛋也是活生生的人啊,也有七情六欲啊……大家一般会归因到制度环境上,往往忽略了这其中有现代化分工的因素。

这时有个意见分歧,有人主张追责个体,更多人透过现象看本质,提出根本问题在于制度环境,必须追问体制——不解决根本问题,其他的做法没有意义。

我认为这两者并不冲突,彼此也不耽误。我自己呢更倾向于前者,也就是追责个体。把一切都推给环境,有开脱个体责任的嫌疑。

我不说大家,只说我自己的一个觉察,每当我以“彻底解决”、“解决根本”为由,把个体看作螺丝钉、齿轮,它们只是迫不得已的时候,我其实是把自己也代入了:“假设有一天我也作恶,也没人性了,那不是我的错,我是迫不得已”,从而逃避个人责任。

也就是说,我倾向于认为,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下,我们都要把自己当作一个人,而不是螺丝钉,我们永远都是有选择的。

至此,把老稻式“独立思考”的前半部分讲完了。然后我们请出第三位大神:德裔犹太思想家汉娜·阿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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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1906~1975)

汉娜·阿伦特最广为人知的作品就是《艾希曼在耶路撒冷》。

艾希曼是纳粹的一名高级军官,负责实施屠杀犹太人的所谓“终极解决方案”。二战之后艾希曼逃亡到阿根廷,1960年被以色列特工抓捕。1961年在耶路撒冷对他进行了刑事审判。阿伦特当时作为《纽约客》的特约记者赶赴耶路撒冷,旁听和报道了这个审判的全过程,最后她的报道结集出版,书名是《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副标题是“一份关于平庸之恶的报告”。

“平庸之恶”这个词广为流传,却存在不同程度的误读。它的原文“Banality of evil”精确的翻译应该是“恶的平庸性”,如何理解呢?

平庸之恶并不是指我们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小恶;也不是上面第二位大神鲍曼的“螺丝钉”理论,说普通人只不过是某个官僚系统中的一个螺丝钉或齿轮,只是服从程序、执行命令,所以冷漠地成为杀人机器的一部分;也不是大众导致的恶,所谓“雪崩发生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阿伦特认为,如果你把责任推给制度、环境(所有人),泛泛地加以指责,那么就无法再追究任何特定个人的责任。阿伦特反对所谓“集体罪责”的观点,她主张应当追究个人的责任。

《艾希曼在耶路撒冷》的主角当然就是艾希曼,在阿伦特看来,艾希曼并不残暴,也不是恶魔。但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浅薄”,“不是愚蠢,而是匪夷所思地、非常真实地丧失了思考能力”——这就是犯下极端之恶的艾希曼身上的“平庸性”。

阿伦特认为,这是一种新型的罪恶,它不是从自身的邪恶动机出发的,而是因为放弃了思考、丧失了思考能力而作恶,是一种没有残暴动机的残暴罪行。

昨天的推文《朗读者:少年与熟女》里的汉娜身上,也体现了这种“平庸之恶”:汉娜负责看管犹太人,再一次转移任务中,临时关押犹太人的教堂失火,汉娜等人坚决不开门,导致300名女犯被活活烧死。

庭审中,法官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开门?汉娜并不是害怕被惩罚,而是一脸正直无辜地解释:开门就会引起混乱,她们会逃走,我们的责任是维持秩序,看管好她们!

就是,面对300条活生生的人命,汉娜这个热心肠的好人(影片前面她无私帮助了少年米夏)的心中想到的却是“职责”。这种爱岗敬业、“要么不做,做就做好”的精神,你细想一下,在我们当下的生活中,甚至是被推崇被鼓励的。

(此处省去过去三年中的种种事例)

从艾希曼和汉娜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仅仅用鲍曼的“螺丝钉”理论来解释是苍白无力的,他们始终有选择。

阿伦特书中提到了一个例子:普通德国士兵安东·施密特。他虽然艾希曼那么高的官职和权力,也没有艾希曼的学识(艾希曼在法庭上侃侃而谈,甚至引用康德的名句来为自己辩护),却尽力帮助犹太人逃亡,最后被纳粹处决。临刑前他给自己的妻子信中说到:“请原谅我,我只是作为一个人类来行事,我不想伤害别人。”

阿伦特认为,施密特这样的人始终要求“忠实于自己”,他们做出独立判断的前提是始终保持“与自己相处、与自己交谈的倾向”。他们选择不作恶,不是为了服从于纳粹之外的某个戒律,而是因为他们无法接受作为杀人犯的自己,他们不愿意与这样一个自己共存。为此,他们甘愿承受危险、甚至付出生命。

也就是说,在处理人的三大关系——人与世界,人与他人,人与自己,中,施密特把“人与自己”的关系摆在了首位,那原本也是三大关系中最重要的关系。(政治性抑郁中有一个很大的因素就是,无法处理好与自己的关系)

达到这样的境界并不要求有多么高深的知识,多么聪明的头脑,只是要求你始终过一种自我反思的生活,不断与自己的内心对话。这就是所谓“道德正直”——因为这样的人能够坦然面对自己,不用规矩和套话来自我欺骗,保全了自己人格的完整。

总之,在现代社会,只是服从主流规则,已经不再能够防止人们作恶。我们处在一种极为严酷的道德困境中:遵纪守法可能迫使你去犯罪作恶,而行善可能要求你违抗法律和规则。

这种规则也包括,我们很多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耳熟能详的:“法律是道德的底线”、“道德只能律己,不能律他”等等,听起来很民主很法治,于是不做过多思考就将其奉为金科玉律。

举个例子,这几天武汉妈妈跳楼的事情一直在热议,我是一直主张,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谴责甚至绑架那些网暴的人。我们读书会的主讲人斗鱼老师坚决反对,他的观点是,那些网暴的人也认为自己站在道德制高点上,道德这玩意有统一的标准吗?

我认为,道德标准可以没有,或者说,在一件具体的事情上,道德没有统一标准既是一种实然,也是一种应然。道德的真正含义不是循规蹈矩,而是每个人做出自己独立的是非对错的判断。

这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儿——“独立”不等于“正确”。道德思考没有通则可循,独立的道德判断是艰巨的任务。

这时,我们要请出第四位大神,法国哲学家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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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特(1905~1980)

萨特倡导的其实是一种积极自由:自主选择,积极行动、承担后果——就是说,不要用外在的环境、条件给自己作恶或不作为当借口,你不过是不愿意承担后果而已,你永远是自由的。

这一点与阿伦特不谋而合:“就各种特殊情况做出判断而言,没有什么恒常的通行标准,也不存在什么确定无疑的规则”——我们只能在具体的处境中,冒着风险,真诚地去做出自己独立的判断,并为此承担责任。这是现代社会的公民格外艰巨的道德任务。

阿伦特说艾希曼“匪夷所思地、非常真实地丧失了思考能力”,并不是说他就不会思考了,而是在说,他失去了与自我对话的能力。萨特则更尖锐:艾希曼不是没有选择,而是根本没有思考过其他选择,他在逃避思考,逃避自由。

之前我们将《萨特:自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的时候提到过,萨特评论艾希曼时特别‘道德婊’地说:“你艾希曼并不是没有选择,你可以选择自杀呀!”——我们可以将萨特的话当作一种道德绑架,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讲,当我们赞颂辛德勒,鄙视艾希曼的时候,这种道德绑架已经发生了,而且它是正当的。

好,为了对抗平庸之恶,阿伦特和萨特都主张独立判断,那么,判断的标准是什么呢?不能是权威,不能是规则,我们如何判断?

我们请出压轴的第五位大神,是个中国人,心学的创立者王阳明。顺便将传统意义上“独立思考”中缺的最重要的一环补全:拷问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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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1472~1529)

关于王阳明,众所周知,我自称“阳明门下走狗”之前也做过一期分享,出门左转《阳明心学:大时代的避风港》。今天再度提到阳明心学,就是想破解“独立思考”里的BUG——既然是独立,那就没有统一标准可以遵循,怎么办?

(反感中国传统文化、追问良知有没有,怎么来的、热爱逻辑的朋友们,去看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罗尔斯的《正义论》)

我的答案是,拷问良知,或者说,依靠朴素的道德直觉

说糙一点儿:很多事儿,你说出大天儿来,无论多么辉煌的理论,多么严密的逻辑,它不对,就是不对。

那次分享是以一个扶老人的小故事贯穿始终的,里面有个道理非常简单:无论如何,见死不救你得知道,那是不对的。

城管维护市容,整治小商贩,合理合法,但无论你有一万种苦衷,对面风烛残年的老人实施暴力,那是不对的。

无论疫情防控要求多么严格,但你拒绝一个临产孕妇,任其死在医院门口,那是不对的。

无论小区居民多么刁钻,但你那人家儿子当软肋,那是不对的。

在我们这个会议室,无论你的民主自由法治理论多么完善,对方的挑衅多么无理,但你无下线地攻击谩骂,那是不对的。

同理,无论你遭到多么大的攻击,你以威胁举报所谓‘不当言论’(攻击以外)来进行报复,那是不对的。

@斗鱼 刚刚在群里给我提供了一个案例:1977或78年的时候,上海处理反G命,本来院长填了个死缓准备报上去,然后想想领导说我右咋办,改成死刑了。

我想这位院长的行为经过了独立思考,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他作恶呢?所以说通常说的独立思考是不够的。无论怎么说,我们知道那样做不对的。

为什么不对?依据呢?逻辑呢?不用问,你自己内心的良知知道为什么。

或者说,没有为什么,那就是不对。

刘瑜在《比较政治学30讲》中提到了韩国电影《1987》的一个情节:

一个女孩劝她所暗恋的男大学生不要去参与街头活动,她说,你以为你这样做,世界就会改变吗?别做白日梦了,醒醒吧。

男生说:我也想啊,但是不行,因为心太痛了

刘瑜说,作为一个社会科学研究者,我会想到1000个理由去反驳这个男生……但是到最后,我发现,这种源于道德直觉的正义感有种令人敬畏的天真。当所有政治的泥沙沉淀,所有的理论的波涛平息,所有流行的趋势过去,最终,这种无与伦比的天真还是会从水底浮现。它熠熠的光辉,还是会诱惑你向它伸出手去。

所以你看,所谓的“启蒙”,未必是把一个外来的什么思想塞到我们的脑子里,而是用一盏灯把本来就是我们心灵深处里的东西给照亮而已。

讲到这里,我们该收尾了。

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历“黑暗时代”,或痛苦或愤怒或绝望,对每天发生的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们也都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我想提醒大家的是,在我们理性客观地独立思考之后,不要忘了一个前提——

始终记住自己是一个人,时刻拷问良知,运用最朴素的道德直觉问一问自己:这样对吗?

正如汉娜·阿伦特在《黑暗时代的人们》的序言中写的那样:

“即使是在黑暗的时代中,我们也有权去期待一种启明,这种启明或许并不来自理论和概念,而更多地来自一种不确定的、闪烁而又经常很微弱的光亮。这光亮源于某些男人和女人,源于他们的生命和作品,它们在几乎所有情况下都点燃着,并把光散射到他们在尘世所拥有的生命所及的全部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