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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咱们对比了《拔协》和《顿悟大乘正理决》的记载,你会发现两种记载对吐蕃渐顿之争的描述,完全对不上,从过程,到胜负都大相径庭。

估计到这个时候,大家最关心的应该是哪个记载更靠谱,更准确,应该相信谁的记载。

但其实上问题没有这么简单,以《拔协》为代表的藏文史籍和以《顿悟大乘正理决》为代表的汉文史籍,分别站在“渐悟派”和“顿悟派”的立场上描述,你并不能以一种记载来反击另一种记载。

双方是在从不同的视角,来描述同一件事情的不同侧面。

你们回头想想我讲的这一百多期节目,很多时候我都在讲背景,从各个角度来讲事件,但我很少讲结论。

因为历史没有标准答案,相信谁,不相信谁,完全取决于看问题的角度。

就拿渐顿之争来说,王锡和拔·赛囊都算是亲历者,但记载是南辕北辙。

所以,只能从其他角度来分析。

我们可以通过之后两派代表人物的走向,来看看渐顿之争以后情况。

按照常规的思路来说,摩诃衍败落以后,向渐悟派献上花环,然后留下了一只鞋,就落寞的回了敦煌。

但在王锡的文献里,情况似乎不是这样的。

在摩诃衍给赤松德赞的上奏里写到,离开拉萨以后

“屡蒙圣主诘问”,受命返回拉萨“教令说禅”,但这次“说禅”似乎并不是传教,而是向赞普本人讲解禅宗问题。但赞普似乎还不解渴,又有了第三次拉萨之行,然后经“数月盘诘、“寻究其源”,最终允许摩诃衍在吐蕃传教禅宗,并向吐蕃各处颁令。

这次返回拉萨,还不止摩诃衍一人,而是带了一位名叫达摩磨低的高僧。

按张亚莎老师的估算,摩诃衍第三次到拉萨的时候,可能是在796年左右。等他从重新返回敦煌时,受到了吐蕃官员的热烈欢迎,还被授予“吐蕃大德”、“国家大德”等尊号。

也就是说,渐顿之争以后两年,吐蕃统治区出现了“一国两制”,不同的区域推行了不同的宗教体系。

但从这以后,敦煌就再也没有了摩诃衍的任何记载,而且之后吐蕃也不见他的任何踪迹。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现在也还不太清楚。

如果你觉得赤松德赞接触禅宗是个孤证的话,其实还有一个例子。

敦煌有一位名满河西的昙旷大师,赤松德赞曾派人迎请,可惜昙旷年老体衰不能成行,之后迎请摩诃衍,未尝不是昙旷的替代计划。

之后赤松德赞心中每有疑问,便会派驿卒快马奔向敦煌,请昙旷大师作答。

这些问题由浅入深,涉及大小乘的教理、教义、教史等各个方面。最后,由昙旷汇集成书,名叫《大乘二十二问》。[2]

近几年,已经有人把斯坦因和伯希和带走的敦煌残卷拼合订正,把这部著作整理了出来。

从这两个例子上看,赤松德赞本人对禅宗并不抵触,那他为什么要选择渐悟派,排斥顿悟派呢?

答案先放一下,我们接着来看例子。

近年来,在青藏高原的东部地区,陆续发现了一批吐蕃时期的摩崖石刻,如察雅县的仁达摩崖石刻、青海玉树公主庙石刻群以及甘、青交接地带的扁都口摩崖石刻。

这些石刻题记中,均出现了一位高僧巴廓·益西央的名字。

这位巴廓·益西央的身份一直比较模糊,直到近年在敦煌文献中发现了一份写本,有益西央的详细介绍。

在写本中,他的师承被明确指出为“诸禅师”,而且他的著作所依据的经典,被广泛认为来自于摩诃衍的著作。

他主持的察雅县的仁达摩崖石刻雕凿于804 年,“渐顿之争”已经结束十年了。然后他又分别在青海和甘肃主持了摩崖造像。

益西央活动于赤德松赞时候,“按传统藏文史书中的说法,赤松德赞时期的渐顿之争后,禅宗在吐蕃佛教中已无一席之地。可益西央作为信奉禅宗的人物,却在吐蕃拥有如此高的地位,说明禅宗人物并未完全退出吐蕃佛教舞台。”[3]

不仅如此,在宁玛派大师努钦·桑吉益希所作的《禅定目炬》中,将佛教修行判别为“渐门———顿门———大瑜伽———无上瑜伽”的发展层阶。这个层阶是由低向高的递进关系,“渐门”居然处于“顿门”之下。

据认为《禅定目炬》创作于吐蕃王朝时期,其中包含了很多的禅宗内容,涉及禅宗人物、教义及历史,还收录了很多禅师的语录。[4]

由此也能看出,禅宗在吐蕃时期的影响力,似乎没有因渐顿之争的结果而彻底消除。

说到这里,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禅宗在吐蕃的发展过程。

按照教法史料的描述,似乎汉地的宗教思想起于摩诃衍,也止于摩诃衍。但实际上,这种论述方式本身就有点问题。

汉地的佛教思想传入吐蕃的时间很早,甚至可能在一段时间里,还还居于主流。

一般来说,大家都把松赞干布迎娶两位公主,作为佛教传入吐蕃的标志性事件。

但从大环境上说,佛教确实可能更早的时候,就已经传入了吐蕃。

要知道,吐蕃可是处于佛教文化包围之中。

位于吐蕃南部的印度是佛教的发源地、位于西北的于阗是佛教文化圈的核心地带、位于东部的中原地区也形成汉地佛教文化圈。

即便吐蕃周边群山环抱,道路难行,但古代商道早就把吐蕃和周边地区联系在了一起,吐蕃赞普不可能不知道佛教的存在。尤其是吐蕃开始领土扩张以后,占领区的信仰基本都是佛教。

也就是说,佛教具备传入吐蕃的基本条件。

公元641年,文成公主嫁入吐蕃,代表着唐朝文化开始输入吐蕃。

但我们也要看到,两《唐书》、《册府元龟》、《资治通鉴》等汉文史料都没有提及文成公主对吐蕃佛教的影响。史料上记载公主携带的典籍,也以儒家书籍为主的,并非教法史料所言的“全系佛经”。

公元710年,金城公主入藏了以后,带来了不少汉地僧人。

这些僧人开始对吐蕃社会产生了一些影响,早期吐蕃大臣学佛,也多由汉地佛教开始,比如拔·赛囊、娘·定埃增等人,最初都是跟着汉僧学习。

金城公主还在入藏以后,开创了两种佛事活动,一个是“谒佛之供”,另一个是“七期祭祀”。

另外,她还保护了于阗地区进入吐蕃的僧人。

除了金城公主的影响之外,尺带珠丹晚年还曾派桑希等四人,赴长安学佛取经,并迎请汉僧。

这一时期,在吐蕃内部可能已经形成了一个小范围的佛教圈子。赤松德赞恰恰是在这种氛围下成长,这也为他日后的弘佛举动,埋下了伏笔。

到了赤松德赞执政后,他命桑希等人翻译从唐朝取来的佛经,又派拔赛囊等人去长安取佛经,迎请汉僧。

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吐蕃早期的佛教传播,汉地的佛教思想至少和印度佛教等量齐观,甚至有可能居于主流。

这种影响力,从桑耶寺的建筑特征也能看出端倪。要是汉地佛教在吐蕃全无影响,就不存在桑耶寺主殿二层采用汉式建筑风格的意义了。

而且,首批吐蕃出家僧人群体里(七觉士),就有一位来自汉地的僧人。

这些史实足以说明吐蕃的汉地佛教,已经具有一定的影响和位置,汉地僧人为吐蕃佛教初传、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5]

另外禅宗思想的传入,也不是从摩诃衍开始。

按照法国藏学家戴密微的考证,摩诃衍奉诏入藏的时间在792年至794年之间。

但根据《拔协》的记载,尺带珠丹晚年派桑希去汉地取经,回程时路过成都,遇到了蜀地禅宗的第二代传人——无相禅师。

这位无相禅师,俗家姓金,也称金和尚。他的道场在成都的净众寺,是蜀地禅宗净众派的创始人。[6]

此时赤松德赞刚刚继位, 时间大约在 755 年左右。

所以,禅宗思想传入吐蕃应该在摩诃衍之前。

也就是说,首先传入的应该是蜀地禅宗的净众派,而不是摩诃衍代表的禅宗北派。

法国学者戴密微甚至认为 :“以《历代法宝记》为代表的传说,从 8 世纪起就由四川传入了吐蕃,这甚至还在吐蕃征服敦煌( 可能是 787 年) 之前, 也在摩诃衍奉诏抵达吐蕃布教真宗和拉萨僧诤会( 792~ 795 年) 之前, 这部文献也可能被译成了藏文 。”

也就是认为《历代法宝记》的内容,先于该书被译成藏文之前就传入了西藏。[7]

之后摩诃衍入藏,禅宗思想在吐蕃大行其道,吐蕃豪门没庐氏妃子带着众多贵族妇女皈依,然后才有了渐顿之争。

看完了,渐悟派的后续结果,我们再来看看几位顿悟派人物的结局。

按照《贤者喜宴》的记载,在“顿渐之争”后,赞普“赐予(每座)寺院属民一百户,赐予每名僧人三户属民。对于(寺院)属民及僧众,官府无权干涉,将权力均授予僧人”。

如果这个记载准确的话,那吐蕃佛教就成了一个超脱于世俗权力之外的特权团体。他们在政治、经济上完全独立行政体系,真可算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尤其是最后一句,“将权力均授予僧人”,这意味着僧伽集团不但独立于行政体系,甚至凌驾于行政体系。

那么这个记载是不是准确呢?

它是不是后世佛教史家的粉饰呢?

我们不说真假,来看看几个主要人物的结局。

渐顿之争的主将莲花戒,在《拔协》里的记载是“被外道派来的刺客捏挤腰子而死”。

注意拔协里写的是“外道刺客”,并没有指明是哪个外道,究竟是本教,还是佛教的顿悟派并不明确。

但到了《布顿佛教史》里就直接说:“后来,汉和尚的四个汉人屠夫行刺莲花戒,使之肾脏受伤而亡。”

有意思的是,两部著作紧接着写了一句相同的话,拔·赛囊“绝食而圆寂”。

拔·赛囊身为吐蕃国家寺院桑耶寺的第二任堪布,地位甚至可以自居为赤松德赞的老师。

在《拔协》里记载,“赤松德赞一再言道,‘益希旺波是我的轨范师’,旋即向益希旺波叩首礼足。”

他为什么要绝食而死呢?

难道是因为莲花戒去世而悲痛吗?

我们来看看这段史料记载,桑耶寺首任堪布寂护大师,在公元784年从马上跌落而死,之后拔·赛囊继任为堪布。他要求赤松德赞赐以大金字告身、位列众相之上、列席小御前会议。

但这些诉求,遭到了娘·定埃增等人的激烈反对。

按《贤者喜宴》的记载为,“娘氏家族等人召集了歹徒,并让歹徒破坏拔·赛囊的修法,于是他逃到了洛扎。”

娘·定埃增师承于无垢友,属于印度佛教密宗(金刚乘)系统。

如果我们类比一下,拔·赛囊和娘·定埃增的修行路线,类似于寂护和莲师。

不管怎么说,都是吐蕃佛教一脉,但在驱逐拔·赛囊的事件上,娘·定埃增却毫不犹豫。之后,以毗卢遮那为代表的几位佛教领袖,也相继被逐出京师,流落各地。

也就是说,吐蕃佛教并没有因为渐顿之争而欣欣向荣,反倒是爆发惨烈的内斗。

另外,我们还要注意一下渐顿之争的时间节点。

按照戴密微先生的分析,渐顿之争起于792 年,终于794 年。[8]

三年后,赤松德赞就去世了。

可以这么理解,吐蕃宗教的路线斗争,纵贯了赤松德赞的一生。

但他耗尽一生推动的事业,似乎并没有真正如其所愿。

即便是到他临近去世的时候,吐蕃国内反对佛教的力量依旧强大。

甚至就连他身边的吐蕃权力最高层,依旧有人坚定的支持本教,抵触佛教。

这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赤松德赞的妃子,出身于蔡邦氏的桀冻噶(梅朵准)[9]

她甚至当众叫嚣:“所谓嘎巴拉,就是人的头盖骨;所谓巴苏大,就是掏出来的人的内脏;所谓冈陵,就是用人的胫骨做的号;所谓的兴且央希,就是铺开来的一张人皮;所谓啰克多,就是在供物洒上人的鲜血;所谓曼陀罗,就是一团像虹一样的彩色;所谓金刚舞士,就是带有人骨头做的花鬘的人;……这不是什么教法,这是从印度进入吐蕃的罪恶。[10]

我们知道,当年恩兰达札路恭公开支持本教,被赤松德赞施以重手,流放到北方的边地,但他对同样公开支持本教的蔡邦妃,却毫无动作,默认了她的存在。

这隐隐的告诉我们,赤松德赞对吐蕃的外戚豪门,没有很强的控制能力。

也确实,在赤松德赞的晚年,吐蕃国内的政治格局已经走向了外戚专权。

但在朝堂上弄权的却不是蔡邦氏,而是出身于纳囊氏的尚杰赞

他在朝堂上弄权的事情,甚至远在云南的南诏王都知道了。

南诏王在描述吐蕃政坛内斗的情况时写道:“(吐蕃)近臣横污,皆尚结赞阴计,以行屠害,平日功臣无一二在。”

这种状态自然让蔡邦氏很不甘心,于是在两个尚族豪门之间,展开了激烈的倾轧。

蔡邦氏和纳囊氏在政治上斗得你死我活,在宗教上四大尚族中的蔡邦氏属于反佛集团,没庐氏和纳囊氏属于亲佛集团,但没庐氏亲自顿悟派,而纳囊氏亲渐悟派。

也就是说,赤松德赞耗尽一生的宗教置换计划,不但没彻底清除本教,反倒导致了吐蕃政治体系的撕裂。

甚至赤松德赞的去世,都是在为这种撕裂买单。

那么,赤松德赞以毕生之力的弘佛,是成功了呢?还是不成功呢?

这个问题,大家自己考虑吧!

参考消息:

[1]、《吐蕃时期的禅宗传承》_张亚莎;

[2]、《风化成典》_马丽华;

[3]、《非‘拔协’视阈下的“吐蕃僧诤”》_朱丽霞;

[4]、《禅定目炬与吐蕃禅宗思想源流考》_刀吉仁青;

[5]、《汉地佛教在吐蕃传播述论》_袁晓文、郎伟;

[6]、《关于摩诃衍禅法的几个问题》_杨富学、王书庆;

[7]、《8~ 9 世纪流传于吐蕃的禅宗派别考———兼论宁玛派与禅宗的思想渊源》_朱丽霞;

[8]、《吐蕃僧诤记》_戴密微;

[9]、《吐蕃赞普赤松德赞研究》_林冠群;

[10]、《西藏佛教发展史略》_王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