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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产科门诊,一天接诊一百多个产妇是常态。

大概是门外候诊的人确实太多,我正在给一个羊水过少的产妇交代注意事项时,一对母女被直接挤进了诊室。

见里面还有其他患者和家属,这对母女显得有些拘谨。

那个年轻女子更是局促不安,双手不自觉地裹着那一大卷检查单。

我的目光也自然地落在她的双手上。

皮肤很白,却不算细腻。

特别是手指头,看着有些别扭,指节末端明显膨大增粗,算是典型的杵状指。

这是长期慢性缺氧的表现之一。

发现医生一直盯着自己看,那女子本能地抬了下头。

看得出还很年轻,可整张脸上却没有与之相应的好气色,嘴唇还有些发绀。

“先进来吧。”

见医生发了话,女孩的妈妈连连说着“谢谢,”这才搀着女儿坐在另外一张板凳上。

这个叫李晓婉的姑娘先前是在妇幼保健院做的产检。

那边医生告诉她,她因为艾森曼格综合征,合并重度的肺动脉高压。

这个病属于妊娠禁忌症,建议趁着胎龄小,心脏负荷还没那么大,早点引产。

所以她们要换家医院再咨询一下。

“我的意见和保健院一样,她的这个肺动脉压都上一百了(mmHg),查的血气分析氧分压才60多(mmHg),艾森曼格综合征、重度肺动脉高压,都是妊娠禁忌症,我这里建议现在就住院,这孩子没法要。”

“医生,你们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啊,”李晓婉再度抬头,这一回倒像是铆足了勇气。

“我真的很想要一个孩子。”

我没有直接回复,只是反问,“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很累,看你脸色不太好。”

对方点点头,“可能是走廊人太多吧,空气不好,我感觉有点头晕,呼吸不太顺畅。”

我怕过于正式的用语会吓着这个过于腼腆的姑娘,便笑着对她说,“可是你妈妈感觉就还好。”

“我以前长期干农活呢,还喂着好多头猪,身体好着呢。”李母也跟着笑了起来。

见对方自己把话题引到了题面上来,我即刻切入正题。

“你现在一个人,心肺的负担就不小了,已经没那么多氧气供自己用了,再怀个孩子,等于把原本就不宽裕的心肺储备,再强行分摊给两人来用,对大人对孩子来说可能都要命。越往后走,心脏的负荷就越大。”

“大夫啊,我女儿这个孩子来得很不容易,去年在妇幼保健院做了宫腔镜的手术,后面又调了好久,这才第一次怀上。”

李母仍然没有意识到终止妊娠的必要性。

“她这个病本来就不适合怀孕,怎么还专门去做了宫腔镜啊。”

又是个听不进去劝的主,对这种健康意识淡漠的孕妇,我历来没什么耐心。

“这么说吧,她这个病长期缺氧,会对胎儿的发育有影响,继续妊娠,可能造成孩子出现智力低下、脑瘫、发育迟缓等各种情况。继续妊娠,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回心血量也会进一步增加,心脏负担会进一步增大,出现严重的呼吸衰竭、心力衰竭,到时候大人小孩可能都保不住!”

外面还有很多等得不耐烦的产妇和家属,我自然没有工夫反复解释必须尽快流产的必要性,便换回了医生惯有的严肃和冷漠,尽力速战速决。

李晓婉已经开始抹眼泪。

李母看着小声饮泣的女儿,再看看态度坚决的医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先住院吧,她现在一般情况不是很好,孩子的事情可以再商量,大人现在倒是需要住院观察。”

我顺水推舟把住院证填好,“先去办住院吧。”

已经十二点多了。

门口还排着好些个产妇和家属。

我实在不忍心打发这些已经排了一上午队的产妇和家属下午再来。匆匆去了趟卫生间,便接着再看。

可偏偏这时,手机响了起来。

我正在给一个产妇做体格检查,不便去接,可来电者大有对方不接便决不罢休的架势。

是李承乾。

我皱了皱眉,电话一接通,“花姐,你怎么收了个肺高的上来,还给她说上来保着试试看!”

“我收她上来做人流的!”

“想想也是,我说给她安排人流的事,结果这女的哭个不停,说是来保胎的,还说是你对她说的可以再商量。”

“我什么时候说过能保胎了,她生育意愿强烈,感觉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还在门诊的时候就感觉她气促明显,赶紧上来先住着,别一会再出现其他问题。”

“哎,都要下班了,你给我收个那么棘手的,晚饭必须得安排上了。”

我懒得理他,匆匆挂了电话。

李晓婉在科室住下来,吸了点氧,做了点基本检查,一听李承乾给她说做人流的事情,便直接办理了自动出院。

这个棘手的山芋没有烫着人,李承乾的那顿晚饭自然是免了。

可一个月之后,李晓婉和家人再次出现在谭主任的专家门诊上。

谭主任避开了李晓婉殷切的眼神,将注意力放在了她那堆检查单上。

他的回复还是和其他医生一样,禁忌症就是绝对不允许的意思。

要引产也要尽快,越拖越麻烦。

可对方一听就哭上了,说她就想生个孩子而已,她是有这个病,可生病了就连怀孕做产检的资格都没了吗,她都怀了16周了,跑了好些个医院可就没一个地方肯给她建档的。

她还哭诉就是犯了重罪的死刑犯,监狱发现怀孕了都要给她生产机会,她签生死状还不行吗,横竖她自己负责。

这一回是李晓婉夫妻一起来的。

谭主任在产科工作了这么多年,见过不少因自身疾病不适合怀孕的女性,却为了保全婚姻或是帮夫家“传递香火”而冒险怀孕,她们大抵心怀侥幸觉得医生只是为了吓唬她们。

可当多家医院都是这样一个说辞让她们意识到其中风险时已是骑虎难下,有些人索性继续妊娠。

孩子都要出生了医院是不敢拒诊的,往往孩子还没有到足月,她们便因为出现了这样或那样严重临床症状被送往医院。

有些人在医院多科室团队倾尽全力的情况下,总算是有惊无险,而有些人在产下孩子后却再也没有机会听孩子叫声妈妈。

见李晓婉的丈夫也是这个意思,谭主任有些恼火。

这人年纪轻轻的,肯定也是听懂了其中风险的,在有些人眼里,娶老婆纯粹就是为了传宗接代。

他自然没跟对方客气,数落了对方一通。

那年轻人一急倒有些口吃,连连说那是妻子自己的意思。

谭主任便让李晓婉的父母进来面谈。

之前每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他便直接做产妇娘家人的工作。

谁家的骨肉谁去疼,一听自家姑娘有这样大的风险,绝大部分父母便会想尽办法劝女儿放弃。

可李晓婉的父母却让谭主任破防了。

他犹豫半晌后叹了口气,让李晓婉夫妻连同父母共同在产前保健手册上签字。

一家人千恩万谢,可他始终眉头紧锁,重点交代了后续需要注意的事项,并将手机号留给他们。

再一次见到李晓婉,我有些吃惊。

她的预防保健手册是谭主任建的,后面每次产检评估也是他写的,这一回也是他将李晓婉收住院的。

这下孩子都快28周了,人也住进来了,我还能说点什么?只感觉自己被这家人生生绑架了。

对冥顽不灵的李晓婉,我已经做不到和颜相对。

我都纳闷了,为何有些人对生孩子有这样强烈的执念。

城东的医大附一院才死了一个27岁的肺动脉高压产妇,那么多医生家属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还是坚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

孩子是生了,可她产后因为肺动脉高压危象一直住监护室,死之前连孩子长啥样都没看到。

她可是好好地感动了自己,可着实给医院和家人留了一大堆烂摊子。

这一天晚上我值班,难得没收新病人。

我看到李父在门外,显然是想和我说些什么,可期间反复有其他家属前来咨询问题,他便也耐着性子在门外等着,直至确定都没人了,才踱进办公室,笑着和我打招呼,那笑容里是特有的底层民众对一切他们眼里的“上层人物”的谦卑和讨好。

我太熟悉那种笑容,我本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我心中一软,拉出了椅子示意对方坐下说。

“我这个女儿,命很苦。”

才说了这么一句,这个看上去五大三粗的汉子就有些哽咽了。

“我和她妈妈都是农村人,之前一直在乡坝,如果不是我姑娘得了病,需要钱,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离开我们龙王村。”

说到这里,他取下那根一直夹在耳朵上的烟,手在兜里摸索了一下,应该是要找打火机,可是一想到还在医院里,便住了手。

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

那双手粗粝无比,两只手上各少了两根手指,那残缺了四根手指的双手看着有些心惊。

他见医生一直盯着自己的手在看,笑了笑,努了努嘴。

“左手这两个,是06年在建筑工地被砸坏的,当时包工头只给了点医药费,养了两个多星期,也没给误工费,这边这个倒是划算点,”

他又看着自己的右手。

“这个是12年在机械厂里被绞断的,还走了工伤,评了残,那次赔得倒是多点。还好那里多赔了点钱,我姑娘那次病情严重了,肺上感染很重,在重症监护室住了挺久,没有那笔钱的话,说不定人已经没了。”

他见我愿意听他摆龙门阵,便说起了一家人的种种经历。

我是个乡下人,没啥文化,一辈子也没啥能耐。

这辈子要说最对不起的,就是我这个姑娘。

我媳妇怀孕的时候,好多人都说肯定是个小子,我当时还挺高兴,我就喜欢小子,呵呵。

说到这里,这个男人笑了笑,那笑容有点憨厚,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就那么露在外面。

我在产房门口等了老半天,护士抱给我看,说是个姑娘,我还怀疑搞错了。

说实话,我当时还是蛮失望的。

在乡坝,传宗接代的思想还是很重的,没儿子的家庭过去叫吃绝户。

我姑娘刚出生那几天,我是气得每天把烟当饭来吃,在地里干个活也觉得浑身没劲。

可过了几天,我也想通了,闺女就闺女,横竖都是我的种。关键是我发现这个闺女越看越乖,那个小胳膊跟糖葫芦串似的,那身上一股子香喷喷的奶味。特别是,我姑娘生下来过了一个多星期才睁眼,可她每次一看到我就会咧嘴笑。

说到这里,这个粗汉子又咧起嘴,我也从他眼里逐渐聚集起来的温柔笑意,感觉出多年前这个初为人父的男子对女儿感情上的转变。

我那姑娘真特讨人疼,真的是越看越喜欢。从那之后,我每天从地里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女儿举起来。每一次,我一举,这小妞就笑得咯咯响。

我们那挺穷的,年轻一点的人都去外面打工了,家里就靠那点田,再养点牲畜,也只能糊口。

可我真的不想到外面去打工,我们村也有挺多父母在外打工,孩子留给老人的。爹妈不在孩子身边,感觉孩子也挺造孽的,而且孩子跟父母长期见不着,容易生分。

穷有穷的过法,抽烟就抽那种花不了什么钱的叶子烟,麻将也不打了,每天能看到老婆孩子,就觉得心窝子里都甜。

可我娃儿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一到冬天,就老生病,老是咳嗽,有时候严重了还喘不上气,小脸都能憋紫。

我们每次也就在镇里医院看病,医生说就是体质差了,我们一直没怎么往心里去,想着孩子大些了,身体就能好点,好多孩子小时候不总爱发烧、咳嗽嘛。

就这么一直等着婉婉到十二岁了。

我们孩子从小就老实,有哪里不舒服也不敢跟老师说。

那次也是冬天,她还喘着呢,老师让测试400米,她也不敢请假,就紧着跑。可才跑到一半,人就晕倒了。

我们这才发觉不对劲,把孩子送到县医院,一检查,说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心脏上有个窟窿,得手术,要我们赶紧去大医院看看。

我们带着婉婉上城里,跑了好多家大医院,都是这个说法,要赶紧手术。

可那需要不少钱,我们那些年一直也没什么积蓄,又赶上我丈母娘前两年也得了病,为了孩子的病我们还欠了不少外账,旧账都没还,也自然不好再借钱了。

我们两口子就商量着,孩子妈在家里照顾女儿,多养几头猪,把家里的基本生活搞起来,我就去外面打工。我一没文化,二没技术的,想要挣得多一点,就只能下苦力。

那一年我就到了广东,去了就直接找建筑工地,干的全是些抗水泥、推砖头这种力气活,几十斤的水泥,我一天最多的时候扛过几百袋。

那会儿工地上可不像现在,啥都不正规,好多地方都是一年才发一次工钱,我那时候也听说了包工头年底跑路的事情,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年尾了却拿不到工钱。

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第一年,我真的没拿到工钱。

我们二十多个人像野人一样干了一整年,拿不着钱,心里急啊,那会通讯也不发达,也不知道上哪讨说法去,最后就到报社、电视台、市政府都去堵了,最后钱是追回来了一些,可大头还是没拿着,也只能认了。

我给家里打了电话,知道婉婉又住院了,那年猪肉又卖不起价格,两口子辛苦了一整年,挣得比往年还低。

我当时那个恨啊,觉得这是什么世道。

可我们工地上那个保安跟我说,以后这种农民工拿不到钱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电视里不都放了吗,连总理都发声帮农民工讨薪了。

听了这话,我觉得又有了盼头,又没日没夜地干了一年,年底倒是拿到钱了,这一回有好几万呢,我媳妇这回养猪也挣了点钱,手术费差不多够了。

我那时傻啊,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就拿塑料口袋装着,心里那个激动啊,也不愿去趟银行存卡上。就觉着苦了两年了,晚上枕着那袋钱睡才踏实,那可全是血汗钱啊,做梦都能乐醒了,我姑娘有钱看病了。

那个年头,赶在春运那会买张硬座的火车票贼难,我们排了一晚上的队才买到站票,四五十个小时的绿皮车,人挤人是遭罪,可想着都两年没见姑娘了,也激动啊。

还在候车室的时候我睡着了,醒了之后发现背着的蛇皮袋让人划了一个口子,我当时整个人都傻了,把那个大口袋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一样一样翻,可那袋钱始终没找着。

我当时气得倒在地上就哭,就一个劲地嚎,觉得老天不长眼,明明那么多人,可为啥老天爷就指着我一个人往死里整。

家自然是回不去了,有个买不着票的人加了点钱把车票买走了。我一个人往珠江边走,当时就想着一了百了算了,这苦日子太长了,总感觉看不到头。

可一想到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给女儿挣钱看病的,我想不开一下就过去了,我女儿怎么办啊。

我在珠江边转了一圈,又回了工棚,就只能从头再来呗。

第三年春节,我总算是拿着钱回家了。

姑娘三年没见我了,倒没生分,一看到我,就抱着我直哭,说爸爸受苦了。

我哪受得了这些,也抱着女儿,眼泪鼻涕一把流。

我们夫妻俩带着孩子和钱,欢欢喜喜到了城里最好的医院,准备做手术。可医生再一次做了检查,说耽搁时间太久了,没手术机会了,只能平常多吸氧,还要吃药控制,到最后如果吃药也不行了,那就得把肺和心脏一起换了。

真是造化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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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婉婉以后肯定会伴随肺动脉高压。医生还给我们打了个比方,因为肺动脉高压,她那个心脏要把血送到全身,就不得不超负荷地运转。

医生还问我,平常在工地最累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我说是扛水泥的时候。然后他就说婉婉以后歇着的时候也像我在工地上扛水泥一样累,我抗累了好歹能休息,而她却是24小时不停地扛,最后会导致心力衰竭,甚至英年早逝。

而得了这个病,婉婉平常的生活也受到影响,总是没力气,走不远,更不能累着,稍微带点体力的事情都不能去做。有时候病情严重一点,爬楼梯、甚至走路都气喘吁吁的,有几次在学校里还咯过血,晕倒过。

周围人都笑我们把孩子带得太娇气,农村孩子,还养成了林黛玉,可我知道,婉婉搞成这样,都是我害的。

从医院回来后,我们夫妻俩抱头痛哭一场,。她这个病,时不时就要住院,成绩自然也跟不上,初中读完也没念了,就在家里待着。

我寻思,她以后这样也不适合工作,肯定是我们夫妻俩养她了,而且往后治病还需要不少钱,所以我还是去建筑工地,虽然累点,好歹挣得还行。

我们那会在工地,住的工棚。都一帮大老爷们,老婆又都不在身边,每次发钱了,总有工友要出去潇洒一回,他们总拉我一块。

我也是正常男人,说没那个需求当然是不可能,可我心疼钱。婉婉要吃的那个药,在广东买稍微便宜一些,发了钱我就买了寄回去。

有次买了没来得及寄,带回去被工友看到了,他们就笑话我,看不出你平常挺老实的,暗地里还在吃这些药,还买那么多,一个个笑的阴戚戚的。

我懒得搭理他们,也不知怎么去解释那个叫“伟哥”的药,其实是买给我女儿吃的,是拿来治疗肺动脉高压的……

医生说有更好的药,叫波生坦,可我们吃不起,当年那玩意一盒差不多要两万,还是调了价的。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婉婉的病控制得还不错。前几年,好不容易有个人来说媒,就是对方得过小儿麻痹症,腿脚不利索,不过小伙子人倒不错,知道我们婉婉有这个病,以后不能生孩子。对方也没说啥,两家人就把这事给定下来了。

后来波生坦价格便宜了很多,婉婉就开始吃那个药,效果挺好的,这两年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我们挺欣慰的。

前年城里拆迁终于拆到我们那里了,我们家房子和地都挺多,市里这两年房价也跟着飞涨,所以赔了不少。

在工地和厂里的那些年,我时不时地想着,要是哪天忽然发了财,那些钱我该怎么花。

可是这一天真的来了,我也没高兴两天。

我们两口子大半辈子都省惯了,这么多钱拿着也真的不知道该干点啥。我们就问闺女,现在家里有钱了,想干点啥,爸妈都能帮你圆梦了。可我姑娘只说了一个,她想当妈妈……

我这一辈子最亏欠的就是我闺女,她要是出生在一个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家里,这个病也不至于被耽误了。

所以大夫啊,我也求求你们帮帮她,帮她圆了这个梦……

这一次的医患沟通阵仗很大,我把李晓婉夫妻二人以及双方的父母都带到了会议室里,我要这一家人共同见证多医学科对李晓婉这次高危妊娠的联合会诊。

作为管床医生,我做了系统的病情汇报。

产科、心内科、胸外科、麻醉科、重症医学科、呼吸科的主任或业务骨干都参与了这次会诊。虽然来自不同科室,所谓术业有专攻,但在听取了李晓婉的病史,查看了她近期的检查资料后,给出了统一的结论。

所有与会医生均表示,李晓婉病情过于严重,重度肺动脉高压一直都是妊娠禁忌,患者执意要求生育,是违背医疗常规的。

这一次的联合会诊,我相信李晓婉一家人都是听懂了的,可眼下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引产的风险不比生产来的小。

现在双方都没有退路了。

这张弓已经被拉开了,我们都已经回不了头了,眼下,医患双方,都只能背水一战。

李晓婉的孩子已经有28周了。

满了28周,孩子就有一定的存活几率。

但这样继续妊娠,李晓婉的心脏负荷会越来越大,而且从彩超、血气分析、凝血功能等一系列检查来看,她的各项指标都在恶化。

我再度将李晓婉全家约进谈话室。

“女性进入妊娠期后,身体会处于高凝状态,会使得肺动脉高压的患者更容易导致肺栓塞的发生,同时,随时可能出现的心律失常,甚至肺动脉高压危象,也像两个定时炸弹绑在母儿身上。所以建议现在就终止妊娠,赶紧做剖宫产把孩子取出来。”

“医生,你们说28周就出来的孩子,虽然有一定成活几率了,但孩子的胎龄越小,各个器官发育也就越不好,特别是肺,所以,这个孩子还是先不要拿出来了。我都查了,都说妈妈的子宫才是最好的保温箱。”

我没有立刻接话。

我打量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略小几岁的女性。

眼前这个有些冥顽不灵的孕妈妈,和我初次见到的那个拘谨局促的李晓婉好像不是一个人。

眼前的这个人执拗,却也坚定,甚至还很有力量。

我原本还想再给李晓婉说说其中利弊。

个中利害已经有好多医生反复给她交代了,自己再是苦口婆心,对她来说也不过是徒添累赘。

可眼下,面对着这个柔弱却执拗的女人,我索性放弃了继续劝说的打算,苦笑了一声之后,便继续做下面的沟通,交代事项。

这天下午,我要出半天门诊。

回到科室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

我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放了一个漂亮的果篮,果篮下压着一个信封。

我打开信封,一张鹅黄色的信纸掉了出来。

我已经太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手写信件了。

李晓婉的字迹非常清秀,让字迹向来潦草难辨的我有些汗颜。

尊敬的夏医生,你好。

我知道自己这个任性的决定,让很多人都很为难。

从我怀孕开始,去了好几家医院,可因为这个病,没有哪个医院愿意给我建档,更不要说接收我入院待产。

在这里,感谢你和谭主任在我四处求医无门的时候,接收了我。

这些日子里,我明白你们为了我和宝宝做出了很多努力,我也想做一个听话合格的患者,这样才不会辜负你们的付出。

可是关于你建议我在28周这个节点上提前终止妊娠的建议,我再次任性了。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

因为躯体的缺陷,这个世界上很多精彩的大门都对我关上了,我羡慕每一个身体健康的女孩,因为她们的人生有无限的可能。这个疾病已经剥夺了我的很多梦想,连当妈妈这个心愿,也几乎成了不可能 。

成为母亲,是我一生当中最自私的决定。

我迫切地想做一个母亲,尽管我一直知道,孕育这个孩子本身就是一场豪赌。

我是一个先天性心脏病患者,自小就饱受疾病折磨。从我记事起便不能像同龄的孩子一样,能够在蓝天下快乐无忧地奔跑,很多个冬天,我都被禁锢在病床上,像个老年人一样苟延残喘地呼吸着,甚至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要终止了。

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的痛楚完全地感同身受,即使我的父母也不可以。所以我就更不想自己的孩子再有一点闪失。

我知道现在的医疗技术已经很发达,但孩子出来得越早,遭的罪就越多。那些罪,我这些年已经遭够了,所以想在最大范围内,保证我的孩子在出生后能够过得更好一些,就像这些年来,我的父母竭尽全力爱护我那样。

爱就是这样代代相传的。

所以,为了这个孩子,眼下我还能再坚持些日子。

又要给你们添麻烦了,万分抱歉。

祝:天天开心。

末尾是一个笑脸。

这封信内容不长,可我看了很久。

我不是一个很有母性的人,自然无法理解她对成为母亲的强烈渴望。

从收治李晓婉开始,我便有些反感她的任性和固执。

可现在的我,已经放下了这些成见。

我甚至有点喜欢起这家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