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自己是宇宙和万物的中心这件事,
他们是认真的。
如同马原。
1
今天被马原刷屏了。
我和他不熟悉。但他是我很多朋友的朋友。
不谈他的文字,就谈面相,马原是一个温厚聪慧的人。
但文学的成就,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全部。
再看《人物》那篇引起轩然大波的访问,
记者记录的点点滴滴的细节,
也可以看得出,马原对于动物,哪怕是一只鸡,也是有慈悲心的。
记者写到,马格追一只鸡,被马原叫住了,罚站,告诉他,不要伤害动物。
但是,愤怒的网友很快可以反驳:希特勒还是素食主义者,第一部动物保护法就是希特勒提出来的咧。
在对一只鸡的慈悲,
和自己儿子的“漠视”和“残忍”,如一张拉满的弓,向相反的两极使力,
从而勾画出了一个让人无法理喻的复杂的马原。
其实并不是难以理喻。
那一代的男性知识分子身上,都有这样病态的自恋,被才华、被崇拜所强化的自恋,如光盾一样,不可突破。
呆在这样的光里,
他们经常会觉得自己是半神或真神。
2
话说,倒是这个访问让我解脱了许多。
2010年,我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在得知天津一个家庭把新出生的女儿,(患有先天无肛)放在一家临终关怀医院里,要饿死她。
那会我还年轻,我就带了几个人,冲去天津,把那个已经饿了9天半的小女婴抢救出来,送到北京急救。
急救了7天,孩子转危为安。
(获救5天的小希望)
她的父亲大伯又冲到了北京,把孩子抢回去了。
随后,天津市政府未保委曾经介入帮助这个孩子,并在天津儿童医院,安排给孩子做了造瘘手术——一般来说,这是治愈先天无肛的第一步手术。
一个多月后,这个孩子从天津儿童医院出院。
之后就失踪了。
再过了几个月,有知情人士告诉我,孩子死了。
是天津人口普查,才查到的。
之前人家开了死亡证明,但没去销户。
死亡证明是在当年的3月26日开出来的,
也就是我们解救她2个月后,做了造瘘手术后1个多月。
没有人知道怎么死的。
这件事,给我巨大的创伤。
——那么多人——不只是我——那么多人,尽力去救这样的一个孩子,
警察、妇联、医生、护士,都告诉他们,孩子应该被救。
但是他们就能够以父亲的名义,
拒绝给她治疗。
即使在公权力强制介入,给孩子动了第一次手术以后,
又怎么样呢?
中国没有法律让专人天长日久守护在那个孩子身边,
回归家庭后一个多月,
神不知鬼不觉地,孩子死了。
对,本来就是有病的孩子,病死了不很合理吗?
另一方面的创伤,是在随后长达十年的时间里,
由几个男文人捏造扭曲的诽谤,一直在跟随我。
明明是她的父亲强行抢回家去,
明明是一个儿外科的常见病,
明明每年都有至少千分之三的新生儿可能患有这样的疾病,
明明是普通二甲医院就能手术治愈的外科常见病,
被他们描述成绝症。
同时,说我们的解救,是为了种种不可告人的动机。
3
多年来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
这样满满的凭空的恶意,从何来?
今天看到马原的人生经历,我忽然想起了周国平——写《妞妞》、全程记录自己如何放弃女儿眼母细胞瘤的治疗的过程。
马原和周国平何其相似。
以父之名,看着自己的孩子有病不治疗,而慢慢死去。
忽视,逃避,否定。
就像很多他们这个年龄的男人在面对伴侣的需求时的反馈。
一位女作家朋友描述她的文青老公:“他脑子有框,你和他说什么他都选择性过滤。”
“我说过我不爱吃酸菜”
“不,你不懂,吃吃你就会爱吃的。”
“我吃了,我不爱吃”
“多吃几次,你就爱上它了。”
“我真的不想吃,我已经被你强迫吃了好几年的酸菜了,我不想吃!”
“........酸菜是个好东西啊。你怎么能不爱吃呢。”
这就是她和让她完全绝望的老公的死循环对话。
这样的对话,循环了七八年后,
她的耐心、恩情、看在孩子面上的情分,
统统磨光了。
磨光了。
她终于走了。
因为,他的世界里只有一个逻辑:“我认为。”
所有和“我认为”不同的意志,都是要被他顽强的意志、灵巧的口舌和渊博的学识逐一细致纠正。
最后只剩下“我的意志”。
4
换着普通人,不就吃酸菜这点儿事儿吗?
人家不爱吃就不吃,你自己吃就得了,为何非要杠呢?
爱吃这口,不爱这口,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儿吗?
生病了看医生,需要手术就手术,
能治就治,治不好再认命,
不也是连乡间老农都知道的一件事吗?
但,搁在一些男人身上,就像吃不吃酸菜都能被他拧脖子纠正七年一样,
治病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能被他们无限复杂化了。
“孩子病了”
“他没病”
“他真的病了,他需要手术”
“手术治不好,怎么能在心脏手术”
“治不好也要试试啊,如果治好了呢?”
“治不好的”
“医生说能治好,微创手术”
“治好了又怎么样,生命就那么回事儿,经受这手术的罪,多苦。还不如不治。”
瞧瞧,不管你怎么说,他又回到了起点。
就跟酸菜似的。
那它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马原缺钱吗?
马原缺少知识吗?
别逗了,他可是大学教授,高朋满座。
之前余华就写过,他的命,都是专程到上海找了顶级医生做了手术。
他如果想获得正确的医疗资讯,
那真的太容易了。
你要认为他不懂,
那是你不懂。
他如果不懂,为什么自己六十岁了还要看西医做手术?
那就要回到马格的病。
5
马格的病,一开始是被认为心脏有小问题,二尖瓣返流。
但是,这是可以通过微创手术修复的。
心脏的膜瓣没长好,用一个手术把它关上就是。
但,心脏的问题,其实是一个遗传病导致的系统问题中最严重的表现之一。
马格,患有马凡综合征。
马凡综合征是无法治愈的遗传病,病人平均都会在40岁左右去世。
并且有家族聚集性——就是家族多人患有此病。
四肢细长、鸡胸或漏斗胸、长头畸形、面部窄、高颚弓。
眼睛可能也会有问题。高度近视白内障等等。
不过,最致命的还是心脏问题。
如果及时修复了二尖瓣返流,则可能活到五十岁。甚至更久。
不清楚马原是何时知道孩子的病情的。
从他很奇怪的表达来看:“心脏怎么能动手术呢?”
——这可不像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能说出来的反常识的话。
个人倾向于,他可能远比任何人都更早知道真相。
再不然,他就是很早就有预设。
也可能是不接受自己有一个“不健康不完美的孩子。”
不去检查、不去确认,所有的不好的推测都被否认了,
都被蒙蔽在童话一般的猜想里。
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了孩子自己的需求,
也忽视了孩子母亲的请求。
在普通家庭里,父亲和母亲的意见同样重要,
在一些特别爱孩子的家庭里,孩子的意见也往往非常重要。
但,在马原——自己就是神灵的世界里,
马原的意见,最重要。
而他,就如同一个父权制中最常见的尊贵的父亲一样,
成就越高、得到的认同越高,成就越高,
越是强化了他“言出法随”“令行禁止”的专断。强化了为了满足他的自恋感受,一切都要围绕着他服务。
哪怕这严厉和决绝,飘荡在温存的语言、文雅的词语
和诗意的漫谈下。
这样的父亲,在别人眼里是智慧的代表,
但在自己的亲人身上,却是一位暴君。
在他的权力体系里,
不容许任何人否认他的意志。
连孩子的真实利益——健康与生存,都可以被否决。
于是,马格甚至没有能活到30岁,
在13岁就因为心衰,一头倒地,离开了人间。
他母亲说:“我儿子不该这样,他还没活够。”
马原则说:“他寿数到了。”
——现代医学,延长了无数病人的寿数啊。
我看完这一段释然了。
在十多年前,一次救助引发了那么多男性的围攻,我被围攻,是必然的。
很大程度的上,是很多很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心里也是认同马原的。
“孩子就是父亲的私有财产”
“父亲有绝对的权力处分这个孩子的健康、医疗需求”
“哪怕他做的不对,你一个外人也无权插手”
6、
回到这些不差钱不差关系,却放任病孩得不到治疗、死去的家庭。
这些家庭里都有一个专制的、自恋的苛求完美的父亲。
“吾即意志”,“吾的完美体验和感受比任何人和事都重要”
“旁人——哪怕孩子、哪怕伴侣,都只是他自恋世界里的道具”
这些心理学的玩意儿,咱就不扯了。
免得说诛心。
这个问题,早就被欧美司法界扯清楚了。
马原那一代男性知识分子言必谈欧美的自由和人权,
那就用欧美的法律,终结这个父权制下的经典案例。
根据美国的《儿童忽视与虐待法案》
忽视儿童医疗需求的父母,
会被拘留,孩子会被解救送往医疗机构
导致其死亡的,比如马原的行为(也包括他老婆明知孩子有医疗需求,却向丈夫妥协的行为)
在美国,最高可能会被判处终身监禁。
——嗯,2010年,为了救小希望,我头破血流。都说是无法可依。
2015年,中国也出台了类似的法律。
《关于监护人侵害未成年人权益的若干问题的司法意见》
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