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戊戌变法失败后,两朝帝师翁同龢(he)因在光绪皇帝面前引荐了康有为、梁启超,被西太后削职为民,遣送回常熟老家。而反对变法的翰林院编修杨莘伯,因犯错,也被削职赶回了常熟老家。小小的常熟城,一时潜伏了一对朝廷政敌。这两个人的作风气派完全不同。翁同和隐忧在城外的祠堂里,偶尔进城一次。而杨翰林在繁华的虞山脚下,建造了一座“枕石轩”茶楼,聚焦城中显要,操纵舆论,包揽诉讼,成为地方上炙手可热的人物。

却说常熟城里,有一个平头百姓,叫邹老大。他包干了城里的环卫工作,那个时候不叫环卫,而是叫“粪头”。名字不雅,但粪肥是农民种田的主要肥料,俗话说:“没有大粪臭,哪来稻米香”。所以邹老大在城里干这一行,名声还不错,几年下来,白花花的银子也挣了不少。他自认为是常熟城里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于是在城中心的文庙前,买了一块地皮,造了一幢小楼。新居落成时,邹老大遍请亲朋好友,设宴庆祝。厅堂内外,花园丛中,人来人往,一片喜气。

就在这时,大街上风风火火来了一群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的不速之客。邹老大仔细一看,这不是本地的秀才、举人吗?读书人光临,邹老大哪儿有不高兴的道理,慌忙上前迎接。想不到,这些人铁青着脸,瞅都不瞅他一下,径直进了院子。几个年轻秀才搬来梯子,像猴子一样爬上屋顶,掀起瓦片就往下扔;几个年老的举人,抄起门闩、扁担,朝门窗桌椅“乒乒乓乓”一阵乱砸。不到半顿饭工夫,一幢好端端的花园小楼,就被夷为了平地。

邹老大一口气没憋住,气昏了过去。你想啊,邹老大虽是个“粪头”,但做事光明正大。一个清白人家,房子被人拆了,这事张扬出去,不知道内情的人还认为邹老大私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家居被毁,邹老大寝食难安。他派出手下四处打听,得知拆屋的主谋是杨翰林。杨翰林是朝廷命官,邹老大当然惹不起,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整日里唉声叹气。

这时,一个负责城西片区的小粪头给他出点子:“我家就住在翁家祠堂附近,我常给翁大人送柴禾什么的,让我问问翁大人,看他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邹老大好像得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说:“快去请教翁大人。”

小头目很快得到了回音,翁同龢认为邹老大可以去县衙告状。他还写了张纸条,叫邹老大夹在状纸里,一同交给县令。邹老大展开纸条一看,上面有一行八个小字:“

小民易虐,上苍难欺

”。纸条没有注明是写给谁的,下面也没有署名,但一看文字,就知道是谁写的。

邹老大一纸诉状投进了衙门。朱县令不敢怠慢,马上贴出告示,择日审案。审案那天,县衙外人山人海,大家都来看热门。一个地方上的“粪头”要状告朝廷命官,这等奇事谁都想看个究竟。

大堂上,杨翰林若无其事地坐在太师椅上,原告邹老大战战兢兢地站在堂中。

朱县令一拍惊堂木:“邹老大,你说杨太史纠集读书人拆毁你家住房,有什么凭证?”

邹老大说:“那些拆屋的人都是从‘枕石轩’出发,来到我家的,城里许多老百姓都看见了。拆屋后,他们又回到了‘枕石轩’。杨翰林请他们去‘山景园’酒楼吃酒席,每人还发了两块银元。‘山景园’老板可以作证。”

朱县令问杨翰林:“太史公,事情果真如此?”杨翰林眼皮也不抬:“就是这么回事。”

朱县令和颜道:“那卑职要请教太史公了。皇上早就警告过我们‘

小民易虐,上苍难欺

’。老百姓的住房是他们安身立命之地,太史公不知为何,要拆毁民房?”

杨翰林突然激动起来,慷慨陈词:“父台大人,邹老大是一个什么东西?他是一个龌龊的粪头,一天到晚跟大粪打交道。他结集了一帮可疑的贱民,竟敢将自己的房子建在文庙前面。文庙是什么地方?是我们祭祀孔圣人的圣地,邹老大胆大妄为,在文庙前‘佛头着粪’,这岂不是阻断了我们一县的文脉?”

朱县令听后,微微一笑:“太史公口口声声说邹老大是贱民,不知道有什么根据?邹老大收集粪肥,是种田的第一要务。如果没有他们提供我们衣食,我们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官?又如何能祭祀孔子?”

杨翰林说:“我们读书人重‘道义’两字。如果整天忙着操劳穿衣吃饭的事,哪里来的天地正气?古人伯夷叔齐,为了一个‘义’字,宁愿饿死,也不吃周粟,而被后人景仰。以此看来衣食事小,风气事大啊!”

朱县令哈哈大笑:“好个衣食事小,风气事大啊!我想阁下大概没有尝过饿饭的滋味。想当初,孔圣人被困于陈蔡之间,几个月没有米下锅,他老人家的学生怨声载道,老夫子也自比‘惶惶若丧家之犬’。刚才阁下说,不以天下人的衣食为重,是不是说,也叫天下人去做‘丧家之犬’?”

大堂成了朱县令与杨翰林唇枪舌剑的地方。老百姓觉得朱县令的话比较入耳,等他说完便一起鼓掌;而杨翰林的话不堪入耳,赢来了老百姓一片嘘声。

一个时辰后,案件审理完毕。朱县令朱笔结案,判词说:

上下尊卑,是国家的体统,粪头邹老大把住房建在圣地之前,似乎不太妥当。但粮食是百姓的命脉。邹老大收集粪肥是一项重要的工作,准许他选择城中最好的土地,另起楼阁,以弥补他的损失;杨翰林为了纲常风纪,挺身而出,虽然行动过激,出发点是好的,所以,过往不咎

。如此结案,邹老大得了实惠,杨翰林维护了脸面,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邹老大官司是打赢了,但没能扳倒杨翰林,心里还是不好受。邹老大备了厚礼去谢翁同龢,翁同龢把礼品全部退了回来,他只是在朱县令的判词中“选择城中最好的土地,另起楼阁”这几个字的下面加了红点。邹老大不解,他手下那个小粪头说:“翁相国的意思是,你就此可以向县太爷要一块上等好地,造一幢举世闻名的楼阁,开楼营业,把杨翰林的‘枕石轩’比下去。”邹老大茅塞顿开。他倾其所有,请了最好的工匠,大兴土木,建造了一座庞大的楼阁。

大楼选在城南水陆交通的交汇处。这里是旅客必经之地,商贾云集之所。在层楼阁,就像展翅欲飞的苍鹰。檐角高翘,丹青灿烂,巍然独立。楼阁的顶层,设立餐厅旅馆,登高望远,湖山隐隐,可以得水乡趣;二层是剧场书厅,弦索叮咚,吴侬软语,尽是老少咸宜的消遣;底层是为脚夫小贩开的茶馆酒肆,可以说天气,谈新闻,讲农事。在这里三教九流都能找到自己的活动场所,物产文华都能得到展示的机会。楼阁成了一个小世界,也成了常熟城最繁华最热闹的去处。

有一天,一位穿着青布长衫,满脸胡须的长者来到邹老大的住处。邹老大大惊失色,匍匐在地,磕头请安。你说来者是谁?他就是翁同龢,翁同龢搀起邹老大,问:“近来,杨翰林有没有找你的麻烦?”邹老大摇摇头说,他不敢来了。翁同龢说:“这样好,你经商办实业,路子走对了。想当年,康有为先生经常对我说,只有经商办实业,才是民富国强之路啊!”翁同龢随即执笔给这座大楼题了“得意楼”三个大字。

有了翁同龢的题名,邹老大的生意越发红火。而杨翰林的“枕石轩”,日渐冷落。杨翰林急了,幽幽地对店里残存的几个茶客说:“诸君,你们知道,翁相国为什么要为邹老大的楼阁题名‘得意楼’三字?邹老大既没有功名,也没有嘉奖,怎么称得上‘得意’两字呢?”茶客们都摇头表示不解。

杨翰林说:“翁相国是满腹经纶的文魁,他的题名还能没有深意?你们想邹老大是什么人?一个丐帮首领。乞丐怕的是什么?怕的是三九严寒,冻得他们浑身发抖,无地可容。春天来了,不用挨冻受寒了,他们可以在墙角晒太阳捉虱子,岂不是‘春风得意’!翁相国题名‘得意楼’,意思就是‘乞丐楼’,表面赞扬,实则讥讽。”杨翰林的话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常熟城里沸沸扬扬。人们都说,翁相国给邹老大题名“得意楼”,是讽刺他出身贫寒,小人得志。

这一天,翁同龢又进城来了。邹老大把外面的传言对他说了。翁同龢长叹一声:“杨翰林这个人,死读诗书,他哪里知道‘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的道理。‘得意’二字,原指唐朝读书人洋洋自得的神情,这和乞丐有什么相干?我的意思是:以前得意的人,是我们这些科场上的读书人。但是以后得意的人,将是像邹老大这样办实业的人。你这座‘得意楼’将是我们从书生得意时代变为实业得意时代的分界楼。杨翰林抱残守缺,我真为他担心,他以后如何生活呢?”

不久,翁同龢仙逝,科举也废除了,“枕石轩”里不再有显贵喝茶,杨翰林的话也没有人听了,“枕石轩”关门了事。杨翰林想不开,吞金自杀。而“得意楼”正像翁同龢预言的那样,名满江南,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京剧名伶盖叫天、周信芳常来这里献艺,国家要员常来这里品茗,无锡的瞎子阿炳也常来拉小曲,唱时调。围绕着“得意楼”也就有了更多精彩的故事。

这正是:

太史看人低如狗,毁人房屋拆人楼

相国暗出巧计谋,粪头春风得意楼

(整理自民间故事,侵必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