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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心有灵犀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但跟一个大老爷们心有灵犀就有点不妙了。

我给张淼燊(shēn)打了两个电话,都提示正在通话中;第三个电话,我还没拨出去,他的电话就打进来,“喂,你电话怎么总是占线?”他说。原来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也在呼叫我。

我是省工人报的一名记者。就在上个月,我们主任去北京开了一个会,回来给我们吹风,这次会议的主题是普及全民的法律常识。

上周在咖啡厅,他已经给我讲了一个关于“意外”的谋杀案,见报后反响不错,主任让我继续深挖这类案件。用他的话说就是:“要喜闻乐见,还要发人深省。”

“我之前在外地办过一个案子,跟这个女人有关,回头跟你讲,今天我先跟你说这个案子。我必须得跟你说说,不管你写不写我都要说,否则得把我憋屈死。太郁闷了。”他一改刚才的粗狂和泰然,边摇头边说。

我很好奇,什么样的案子能让他如此感慨、氐惆。我打开录音笔,洗耳恭听。

2

打电话报警的是一个男人,叫赵军,家在郊区,当时是凌晨三点。他报警说,家里招了贼。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每年夏天,市区周边的广大农村都会涌出多起入室盗窃案,我们报纸曾对此做过一次系列报道,最猖狂那次,有一个村子一夜之间十几家遭到盗窃。很多村子都成立了巡逻队,每天晚上在村里转悠,但收效甚微。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为什么那些人总是把魔爪伸向并不富裕的农村家庭?我想还是防范意识较低,而且,农村的格局不像城市,都是平房或者二层楼,下手比较容易。

阎王好对付,小鬼难缠;小贼往往也比大盗更让人义愤填膺。

老百姓挣个钱本来就不容易,你一分钟摸走的存款,可能是他一年的血汗。我想我理解了张淼燊的愤怒,但凡丢过手机和钱包的人,大概都能感同身受。话说回来,谁没丢过手机或者钱包呢?

“我们马上出警,赵军却没让我们直接去他家,而是报了他那一家医院的地址。”张淼燊接着说。

“去那儿干什么?”

“说是有人受伤了。”

“发现小偷,跟小偷进行搏斗了?”

“我第一反应也是这样。赵军就告诉我们,小偷的确被发现了,但没形成搏斗;开始没形成搏斗,后来发生了一点对峙——第一个发现小偷的是他八岁的儿子赵梓墨。”

“是一个木一个辛的梓吗?”我下意识打了一个岔。

“我刚说哪儿了?”他说。

“他儿子发现了小偷。”

“对,赵军的儿子赵梓墨发现了小偷,结果后者担心暴露,就心狠手辣,想要杀孩子灭口,用一条绳子勒住赵梓墨脖子;闹出动静后,赵军冲进去,跟小偷对峙,被小偷砍了一刀。小偷趁机跳窗而逃,他们来不及追赶,先把孩子送到医院。

“当时已是后半夜,车跑得很快,饶是如此,我们到达医院,只看见急诊室外面抱头痛哭的一家人。经问询和确定,我们知道恸哭的人群正是赵梓墨家属,而那个嚎啕不已、胳膊上简单包扎着纱布的中年男子就是赵军,死者的父亲。”

啪。

我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还好不是饭点,饭店里只有我们一桌,说道:“人怎么能这样?入室盗窃什么罪,蓄意杀人什么罪,他难道不清楚吗?”

“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张淼燊第一定律,绝大多数的命案都是熟人作案。现在,我告诉你张淼燊第二定律,绝大多数犯罪都是冲动犯罪。这个心理学上有过专门研究,人在慌张失措的情况下,很容易走向极端。

“比如这个案件,小偷一开始也许并没有想杀死小孩,但小孩的一些反应让他感到危险,因此铤而走险,因此目露凶光。”张淼燊说。

他们后来跟负责抢救赵梓墨的医生进行了确认,后者告诉他们,赵梓墨的脖子上有一道殷红的血痕,嘴唇发紫,鼻子上有分泌物,可以确定是被勒死。这跟赵军当时所提供的情况相吻合。

医生还说了一句话,让张淼燊等人不要跟家人讲,以免对他们造成二次伤害。听了医生这句话,张淼燊双拳握紧,迟迟不能松开。

跟张淼燊一起出警的还有逗逼高峰,面对这样的悲剧,高峰也逗逼不起来,深沉得像一块布满青苔的鹅卵石。

这时候,被张淼燊称作小琪的女人端着一个小平锅过来,里面是鸡蛋豆腐。这道菜又称总督豆腐,是保定菜里挺有名的一道。

因为不是饭点,菜上得很快,另外几道菜也相继端上餐桌,本来就不是很饿的我听完张淼燊的讲述之后更加食欲全无。

当我们在坚持一个主义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去感染和同化他人,此刻,我就对狼吞虎咽的张淼燊横加指责:“你还能吃得下去?你还是人吗?”

“那天晚上从医院出来,我和高峰就吃了一个煎饼,饿你两天你试试。”张淼燊大口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含混不清地说。

“为了抓那个千夫所指的小偷吗?”我愤愤不平道。

张淼燊先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很想倒叙告诉你结果,但是我必须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不然你也没办法完全理解这个案件。”

张淼燊喝了一大口酸梅汁,把塞满口腔的米饭吞咽下去,“第二天一早,我,高峰还有赶来的张队一起勘察了案发现场。”

按照赵军的叙述,当天晚上,他因为喝了点酒,跟妻子苟小红吵了几句,吵完架,他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着玩手机游戏,苟小红回房间睡觉。这时,张淼燊才注意到苟小红,这个女人似乎没有出现在医院里。

不过想想也就理解了,张淼燊等人只是愤怒控诉,而她的心恐怕已经灰飞烟灭。这个世界上,这个事件中,不可能有人比她更悲伤、更无助。张淼燊还注意到,一脸木讷的苟小红五官很精致,看上去惹人怜悯。

张淼燊说他当时很想安慰她几句,可是对面这种事,任何语言都苍白。

他们家的格局是那种在当地常见的二层楼,一层有三个卧室一个客厅,其中赵军和苟小红睡一间;赵军父母睡一间——赵军还有一个女儿,叫赵梓彤,今年四岁,跟爷爷奶奶睡;剩下一间由赵梓墨自己住。

赵军、苟小红的卧室跟赵梓墨的卧室紧挨着,一南一北,隔墙有门,也就是说赵梓墨必须穿过苟小红的卧室才能来到自己屋里,出去亦然;赵军、苟小红在南,出门是自家的院子,赵梓墨的卧室在北,后窗户对着过道。

赵军说,小偷就是从后窗户翻进来的。

村里面,后墙的窗户都没有安装防护网,加上是夏天,玻璃窗洞开着,只有一扇虚掩的纱窗,轻轻一拨就打开了,完全不需要任何技术含量。

“张队观察了几分钟,突然用胳膊勒住高峰的脖子,高峰下意识拳打脚踢。张队放开高峰,问我们,发现什么没有?”张淼燊抬头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在现场。”我说,“你们这个张队长上次一脚把高峰踢进猪圈,这次又扼住他喉咙,还真是出其不意。”

“这是他的办案风格,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还原案发现场。”张淼燊说,“小偷对赵梓墨下毒手,一定是赵梓墨发现了他,也就是说,赵梓墨此时在清醒状态;在清醒状态下被人勒住脖子,他一定会跟高峰一样发疯地舞动四肢。

“而赵梓墨的床单却相对平整,并没有激烈的挣扎迹象。最关键的是,张队指出了赵梓墨脖子的勒痕,勒痕很整齐,不像麻绳之类,而且也比较细,像充电器线之类造成的痕迹。”

家里招贼害死儿子,可警察一看孩子床铺,断定凶手另有其人。

“难道是在赵梓墨睡梦中,小偷对他下的毒手?”我问道,“那也不合逻辑啊,如果赵梓墨没发现他,他也没必要杀人灭口。更为关键的是,现场并没有找到绳子:那条杀人凶器。”

“你能不能别兜圈子了。”我催促道。

“对不起,必须得兜。”张淼燊说,“你别着急,我肯定不会像那些无良作者只会挖坑不去填,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漂亮的结局,但在此之前,你要耐下心来听我说。”

3

接下来,张淼燊话锋一转,视线暂时离开案发现场,开始普及赵军和苟小红的婚姻。

两个人都是一个镇上的,两村相距不到一公里;两个人之前都有过一段婚姻,后经人撮合,再次组建家庭。

死者赵梓墨是苟小红和前夫所生,赵梓墨原先也不叫赵梓墨,是改嫁之后,赵军去派出所帮他改的名字,女儿赵梓彤是苟小红和赵军所生,赵军跟苟小红结婚时并没有带孩子。

张淼燊和张耒留在赵军家里,跟他们深入细节,高峰照例负责走访调查。

高峰从邻居那里得知两个信息:第一,村子里最近的确招贼,好几家都被偷了,村长都急眼了,因为村长家也没能幸免,而且损失惨重;第二,赵军和苟小红的关系并不融洽,两个人经常吵架,好几次,苟小红出门都戴口罩和墨镜,他们觉得奇怪,后来才知道那是被赵军打伤。

家暴这种事情,比盗窃更让人发指。

诚如列夫·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只是对于苟小红来说,这个不幸有点猛烈,几乎要把她拆散。张淼燊说她一言不发,如行尸走肉。

“你那碗不吃给我。”他说完也不等我同意,就把我的米饭端过去,“下面说一下赵梓墨。他今年十岁,孩子的爷爷奶奶告诉我,吃晚饭时他还活蹦乱跳,吃完饭他们还带他出去听唱歌,就是那种在街道上弄一个投影仪和幕布,让人一展歌喉的简易KTV。

“回到家赵梓墨洗了澡就回屋睡觉,没想到悲剧已经伺机而动。据他们说,赵梓墨非常调皮,在学校也常常打架,好几次都被对方找到家里面。”

“小孩子天性如此,我小时候没少挨我爸爸的打。”我说,“不过,赵梓墨的爷爷奶奶应该对他没有对孙女更关爱吧,毕竟赵梓墨跟他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的确如此,不过一起生活四五年,感情也培养起来了。孩子死了,他们的悲伤也不是表演。”张淼燊说,“现在,你大概了解这个家庭了。让我们回到案情中。我们查看了赵梓墨房间的后窗户,又找到一个疑点。

“窗户虽然是开着的,但是根据窗台上的浮灰可以轻而易举做出判断,并没有出入的痕迹。小偷爬进来,再爬出去,不可能不碰到窗台,除非他像钻火圈的狮子一样纵身一跃而过。窗台和床单都说明,这个现场并非赵军形容得那么狼狈和冲突。所以,他在说谎。

“我们当时并没有直接指出来,而是假装相信,获取他的信任,以便套出更多信息。张队问他,胳膊上的伤口是怎么弄的,让他还原一下当时的情景。他说,他听见屋里有动静,就从客厅穿过他们卧室来到赵梓墨房间,看见一个黑影正在勒赵梓墨脖子。

“黑影见他进来,立刻松手,想要爬窗逃走,他冲过去抱那人的腰,把小偷从上面扯下来,小偷转身就是一刀,割破他胳膊,趁势逃走。他心里惦记孩子,无心追赶。张队问他什么刀,他想了想说,匕首。

“小偷作案一般都会带一把匕首防身,呸,傍身,这不稀奇。但是随身携带绳子的并不多,又不是蜘蛛人。尤其是在农村偷盗,根本用不到绳子。”张淼燊说,“到这时,我们基本已经确定这个案子中并没有所谓的小偷。

“那么赵军如此引导我们,势必是为了转移视线。我们三个暂时从赵梓墨房间出来,来到赵军家外面的过道,一边抽烟,一边总结。

“然后,张队跟我们两个说,他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他觉得,赵梓墨的死一定跟赵军夫妇有关,而且,苟小红的神态有些反常。”

“她刚刚失去儿子,你们想让她怎么样?”

“不是那种,我们见过很多失去亲人的人,他们或悲痛欲绝,或一味压抑,而苟小红则一直低着头。我们几次找她问话,都被赵军掐住,好像害怕她会透露什么秘密。这引起了张队的注意。张队跟我们俩说,他怀疑苟小红直接或间接促成了赵梓墨的死亡。”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她亲生儿子!”

“是啊,张队也是这么说的,苟小红给人的感觉不够自然,但在这个案件里,她没有任何动机。所以,他很难像以往那样坚定自己的看法。他们夫妻两个一定知道事情真相,我们准备把他们分开审讯。

“我们回到赵军家里,告诉他们,让赵军在楼下,由我和高峰继续查问,套套他的话,苟小红跟着张耒上楼问话。苟小红跟着张耒刚上楼梯,赵军突然喊道,‘不管她的事,人是我杀的。’”

事情起落的有些剧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会这样?”

“赵军承认了,赵梓墨是他杀的。”

4

我摇摇头,表示无法相信,虎毒不食子,虽然赵梓墨不是他亲生儿子,但无论如何,我对这件事感到难以接受。

我实在想象不到,一个父亲如何能对自己的儿子下毒手,尤其是这个儿子才十岁。

“你别激动,”张淼燊跟我说,“案子还没说完。”

我仍在摇头,喟叹一声,“我心里有点难受。”

“我知道这种感觉,当时我在现场,听见这句话,脑袋都炸了。我们知道赵军在说谎,却没想到他是为了掩盖这样一个丧心病狂的事实。我当时还能忍住,高峰上去就抓住赵军的脖领子,把他提拎起来,如果不是张队喝止,高峰一定会把赵军狠狠摔在地上,再踏上两脚。”

“这都是轻的,应该把他就地正法。”我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激进了?”

“这不叫激进,这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反应好吗?”我真是太生气了,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张淼燊没有说话,大概是想让我平息一下怒火。他又叫来阿琪要了一份疙瘩汤。一般饭店的疙瘩汤都是论盆,阿琪端上来的却是一碗,一看就知道,是专门为张淼燊做的。张淼燊一口一口喝完疙瘩汤,这顿饭也正式告罄。

“我接着说?”

我不再摇头,轻轻颔首。

“我们把赵军带回去警局,对他进行了突击审讯。赵军交代,案发当晚,他玩赌博游戏输了三千块钱,越是输钱,他越是想赢,就找苟小红要钱充值。苟小红不给,他就骂了苟小红,两个人动起手来,赵军胳膊上的伤,就是苟小红用刀子剌的。

“赵军父母没有上前劝架,而是带着两个孩子离开家,去看唱歌。赵军是个混蛋,他不仅跟苟小红打架,也经常跟父母闹事,所以,父母根本管不了他,也不想管他,只好带孩子出去避难。

“没想到到了外面,他们老两口也不能省心,赵梓墨跟一群孩子在投影仪那跑着玩,你追我赶的,不小心就把投影仪推倒。老板看清是赵梓墨,抓住他,让赵梓墨爷爷奶奶赔钱。

“他们也没带钱,就让赵梓墨奶奶和两个孩子扣在那儿,赵梓墨爷爷回去取钱。赵军正在气头上,直说没钱,让他们把赵梓墨带走算了,正烦那个野东西呢。把赵梓墨说成野东西,赵军有理有据,气壮山河。

“不过,最后还是带钱把赵梓墨赎回来,不然怎么办,话能这么说,事不能这么办。问题出在赵梓墨回来之后,不仅不认错,还跟没事人一样嘻嘻哈哈,这让赵军非常生气。

“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就是你费尽心思维护的东西,被别人毫不在意地践踏。赵军当时就起了杀心,一劳永逸地摆脱这个对他来说,近乎耻辱的野东西。于是,他蹑手蹑脚进入赵梓墨的卧室,在其熟睡之际,将其勒死。”

“这就是他的杀人动机了吧。”我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只要有一个蛀口,慢慢就会形成决堤。

他有这样的念头一定不是一天两天,也许从他跟苟小红结婚那天起,就对这个拖油瓶产生了杀机,只是杀机一闪而过,他自己恐怕都不知道,有一天,杀机会强化成动机,绑架了他的控制力,逼着他做出这样毁灭人性的举动。

如果说,小偷被发现后杀死小孩只是让我愤怒,那么赵军杀死赵梓墨的行为已经让我麻木——我什么情绪都表达不出来,完全被这个事实所摧毁。

“你还好吧。”张淼燊说。

“我需要时间平静一下。”

“你不是明天就要交稿吗?”

“那我也不能现在就拿起笔啊,我现在去写,带着这种情绪,写出来的不是报道,一定是一篇口诛笔伐的檄文。”

“那你平静一下,我去厕所抽根烟。”张淼燊起身走开。没一会,阿琪过来收拾桌子。她梳着一个简单的马尾,穿着黑色围裙,对我笑笑。她看上去有些柔弱,但手脚伶俐,很快便把桌子打扫干净。整个过程,并没有发出什么磕碰的噪音。

收拾停当之后,她拎走茶壶,灌满之后又送回来,才说:“是我自己熬的酸梅汤,多喝点,去火。”

阿琪走后,张淼燊走回来,小声跟我说:“她很不错吧?”

“还骗我不是相好?”

“真不是相好,我想跟她好,但不知怎么开口。”

“直接拿下。”

“不说这个了,让我们回到案子里。”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真相永远不会浮于表面。”张淼燊说,“你想想看,这个案子还有什么疑点?”

我记得张淼燊说过,勒死赵梓墨的绳子没有找到,于是说:“凶器?”

“对,还没有找到凶器。赵军告诉我们,杀死赵梓墨的是一根跳绳,就是赵梓墨的玩具。他说杀人之后,他开始害怕,把绳子扔到茅坑了。”

“又是茅坑?”我说。

“高峰当时也是这个表情,只不过他说的是‘又是我’。高峰捏着鼻子,从茅坑里面找到了一个橡胶材质的跳绳,经过比对,跟赵梓墨脖子上的勒痕一致。

“赵军说,他杀完赵梓墨之后,告诉了苟小红,说他也不想活了,让她报警吧。苟小红虽然伤心,但是并没有立即报警,因为她知道,如果赵军入狱,她以后的生活将无依无靠,已经二婚的她几乎没有再嫁可能。”

“他们俩打架都动刀子了,还有必要一起过吗?”

“这样的家庭我们见多了,我不是说动刀子的,我是说夫妻双方感情名存实亡那种,很多人都是得过且过,这并不稀奇。而且,绝大多数被家暴的妇女还选择隐瞒。”

“所以,苟小红也要隐瞒杀死自己儿子的凶手?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我不无讽刺地说,“现在动机也有了,凶器也找到了,最关键是凶手也伏罪了,应该结束了吧。”我有点累了。

张淼燊用右手撑着下巴,说:“你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汪深不可测的湖水:你以为你只是掉进水里挣扎几下就完了吗?错,湖心还有一个黑洞,一旦进入它的事件视界,你就会被抽入其中,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张淼燊又把双手交叠,垫在脑后,抻了抻腰,躺在沙发上,“真正的凶手,另有其人。”

5

我几乎要崩溃了。

“其实张队一直怀疑苟小红,他说,那个女人的表现太不正常,只是假设苟小红是凶手,她和赵军的关系那么紧张,后者说什么也不会替她顶缸,而且,赵军有动机,苟小红并没有动机。

“赵军把作案经过交代得又那么清晰,所以,张队最后倾向相信赵军,就在这时候,赵军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把他精心设计的一切暴露无遗。为了让我们完全相信自己,赵军说,他其实早就动了杀心,买了亚硝酸盐和安眠药,准备毒死赵梓墨。

“谁知剂量放得少了,赵梓墨并没有什么反应,他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担心一拖又萎靡下去,于是找来赵梓墨的跳绳,将其勒死。我们兵分两路,一边对赵梓墨的尸体进行解剖,一边去查证赵军购买亚硝酸盐和安眠药的地方。

“结果,从赵梓墨的胃中,的确发现了亚硝酸盐的残留。但问题来了,他犯了一个时间上的错误,赵军说是在当天晚饭时喂赵梓墨吃的毒药,他对赵梓墨起杀心却是在赵梓墨晚饭后在露天KTV闯祸之后,这是相矛盾的。

“我们并没有仅凭这些推测就认定犯罪,而是进行了实地取证。根据赵军提供的地址,我们并没有找到那家所谓的药房。赵军就说记不清了。这两天,我们跑遍了附近的大小药房和医院,终于摸出来,买药的不是赵军,而是苟小红。

“赵军一定没有想到,我们会这么大海捞针似的去排查。其实刚开始,我也觉得没必要,是张队一直坚持,这才把苟小红给钓出来。我们还没来及去抓苟小红,她自己就来到当地警局,进行了自首。”

张淼燊说完看着我,“怎么样,还跟得上吗?”

“跟是跟得上,就是有点迷茫。”我说,“赵军杀死赵梓墨还能找到一个动机,苟小红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赵军又为什么帮她顶罪?这可不是小事,至少要蹲几十年吧。”

“我不知道。情节较轻包括一条生母溺婴,但赵梓墨显然不能算是婴儿;还包括一条激情犯罪,基本无任何杀人故意,但在被害人的刺激、挑逗下失去理智,失控将他人杀死。这条勉强可以沾边。这不归我们管了,让法院去为其定罪吧。”

“那我刚才那两个问题,你一个都没回答。苟小红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赵军又为什么替她顶罪呢?”我有点不依不饶,是因为这实在难以接受,我希望从张淼燊嘴里挖出来一些可以让事件得以平息的结论。

“第一个问题,苟小红自己交代了。她说,跟赵军结婚之后,诸事不顺,夫妻关系紧张不说,公公婆婆待她也不好,尤其是对赵梓墨,更是防备有加。两个老人买了一个烧饼,让赵梓彤吃,不让赵梓墨吃。

“苟小红希望赵梓墨能争点气,他不但不争气,还老惹苟小红生气,隔三差五跟同学打架,经常被学生家长找上门来。如此生活四五年,苟小红每天都很煎熬。负面情绪的积累终于在那天晚上爆发出来。

“苟小红说,毒药是她买的,她想毒死的不是赵梓墨,而是赵军全家,包括她自己,还有四岁的女儿赵梓彤。只是剂量过小,一家人吃完之后,她等着死亡降临,竟然都没什么不适。

“这时,赵军又跟她吵架,还要把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扔进赌博里面,公公婆婆的态度也让她心寒,赵梓墨出去又闯祸了,所有自己平时忍耐的点来了一个组合拳,彻底把她打趴下。

“晚上赵梓墨睡着之后,她悄悄来到后屋,她说她准备用刀子捅死赵梓墨,然后自杀。可怕儿子疼,也怕儿子流血,就找了一根跳绳,把绳子套在赵梓墨脖子上,苟小红还做了半天思想斗争,最后终于决定一了百了。”

“这是什么逻辑,怕儿子疼,怕儿子流血,就不怕儿子死吗?”我横加指责。

“所以,我们认定苟小红当时的心理已经有些扭曲和不健全。杀死赵梓墨的过程非常顺利,那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在最初挣扎一番之后就一动不动了,彻底安静下来。

“苟小红拿出从厨房里面带来的菜刀,准备割腕,可是她又动了心思,事情反正已经到这一步了,干脆就把赵军也杀了。她拿着菜刀去砍赵军,她以为赵军在沙发上早睡着了,结果赵军刚刚放下手机,闭上眼睛。

“赵军听见声音起来,苟小红不顾一切扑来,也只是把赵军胳膊砍伤。赵军把苟小红的刀夺下来,问她是不是疯了,苟小红说,她在晚饭里下了毒药。赵军还安慰她,说她肯定买错了。苟小红却说,她就是想杀死全家,刚才,她已经把儿子杀死了。

“赵军连忙跑到赵梓墨房间,试了试,还有鼻息,就要抱着赵梓墨去医院。但是,刚走几步,又把赵梓墨放下。如果这样去医院,医生一定会问原因,说不定还会直接向警察报警,苟小红在劫难逃。

“于是,他主动站出来跟苟小红说,无论如何不要承认她动手杀了儿子,就说家里遭了小偷,如果被警方识破,就把责任推到他身上。临走,他们还不忘把床单铺平。苟小红跟你一样,也问赵军为什么替她顶罪?他说,为了女儿。”

张淼燊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要给我留一个思考的余地。

我想了又想,不管是苟小红的动机,还是赵军的“奋不顾身”,都是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够坚实。可事实就是这样发生了,让人唏嘘。可能正如马克·吐温所说:现实往往比小说更荒诞,因为写小说还讲究逻辑,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循。

我无论如何,写不出来杀死自己亲生儿子的母亲。或许,正如张淼燊所说,苟小红可能有一些精神问题。我不知道,如果证明她的确患有精神疾病,能否为她减刑,甚至免刑。

我只知道,四岁的赵梓彤的确需要妈妈,赵军也是认清了女儿需要苟小红超过自己,才做出那样的举动吧。

“对了,”张淼燊说,“那天晚上医生跟我们说,如果早半个小时把孩子送来,可能就抢救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