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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背世家

文 | 竹林风影

我们这个家族个个都是驼背,身高不许超过一米五,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这个规矩与大西王张献忠有关。

那年张献忠打下麻城,杀人如麻,被砍下的女人小脚堆成了小山。这个恐怖的消息传到了我的家乡,人们纷纷寻求避难之策。挖地洞、修夹墙躲避,筑寨墙与大西军对抗。

我的祖先聚族而居,几百口人住在一个名叫徐家畈的村子里。这里是平原,无险可守。

只有粘土,没有石头,没法筑寨墙。毗邻大湖,土壤含水量大,挖到三尺深就出水,不适合挖地洞。

修夹墙需要砖,制作土砖,通常是收了棉花,冬闲的时候在田里取土制砖。这时是八月,制砖就得毁青苗,毁青苗是天打五雷轰的事情,谁敢干?再说,毁掉眼看就要到手的收成,谁也舍不得。

族长站在村头,望着一望无际的棉田,说:“大西王来了,我们就躲进棉田。老天保佑,就让这望不到头的棉花保护我的族人吧!”

族谱记载,族长名叫徐汉福,我是徐汉福的第16代传人。族谱除了记载他的后人繁衍情况,再无其他。但是,关于徐汉福族长的故事在徐家畈代代相传,无人不知。

族长是个驼背,身高一米一。

族人为什么选个侏儒当族长?因为徐汉福有本事。

他头脑灵活,口才好,胆子大,小小年纪就上河南做生意。我们这里是产棉区,男人种棉,女人纺线织布。徐汉福收购乡民家织的土布,雇脚夫挑到河南去卖,换回白花花的银子。

生意做大了,脚夫换成了驴队。徐汉福就这样发了家,买了好多地,本地的棉田一半以上是他家的,还到几十里外大别山脚下的淋山河买了很多稻田,徐汉福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财主。

徐汉福身高一米一,我是通过测量得出这个数据。

一代代的族人传说,徐汉福的老婆(失敬失敬!她老人家是我的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奶奶)跟他站在一起的时候,他的头顶齐我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祖奶奶的胸部(这样叙述太麻烦,为了叙述方便,后边还是以徐汉福老婆称呼,请老祖宗恕不敬之罪)。

为了考证徐汉福的身高,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特地测量了我老婆胸部的高度。老婆身高一米六,她的乳房中心离地面一米一,所以我确定我的祖先徐汉福的身高为一米一。

别看徐汉福侏儒加驼背,却是个大男子主义者。

传说他的老婆特别漂亮,漂亮老婆又特别怕他。他搞烦了要打老婆,就对老婆说:“把老子抱到椅子上去,老子要打你!”老婆就乖乖把侏儒老公抱到椅子上站着,自己站在椅子前面,把脸伸给他打,打完了再把他抱下来。

言归正传。

有一天,在村头大槐树上负责瞭望的族人发现,远处大路上扬起灰尘。族长急忙组织族人撤到远离村子的棉田中央躲避。

那时候的土种棉花,棉杆很高,有一米五左右,八月正是棉花枝繁叶茂的时候,一望无际的棉田犹如北方的青纱帐,可以藏人。

族长带领几百号男女老幼躲在密不透风的棉田里,头顶的太阳把棉田烤得像蒸笼,族人蹲在棉花丛中汗如雨下。

族长下令不准咳嗽,不准小孩哭。有几个小孩哭叫,妈妈用乳房死死压住孩子的口鼻,孩子被活活闷死了。

张献忠带领人马进了村,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家家灶膛的火还有余烬,张献忠知道人就躲在附近,下令搜索棉田,发现了棉杆下簌簌发抖的族人。

张献忠哈哈大笑:“躲山躲洞躲水躲树本王都见过,还没见过躲棉花的。好吧,本王今天高兴,成全你们!”

张献忠下令,身高不够棉禾高度的可以活命,超过棉禾高度的,统统杀掉。于是,族里的成年男女都被杀害,只有身高不到一米五的孩子和侏儒族长活了下来。

徐汉福族长担负起抚养族人遗孤的责任。

他的地,族人的地,都租给外村人耕种,靠收租养活上百个孩子。

小麦抽穗的时候套种棉花,五月收小麦,九月采棉花,一年两熟。这里是长江流域的富庶之地,靠地租养活人,一点问题没有。

不久族长续了弦,是一个高个子漂亮姑娘,一嫁过来就当了族长三个孩子的后妈,还担负照顾族人遗孤的重任。

这位后妈又为族长生了八个孩子,五男三女。根据族谱记载,我是这位后妈生的第五个儿子的第15代传人。

经历了那次大劫难,族长痛定思痛,他想:草民苟活于乱世,命贱如蝼蚁,说不定哪天会被乱兵灭族,必须想一个保全族人性命的万全之策。

族长想:全族成年男女,为什么只有我徐汉福得以活命?我驼背呀!我矮呀!

徐汉福族长找到了保全族人性命的方法:把族人全都变成侏儒!

全族只有族长一个成年人,族长的侏儒工程推行起来毫无阻力。

那些孩子平时就惧怕族长,看到族长与身体不相称的大脑袋和眼球鼓出的青蛙眼睛就怕。他们成了孤儿,族长就是他们的依靠,他们对族长,就像宠物狗对主人,畏惧又依赖。

族长的侏儒工程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是限制身高增长。

他根据每个孩子的身高,让木匠量身打造了跟身高一样长的床,床头床尾用木板固定。

孩子睡觉的时候,头和脚抵着木板,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间,床的宽度刚好睡下一个身子,这是为了避免孩子斜着睡,摆脱床头床尾木板的桎梏。

孩子睡下之后,用布条把膝盖绑在床上,为的是防止孩子屈膝生长。这样的方法,能够阻止孩子在晚上长高。

第二是负重训练。

族长让孩子们每天用双肩同时挑重担,担子的重量远远超出同龄孩子的承受范围。

经过长期的负重训练,男孩女孩们的腿肚子特别粗,成了又短又粗的纺锤形状。

这样的训练,痛苦可想而知。族长告诉孩子们,他是为了孩子们好,为了保护孩子们的性命,如果不想被杀,就得刻苦训练,练成了族长这样的身材,性命才能保全。

孩子们目睹了亲人被杀,又看见族长的孩子们跟他们一样训练,他们完全相信族长,吃再多的苦也能忍受。

经过这样的强化训练,族人都练成了五短身材。由于床的桎梏,最后都长成了弯腰的驼背。

徐汉福族长终于把徐氏族人炼成了驼背家族,族中男女身高都在一米五以下,没有超过棉禾的高度。

这样的训练给族人造成了一个优点和一个缺点。

优点是族人都有超乎寻常的负重能力。他们挑重担健步如飞,走很远路只用一个肩。

缺点是开口说话必先张大嘴巴“啊、啊”叫两声。这是他们孩童时代初始训练负重的时候,重担压上肩膀,重压让他们不由自主地张嘴“啊、啊”叫唤,长此以往,他们养成了未曾开口先张嘴“啊啊”叫唤的习惯。

族长考虑到一个问题:族里的男女都成了侏儒,他们的婚姻会有问题。外村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驼背侏儒呢?哪个正常男子愿意娶一个驼背侏儒姑娘呢?

族长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他按照血缘的远近,让一半的孩子改姓余,将来,徐、余两姓通婚,都是驼背,都是侏儒,谁也不嫌弃谁。

从此徐家畈徐、余两姓,就像白鹿原上白、鹿两姓一样,一个族长,一个祠堂,共祭祖先。

徐汉福族长去世时留下遗嘱:为了保全族人的性命,侏儒工程千万不能丢,族人的身高决不能超过棉禾的高度,要作为一条族规世代相传。

徐汉福族长去世后,历任族长都严格执行族规,族里没有一个人的身高超过棉禾,没有一个人不练成驼背。

200多年后,徐汉福族长的侏儒规划终于发挥了效用,保全了族人的性命。

那年长毛打到湖北黄州府,在离徐家畈不足百里的堵城与清兵大战,打死了湖广总督吴文镕,声威大震。

消息传来,徐家畈人心惶惶,生怕200年前张献忠杀害族人的惨剧重演。怕归怕,除了到棉田躲避,别无他法。

有一天,长毛果然来到了村里,村子空无一人,就到棉田搜捕,发现了族人。

长毛喝令族人站起来,发现几百个比棉禾还矮的侏儒男女,全都是驼背。

长毛从没见过这样的奇观,大为惊奇,唤来族长询问,得知原委之后,长毛头领感叹:“为了苟且偷生,活得如此悲苦,可悲可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放过了族人,而临近的几个村子都被屠村。

从此,徐、余家族历任族长贯彻祖宗定下的侏儒策略,更加坚定不移。

我从记事起,父亲就遵照族规对我进行侏儒训练。睡在特制的小床上,头和脚抵着木板,膝盖绑着布条,非常不舒服,非常想动一动膝盖,想翻个身,但这是绝不允许的。

我同徐家畈所有的孩子一样,每天睡觉都要痛哭,在哭泣中睡去。

时间长了,我竟然习惯了那样的床,睡在那样的床上才有安全感。

若干年以后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睡高低床的上铺,膝盖没有被绑上,我很害怕,觉得那床太大,不安全,担心从床上滚下来。

起初一段时间,我等同学们睡了,悄悄用布条把膝盖绑在床上才能入睡,过了好长时间我才有胆量不绑布条睡觉。

负重训练,那个苦没法说,重担压得我“啊啊”大叫,眼泪往外滚。这时候父亲就会告诉我:吃得苦中苦,方能得生存。为了生存,我咬牙坚持,终于把自己的两条小腿压成了又短又粗的纺锤腿。

我生活在徐家畈,每天见的都是驼背侏儒,我的父母和哥哥姐姐都是驼背侏儒,全村的人都是驼背侏儒。我觉得人就是那样的。偶尔到镇上去,看见街上的人一个个腰板笔直,个子那么高,我觉得他们都是怪物。

由于训练得力,我的身高增长很慢,1980年我参加高考的时候,身高只有147厘米。身高没有超标,我就暂时没成驼背。幸亏没成驼背,否则按照那个时候的体检标准,我不会被录取。

我被录取到大别山一所师范学校,政府每月供给18元生活费。

那时候的18元能够吃得很好。女生通常只吃十一、二元钱,省下钱给自己买衣服,还有同学把省下的伙食费拿回去贴补家里。我一向好吃,食堂有红烧肉粉蒸肉就买两份,18元吃得一元不剩,还要家里寄零花钱。

吃得好给我带来了问题,我的身高增长很快。寒假回家,父母看着长高了半个头的我发愁,父亲说:“啊、啊,学校的床不行,让你身体疯长,得给你做个床,进行驼背训练,明年开学你把新床带到学校去,就放在学校的床上面睡。”

我的思想已经发生了变化。我的同学都比我长得高,好多同学是身材挺拔的大帅哥,在他们面前我有自卑感。

我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女生,她叫何小萍,是公认的校花。身材苗条,脸蛋又白又漂亮,好几个男生追求她,我准备参加竞争追求她,我如果成了驼背,就完全没有竞争力。

整整一个学期离开了村子,周围没有一个驼背侏儒,我习惯了正常人的审美。这个时候再看徐家畈的人,觉得他们丑陋无比。对父亲的话,我提出强烈反对。

父亲严厉地说:“啊、啊,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不能改!”

母亲说:“啊、啊,儿啊,如果不管你,让你长成傻高个,你怎么有脸回徐家畈啊?乡亲们不戳你的脊梁骨?你让父母在村里么样抬头做人?”

我气愤地说:“你们驼着背,佝偻着腰,天天眼睛望脚背,你们何时抬头做过人?”

在师范学校学习了一个学期,接受了普通话训练,我已经改掉了说话之前先张口“啊啊”叫两声的习惯,看见父母张开大口“啊啊”就厌烦。

我告诉父母,我要追求班上最漂亮的女同学,如果我成了驼背,他们就不会有儿媳妇。

父亲一听,勃然大怒:“啊、啊,你姓徐,只能娶村里姓余的姑娘,这是祖上的规矩!你敢跟外面的姑娘谈朋友,啊、啊,我、我、我打断你的腿!”

父亲一边说,一边佝偻着腰去拿扁担,做出要打我的样子。

一想到要娶村里的驼背侏儒姑娘为妻,我一阵晕眩。

正月初八开学,父亲亲自把他做的驼背训练床送上客车的车顶。

他不足一米五的个子,驼背弯腰,爬上爬下车顶,颇为吃力,我抱着膀子不伸手帮忙。

从车顶下来之后,他对我说:“啊、啊,毕业了回来教书,我已经跟余老三说好了,他同意与我家结亲,把他的二姑娘嫁给你。那女伢脾气好,能吃苦,你娶了她,有好日子过。”

一个佝腰驼背满口黄牙的侏儒姑娘浮现在我眼前,我一阵恶心。这时候我想到了亭亭玉立的何小萍,她跟余老三的二姑娘比,真是白天鹅比癞蛤蟆。我赶紧上车,坐在座位上,闭着眼睛想何小萍明月般的脸庞,以驱除余老三的二姑娘带给我的恶心。

到了车站,我把父亲做的驼背训练床留在了车顶,空手走向师范学校,一路上想着何小萍,走得飞快。

我对何小萍展开了热烈追求。

我的语文成绩一向很好,初中高中的时候,作文常常被老师当范文在全班念,高考预考作文还刊登在地区的报纸上。(1980年高考要预考,通过了预考才有资格参加正式高考)。我发挥自己的专长,一封封地给何小萍写情书。

再厚的情书也抵不过一厘米身高,无论我的情书写得如何动人,何小萍始终无动于衷。

十几年的侏儒训练影响了我的身体发育,我虽然尽量吃好,直到师范毕业我的身高没有超过一米六,根本入不了何小萍的法眼。校花何小萍心高气傲,班长一米八的大个子追求她,她不屑一顾,我这个三等残废追求者,结局可想而知。

这次失败的爱情让我对徐家畈的侏儒训练深恶痛绝。

寒暑假回到徐家畈,满村的驼背侏儒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感到窒息。徐家畈的族人把我视为异类,违背祖宗规矩的不肖之子。

他们把我作为反面教材教育子孙:看那个逆子,腰板那么直,个子那么高,不练驼背,居安不思危,总有一天会被乱兵杀死。

师范毕业之后我留在了大别山,当了一名小学老师,为的是远离徐家畈的侏儒们。我找了一个身高一米六的女老师结婚,她不嫌弃我矮,给了我极大的安慰。

父母去世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徐家畈。那个棉海中间远离城市文明的闭塞村子,依旧保留着侏儒训练项目。听说有几个孩子通过高考走了出去,回来鼓动族人抵制侏儒训练,族长宣布他们是危害族人的逆子,会给族人带来灾祸,不准他们回村。

为了防止更多的族人抵制侏儒训练,族长切断了村里的有线电视,不准用智能手机,这样他们上不了网。族长相信,只有最大限度避免族人与外界联系,才能确保村子平安。

这几年我经常在网上发表文章,通过写作微信群认识了一个大作家。我给作家讲了徐家畈的事,作家惊为天方夜谭。

作家到徐家畈采风,见到满村的侏儒驼背,这才相信我没有骗他。

作家找到族长,说侏儒训练像旧社会裹小脚一样,违反人性,应该马上废止。族长说:“这是几百年传下来的祖宗规矩,是族人的选择,我个人没有权力改变,得听听族人的意见。”

族长召集族人到祠堂议事,先让作家说话。还没等作家说完,族人愤怒地“啊啊”大叫,说作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想让我们亡族灭种。几个弓腰驼背的侏儒后生冲过来要打作家,要不是族长拦住,作家恐怕得被驼背们抬着出村。

作家回到城里写了一篇文章,披露了徐家畈这个侏儒村。文章发表在网上,引来潮水一般的谩骂,说他造谣抹黑。有个单位打电话警告作家,如果再在网上发,就要请他进去吃免费饭。

徐家畈恢复了安宁,族人们继续他们快乐的侏儒训练,他们生活在安全的幻觉中,非常幸福。

【作者简介】竹林风影:小学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