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是一连串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太郎入迷于仙术,变形后只能离开家乡;次郎决心成为打架高手,苦练功成后,却只打了一次——在新婚后不慎打死了自己的新娘;三郎擅长说谎,“只是为了将自己的罪行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同时也努力从自己的心中抹去。”久而久之,他的谎言却发出了真实的光辉。 太宰治的小说一向温柔而细腻,在这一篇里,也能感觉到他的固执与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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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宰治。1946年秋,摄于东京银座酒吧。

二十岁的三郎给人的印象是一个老实、内向的青年。每当盂兰盆节来临时,他就叹息着向人讲起自己对亡母的思念,从而博得了邻居们的同情。其实三郎没见过母亲。他一出生母亲就撒手人寰了。他甚至从未想过母亲。他说谎的技艺越来越高超。他常常为到黄村这儿来学习的学生们代笔写信,因为他最擅长向家长要钱。信是这样写的。开头必写谨启,然后是周围的景色云云,接下来是诚心的问候,如父亲大人无恙甚幸之类的,紧接着就进入正题。如果一开始写一大堆嘘寒问暖的话,然后突然就说请给我寄钱,这是最笨的写法。开始的一番嘘寒问暖会被最后一句生硬的要求彻底抵消,让人一看就知道居心不良。因此,要拿出勇气,尽早说出自己的需要。最好是要简明扼要。比如,现在我们私塾开始讲授《诗经》,课本如果在外面书店购买需要二十二圆,不过黄村先生考虑到学生们的经济情况,决定直接从中国订购,实际费用是十五圆八十钱。考虑到错过这个机会就会损失一些钱,所以我想从速提出申请,希望尽快寄来十五圆八十钱为盼。写完这些之后再汇报一下自己的近况,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生活情况。比如,昨天我凭窗远眺,看见一群乌鸦在跟一只老鹰激战,场面十分壮观。还可以说前天去墨堤散步发现了一株奇异的野花,花瓣像牵牛花,远看小如豌豆,近看颜色偏红,因为十分罕见,所以我连根拔起,拿回来移栽到花盆里。就这样,仿佛忘记了请求寄钱的事情,一封信写得非常自然。尊父收到这封信会感受到儿子平静的心境,并为自己心胸狭窄而感到羞愧,从而高高兴兴地把钱寄来。三郎写的信实际上就是收到了这样的效果。学生们争相请三郎代笔写信,或者请他口述。钱一寄来,学生们就请三郎出去玩儿,直至花得一文不剩。黄村的私塾渐渐兴旺起来。听到传闻的江户的学生们为了私下向年轻的先生求教写信的方法,都来黄村这里学习。

三郎又开始琢磨起来,像这样每天为几十个人代笔写信或口述内容实在不堪其烦,莫不如印出来吧。他考虑将如何向家长索要汇款编成一本书出版。可是,临要出版时他又想到了一个障碍。如果这本书被家长买去读过的话,那又会怎样呢?其罪孽深重的后果是可想而知的。他不得不中止了出版这本书的计划,当然,学生们的极力反对也是原因之一。尽管如此,三郎出书的决心并没有改变。他决定出版当时在江户流行的诙谐小说。这样的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是,呵呵,尊敬的看官。小说基本都是插诨打科胡编乱造的内容,这与三郎的性格十分吻合。他二十二岁时,以醉鬼胡编先生的笔名出版了两三本诙谐小说,没想到卖得还不错。有一天,三郎在父亲的藏书中发现了一本自己写的诙谐小说的杰作《人间万事谎言是真》,于是随口问黄村,乱编先生的书好吗?黄村沉下脸说,不好。三郎笑着告诉父亲说,那是我匿名写的。黄村为了掩饰慌乱的神情大声咳嗽了两三下,然后像怕人听见似的低声问道,赚了多少钱?

杰作《人间万事谎言是真》讲述的,是一个名叫厌烦先生的性情乖戾的年轻人游戏人生的故事。例如,厌烦先生去花街柳巷游玩时,或者谎称自己是演员,或者装成一个大富豪,再不就摆出微服出游的贵人气派。他的伪装十分巧妙,那些阅人无数的艺妓和帮闲都毫不怀疑他的身份,最后就连他自己都确信这一切不是做梦,而是现实。他一夜之间成了百万富翁,一朝醒来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优。就这样,他快快乐乐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直到死去的那一瞬间,才又变回了一文不名的厌烦先生。这就是所谓三郎的私小说。迎来二十二岁的时候,三郎的谎话已经通神,只要他谎称是这样,那么一切都变得像黄金般真实。在黄村面前他是一个寡言少语的孝子,在私塾里的学生们面前他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在花柳巷他就是团十郎、某某贵人、黑道老大,他所做的一切都非常自然,看不出任何虚假成分。

就在那第二年,三郎的父亲死了。黄村在遗书中这样写道:我是一个爱说谎的人,是一个伪善者。中国的宗教使我知道了自己罪孽深重,支撑我活下来的,也许就是对没有母亲的儿子的爱吧。我虽然失败了,但是却想让自己的儿子取得成功。可惜的是,我的儿子也面临着失败。我把自己在六十年间一点一滴存下的五百文钱留给儿子。三郎读罢遗书,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冷冷的微笑。他将遗书撕成两半,然后又撕成四半、八半。为了防备挨饿不继续打儿子的黄村、与儿子的名声相比更关心版税的黄村、被邻居们怀疑在房子底下埋了一缸黄金的黄村,他留下五百文钱的遗产安然离去了。这是说谎的末路。三郎觉得这个谎言如同最后一屁。他仿佛闻到了一股难忍的恶臭。

父亲葬礼的法事,三郎是在附近一个日莲宗的寺院做的。和尚胡乱地敲着大鼓,乍一听上去节奏有些野蛮,可是仔细听一会儿就能听出其节奏中透出的愤怒和焦虑,以及为了淡化这种情绪而拼命制造出的滑稽可笑的效果。三郎穿着带有家徽的和服躬身坐在十多个手持念珠的私塾学生中间,眼睛看着前方一米左右的榻榻米边缘心中暗想,谎言是从犯罪中散发出来的闷屁,自己说谎就是从小时候杀人以后开始的。父亲说谎也是源于让别人相信连自己都没有完全相信的宗教的重大罪行。说谎是为了多少减轻一些痛苦现实的压力,可是说谎也跟喝酒一样越说越多,渐渐越说越玄,经过千锤百炼最终发出真实的光辉。这恐怕不仅限于我一个人,人间万事谎言是真。三郎忽然觉得这句话放在自己身上十分贴切,不由得苦笑起来。啊,真是滑稽到了顶点。埋葬了黄村以后,三郎觉得从今日起要过没有谎言的生活。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犯罪行为,没什么可怕的。不要有自卑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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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谎言的生活,说这句话时就已经在说谎了。对美的东西说美,对恶的东西说恶,这也都是谎言。首先,对美的东西说美的时候,内心未必就是那么想的。这也龌龊,那也龌龊,三郎痛苦得夜夜难眠。三郎终于发现了一种方式,那就是做一个无意志无感动的白痴,像风一样生活。三郎在日常生活中完全依照黄历行事,做事先看看黄历上的吉凶。他的乐趣是每晚做梦,梦中有青青草原,也有令他心动的姑娘。

有一天早晨,三郎正在吃早饭,忽然他歪头想了想,然后把筷子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他站起身在屋子转了三圈,然后把手揣进怀里出去了。他对无意志无感动的方式产生了怀疑,恐怕这正是谎言地狱。有意识地努力去做一个白痴为什么就不算说谎呢?越是努力,我的谎言就被隐藏得越深。随它去吧,无意识的世界。三郎一大清早就去酒馆了。

三郎掀开细绳门帘走了进去。虽然这么早,但是里面已经有两位先来的酒客了。令人吃惊的是,这两个人竟然是仙术太郎和打架大王次郎兵卫。太郎坐在桌子的东南角,宽大细腻的面颊被酒气染成绯红色。他一边捻着垂下的山羊胡子,一边喝着酒。次郎兵卫占住与其相对的西北角,浮肿的大脸上浮现出油光。他左手持杯慢慢地绕过后背,送到嘴边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举到眼前凝视了片刻。三郎坐在两人中间,悠闲地喝起酒来。三个人固然并非旧识,太郎半睁着眼睛,次郎兵卫用一分钟慢慢地转动着脖子,三郎转动着不安的狐眼,他们分别偷偷打量着其他两人。随着酒意渐浓,三个人互相靠近了一些。当三个人忍不住要醉意大发时,三郎首先开了口。咱们一大早凑在一起喝酒也是一种缘分,尤其在江户这个走过半条街就是他乡的拥挤的地方,能够在这个狭小的酒馆里同日同时相遇在一起,可以说非常不可思议。太郎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慢条斯理地回应说,我是因为喜欢酒,所以才来这里喝的,你别那样看我。说罢,他把毛巾盖在脸上。次郎兵卫用力一敲桌子,桌子上立刻出现了一个三寸长、一寸深的大坑。他说,不错,说缘分也是缘分,我是刚刚从牢里出来的。三郎问,因为什么坐的牢?这个嘛。次郎兵卫神神秘秘地低声讲述了自己半生的经历。讲完以后,一滴眼泪落入了酒杯,他一仰头把那杯酒喝了下去。

三郎听罢思索了一会儿,先说了一句您就像是我的兄长,然后娓娓讲述了自己半生的经历,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说谎,不要说谎。次郎兵卫听了一会儿,插了一句我真搞不懂,然后就迷迷糊糊地打起盹儿来。太郎一直在不耐烦地打着哈欠,可是这时他却睁大细眼,饶有兴趣地听起来。三郎讲完以后,太郎懒洋洋地取下盖在脸上的毛巾,叫了一声三郎先生,然后又说,我很理解。我叫太郎,来自津轻。两年前我来到江户到处游逛。你在听吗?他用困倦的语调详细地讲述了自己到目前为止的经历。三郎突然大叫道,我明白,我明白。次郎兵卫被叫声吵醒了。他睡眼惺忪地问三郎,怎么了?三郎为自己兴奋得忘乎所以而感到难为情。高兴得忘乎所以才是谎言的结晶呀!他一直在极力地克制自己,然而酒醉却使他的努力付之东流了。三郎不够坚韧的克制力反作用到了他自身,他索性信口开河谎话连篇。我们都是艺术家!说完这句谎话之后,他头脑一热又加了一句更大的谎话,我们三个是兄弟!今天在此相遇,我们死也不会分开。我们的天下一定会马上到来!我是艺术家,我要把仙术太郎先生的半生和打架大王次郎兵卫的半生以及有僭越之嫌的我的半生作为三个人生的典范写给世人。不管别人怎么看。说谎三郎的谎言之火在这里已达到了顶点。

我们是艺术家,就是王侯来了也不怕。金钱对于我们来说轻如树叶。

文字|选自《晚年》,[日] 太宰治 著,朱春育 译,重庆出版社,2021年5月

来源 | 楚尘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