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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网瘾少年,至少曾经是,现在,可能还是。

平常与人在交谈、讲话时,不太愿意提起这段过往,偶尔聊到了,也通常一句带过,避免招来谴责与厌弃。可有时,却又要从中拣一些片段,似乎能当作血淋淋的伤疤展示,在一片“啧啧”称奇声中,佐证浪子回头的不易。

这一种“不易”,在旁人的眼中,十分不可理喻,他们会十分诚挚、恳切且言之凿凿地跟我说,“网络是虚拟的世界,沉迷其中是败坏你的人生”,可行将不惑的年纪,我怎么会不知道?

01

16岁那一年,我初中毕业,升入高一,从乡下老家去往县城就读,寄宿在学校里。

甫一入学,一抬眼,处处都是新鲜。那时的我,天然带着一份农村孩子的朴实与笨拙,却也不缺一颗青春期少年的躁动的心。

开学刚几天,寝室里的两个舍友,在半夜里,卷好了两床床单,首尾相连打上结当绳子,攀吊着从二楼窗台爬下去,再翻过学校的围墙,到校外网吧通宵上网去了,次日清晨再假装走读生,大摇大摆地进来学校。

那天晚上,有一个人爬到一半,手滑了,扑通掉下去,摔到了屁股,在漆黑、寂静的宿舍楼下,硬憋着不敢嚷嚷,只在原地打转,嘶嘶儿吸冷气。跟过去凑热闹的我,被逗乐了,笑过后,想着他们鬼鬼祟祟的、惊险刺激的行事,嘴上惊叹,实怀鄙夷,内心深处却又藏一股子跃跃欲试。

尽管早在2002年国家便颁布了相关法律,各网吧门口显眼位置也都张贴了“禁止未成年人入内”的八个字,但这八个字的作用当不了秦琼与尉迟恭,也挡不住财神爷。

那个年头的小县城里,网吧消费的主力军始终是学生娃。为了应对扫描身份证的机制,网吧老板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堆证件,层层叠叠垒在前台抽屉里,有人来上机,抽一张刷一下,再将号码誊抄在纸条上递过去,就完成了一桩交易。

大概一两个月后,随着一起去了。

本是只打算在MP3里下载几首歌,一下子搞定,余下来大把时光,见到同行的几个人玩着游戏不亦乐乎,于是参与进去了。后来,有时会调侃自己,这就是一个巧合。可回过头想一想,世上所有的巧合,不都有命里注定的成分吗?

再往后,间断性又有了三四次的网吧一夜游,当然也有被班主任给逮到过,批评了一顿,罚几个人站着上几天课,也就不了了之了。除了当场觉得畏惧与羞耻外,过后仍然我行我素。在当时,很大程度上并非为了“玩”而“玩”,而是在一种叛逆的情绪中追求别样的刺激,更不至于无法自拔。

02

转折发生在来年的第二学期。

那一天早晨,寝室里几个不学好的并我在内,互相攀比着就不肯从床上爬起来,寄希望于班主任不会查早课,无奈事不凑巧,上午,几个人便在教室外走廊上排排站,等到了中午时候,班主任下达一个决定,停课。

后来,我们曾分析,有关这次停课,迟到是导火索,平日里几个人调皮捣蛋是根本原因,直接原因倒是,再有几天面临期中考试,与其留下几个“吊车尾”拉低班里的平均分影响学校的评比,不如借“迟到”的理由让彼此“皆大欢喜”!否则复课的时间为什么刚好卡在考试结束的第二天?

更可靠的推论是,停课事项,学校方面并不知情,就是说,几个人的父母家长没有收到一丝音信,这意味着,十五六岁的几个少年,从校门口走出来的一刻起,便彻底沦落成了无人知晓,也无人问津的状态。

现在想来,才觉后怕。

我还算老实,带着一脸的羞愧回了家。家里只爷爷奶奶在,父母早已离婚,母亲十多年不曾有谋面,父亲则在广东打工,一年仅过年回家一次。

作为生平第一次被停课,爷爷奶奶在不敢置信当中,仍巴巴赶我回去学校。

我不乐意,第一抹不开面子,第二不一定进得了教室,不必自讨没趣。只是爷爷奶奶不肯听我“狡辩”,不断强调已经和学校沟通好了,只要回去上课就行!于是,怀揣着满腔狐疑,只好又搭上去县城的大巴。坐在车上,实在感觉没谱,况且贪玩的心思作祟,便决定赌一把。

我赌班主任和家长之间并没有任何沟通交流。到那时,这一头以为我在家,那一头以为我在学校,夹在其中,到网吧痛快玩几天,岂不爽耶?

事实证明,我赌对了。

往后一个多星期,晚上奋战一宿,早上再偷摸溜回学校宿舍里睡觉,宿管阿姨见到了几次,虽然好奇,嘟囔几声,没有多问。

记得有一天,从床上爬起来,晃悠悠走到宿舍的门口,视线沿着楼内走廊的护墙一路望过去,太阳潜伏在地平线下,天色昏昏,却泛着微弱的光,映出不远处教学楼的影子,楼下树木的影子,黑暗点缀着黑暗,隐隐约约中不停晃动着。

脑子顿时一懵,竟产生了一种疑惑,此刻究竟是日落西山之际,还是晨鸡将鸣之时?现在该干嘛去?噢!到网吧去!

等到回归教室,班主任剜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随手一指一个角落,定下座位,又匆忙回去办公室,我也什么都没说,坐到座位上,掏出书,摊开放好,试图同往常一样上课下课。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03

连续数天昼夜颠倒不间断地泡在游戏里,先是生物钟紊乱,白天大脑如同浆糊,介于半梦半醒之间,不论上课、吃饭,乃至于走路、讲话,任何事都提不起丝毫兴致,只觉空洞、寂寥、了无生趣,一举一动恰似行尸走肉,全赖往日的肌体惯性牵引,甚至偶然间想到——我为什么要吃饭呢?

其次整个人的思绪整个地陷在另一个世界里,脑海中想到的几乎全是游戏里的画面,一到夜里,精神莫名亢奋,一门心思只想着翻过围墙到网吧打游戏。

这时,寝室里的几个人都开始笑话起来,更别提其他本就不待见的同学与老师,在他们的眼中,感知到的,是怎么瞧都瞧不起我的情绪。

记得一回,一宿通宵后一早回到学校,趴在角落里的课桌上直接睡了,直睡到中午同桌将我喊醒来吃饭。这期间,历经了四堂课,三位任课老师,醒来后,抻一个懒腰后十分诧异,一觉睡得这么踏实。为之庆幸的同时,更感觉无所顾忌。

唯独一位教授地理的,刚从师范毕业的实习老师,大概不觉得我“无药可救”,也可能是不知道我的“无药可救”,上课时,乘大家自习的功夫,竖着拿起一本书,在我的桌子上轻轻跺了一跺,我醒后,抬头看着她,她看着我,温和地笑了一笑,示意认真听课。这些年过去了,高中时候的老师,大多忘得干净,唯独记清了她的名字与笑容。

这样的日子,熬过了十多天,根本没有想过应该要克制自身冲动,班主任也不再容忍,再次停课,深感没有脸面继续在班上呆下去,选择了辍学。

辍学后,厮混了几个月,于年底入伍从军。

现今,经常听到一些新闻,某地某孩子偷拿家长的钱给手机端的游戏充值,金额动辄达几千上万,围观的群众纷纷表示震惊,我同样震惊,但又多了一份理解。当年少时,在欲望的蒙蔽与驱使下,做出违背寻常习性与观念的事情,几乎是没有任何意识的。

被停课的那一个星期里,已经在网吧呆两三天后,又折腾一个晚上,花销尽用,身无分文,顺势伏在包厢睡了一上午。

醒来肚里空空,不知去哪,又该怎么办。走出了网吧门,正值早春乍暖还寒时节,午后阳光却灿烂、温暖,我穿一件黑色棉袄,在大街上晃荡,茫茫然然,最后,为了能继续在网吧呆着,做出了一个决定。

将棉袄上连缀的帽子在脑袋上稳稳扣一下,经过挑选斟酌,走进一条冷清街道上的一家烟酒店。

店内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在照看,正弯腰做清洁,见我进门,直起身子,一脸堆笑地看着我,我给她说,买烟。她说:“好,好,你等一下啊!”,转头向关着房门的里屋喊一声,“来人买东西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想,倘若出门是一个男的,转身就走,不多说一句。好在是二十来岁一个女的,脚上蹬一双高跟鞋,走进柜台。

我说:“拿一条蓝芙(蓝色硬盒装芙蓉王,作价300元)”,她从柜台里拿出来递给我。

我复又递给她,说:“用袋子装一下吧。”

她照做了,拿一个黑色塑料袋。

我接着说:“再拿一包精白”,她说好,乘着她俯身拿烟的功夫,我转过身,推开门就跑。

风在耳朵边上刮得生疼,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是那中年妇女声嘶力竭的声音,“来人呐,有人抢烟呐!帮忙抓一下呐!”

我什么都不管,我什么都管不了,我只是跑,不停跑,拼命跑,把烟紧紧捂怀里,低下头,跑过一两条街,跑到再缓不来气,跑进一栋正在拆迁的楼房,爬到二楼楼梯间,在一堆断砖残瓦中,将自己缩在角落,紧紧抱住膝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不记得过去多久,脑子清醒了,心还在乱颤,抖着手拆了烟,包包散开揣进了上下左右衣兜里,不敢弄得鼓鼓囊囊。再撑着软绵绵的腿,找到了家住县城同被停课的一个人,托他带我在一家一家零售店里将烟卖了换钱。

问明前因后果,他说:“你晓得被抓住了会怎么样吗?”

我嗫嗫嚅嚅地说:“当时想不到那么多。”

他竖起来大拇指,说一声“牛”,说不出其他话,他想不到,向来懦弱的我,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这件事一直埋在心底,从未跟人说起过。当年岁大了,循着记忆找回去,那条街仍然冷冷清清,那家店却再也不见。

04

到了部队,封闭式的管理下,加上所痴迷的那一款游戏渐渐丧失热度,时间一长,网瘾随之淡化。

到第二年请假回一趟老家,一帮同学组一次聚会,夜里吃完饭、唱完K,几个男生商量一起网吧五黑,正是《英雄联盟》火起来的年头。

他们大呼小叫玩了一晚,我因从未接触,被虐了几把,感觉索然无味,趴桌子上睡了。次日一早,几人各自散去,只剩我和另一同学,不便归家,又留下来玩一会。经他悉心教导,有一定游戏基础的我很快上手,当在其中一局,忽然有了大杀四方的经历,体会到某一种快感时,从心底莫名升起一丝明悟——大概,再次陷进去了。

荒唐的学生时代所诞生的游戏欲望,随即死灰复燃。并在接下来的数年里,在同样的土壤上,开出不一样的罂粟花。

刚从部队退伍时,一有机会,就会到网吧玩几局,主要是“贪玩好乐”的秉性,过后当工作工作,当努力努力——二十一二的年纪,尚且怀揣盲目的乐观与踌躇满志。

第二年秋,我独自一人前往上海。稀里糊涂报名一个3D动漫制作培训班。白天上课,夜里找了一家酒吧上班。此后,便在培训机构、酒吧、宿舍,蹬一辆自行车三点连轴转,每日睡眠不足四小时的情况下,身心压力与日俱增。早上起床全靠身体将脑袋像是拔萝卜一样从枕头上拔下来。可是学习成效不甚明了,见不到起色的同时也见不到希望。

苦闷的情绪中,我彷徨四顾,皆在冷眼旁观的姿态下,任我踽踽。

大概三个月后,一天夜里下班,几个同事照例结伴去网吧,其中一人试探性喊我同行。内心深处我一方面抗拒令人苦恼的课程,另一方面又垂涎游戏中唾手可得的快感,最后想起这段时间的苦熬,于是萌生放纵一次的心思,付诸行动,可一,可二,便可三,形成惯性后,索性破罐子破摔,放弃了培训班的学习。

不同于年少时的毫无意识,此时的我,畏惧于前途未卜,由此踏上漫长的抗争之路。

一旦游戏开启,现实中的人与事都将被我选择性遗忘掉,况且深感光阴虚度的可惜,憎恶起沉迷游戏的行为开始尝试自制,可次次无果,一次又一次后,憎恶起了沉迷游戏的自己。

每一次在决定走进网吧前,脑海中只会想到——将选择哪一个英雄,历经怎样的过程,如何地大杀四方,睥睨众人。

这一种存在于想象当中的成就感,如猫挠一般诱惑着。另有一条馋虫便是“等级”机制了,尽管明确知道,这不过是只能在游戏中彰显的,虚假的地位,但人类的大脑,属实是奇怪。每当面临抉择,往往只愿回想“有利”的,令人快乐的一面,“不利”的,痛苦的记忆,忽如其然地杳无踪迹。等到抉择过后,再度衡量起“有利”与“不利”,随之萌生愧疚、悔恨等种种情绪,却早已于事无补,即或郑重许下“再没有下次”的决心,最终仍旧沦为“下次一定”。

在这时候,在“做”与“不做”的反复拉扯之中,人的理智,也成了欲望的俘虏,将统一战线,推波助澜,各样的借口与理由纷至沓来——工作辛苦,放松一下;很久没玩了,偶尔玩一玩,没什么关系;等这一局结束,就撤了;再玩一把,只玩最后一把了……

05

记得一天清晨,又一次抗争失败后,走出来网吧大门。冬日严寒使我不自觉裹紧身上的棉袄,丝丝缕缕的白雾在城市当中萦绕,我在马路牙子上一蹲,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与车流,繁华而热闹。旁边是一颗掉光了叶子的不知道什么树,圈养在薄薄的一圈泥土里,寒风中,光秃秃的枝丫下,细瘦躯干上裹了一层白灰。我蹲在一旁想着,究竟是什么吸引得我一次又一次开启游戏呢?

应该是现实中找不到任何的存在感吧?

高中辍学,文凭低,存款零,车房没有,谈不到对象,又找不到体面而稳定的工作。身边亲近的人都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惋惜中渐渐漠视,其他的普通朋友与同事,大多又同在消沉、堕落的生活中慢慢地腐烂。

当时,在游戏里结识一位好友,不同于其他人的萍水相逢,直到现在,每次他登录游戏,必然会邀请他一起,时不时还会问一句,“什么时候上线?”提及原因,大概是每当我有精彩的发挥时,他会用听来十分真诚的语气惊呼:“666!”“厉害!牛啊!”“哇!怎么做到的?”。

那会他年龄不大,才上初二,现今,已经步入了大学。很久不见他,一次与他闲聊,他说:“你还在玩?我早就不玩了”,“这个游戏(英雄联盟)里头,坑太多,玩起来真是没意思!”

我默不作声,想使人不再沉迷其中确实有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便是截断从游戏里获取到的“慰籍”,使其“毫无游戏体验”,但只是治标不治本。我猜,现实中,他一定过着充实且向上的生活,伴随积极与健康的人际关系,在关爱、支持和鼓励中,直面人生的艰难与困顿。

再往后,就成恶性循环了。愈是沉迷游戏,愈得不到进步,愈发沦落为现实中的蛆虫,愈要在另一个世界里寻求认同与存在。

堕入深渊的人,一旦开始跌落,在惯性力量的不断拉扯与累积下,若要中止下坠的势能,除非触底。或者,从旁能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拽住,又或者,自己能够奋力攀住峭壁上一根横生的枝丫。

那一年春节,工作的酒吧放了13天假,借口买不到车票,大年三十的晚上,在网吧给家里人拨通电话问一声新年好,觍着脸讨了一个红包充作网费。

次年夏天,我辗转回到老家,一次,在县城的网吧里没日没夜地折腾,困得不行了才会草草趴桌子上眯一下。四五天后,忽然间,感觉头晕目眩直想呕吐,心脏部位如同打鼓一般砰砰地跳,呆坐了半天缓不过神。

当时在夜里七八点,紧忙打一辆的士回家,往床上一躺睡到凌晨一两点,醒来后仍感觉心慌心悸,始终是惴惴不安,明明又困又累却一直合不了眼。到这个时候,知道怕了,总能在手机里看到年轻人猝死的新闻,于是打开灯,将爷爷奶奶闹醒,语无伦次描述起症状与恐惧,嘴里不停念叨,“不再有下次了,不再有下次了……”。老人家同样被吓到,出门找来村里的医生。医生打个赤膊,穿条短裤过来了,摸摸脉搏,听一听心跳,翻一个白眼说,“没事,纯属自己吓自己。”

有了这一遭,根据后来的经历,唯一汲取到的教训,是不能接连几天不睡觉,玩还得玩。

06

2019年春,我找到一家仓库做仓管。每每下班后,得玩到凌晨两三点才回宿舍躺下,有时玩上了头,一夜不休,次日强撑着上班,难受得想给自己一耳光。

一同工作有一位老大哥,挺照顾我(平常做事我还算踏实、勤恳),见我困得不行,时常让我猫在角落眯一会。偶然一次与我约定,晚上十一点他打电话来喊我回去。当我没有理会响起的手机铃声,他也就没再理会我。

几个月后,每日不间断的网吧打卡使我对于工作时间的束缚愈发不耐烦,在刻意放纵的心理下辞了职,“住”到了网吧去。

困了时,背靠座椅斜斜一倒,或是将两把椅子拼在一起,往上一躺,脚凌空一架,头一歪就睡,睡醒了,坐起来接着玩。其他不论吃喝拉撒,统统都在网吧。

过去,嘈杂的环境中,或者睡姿不太舒服时,根本无法入睡,这一回,就将这一本领锻炼了出来。

但此时,冒出来新的问题,在“住”够两个月后,钱用光了。

祸害人的事当然不能做,我于是打开社交软件上的好友列表,一个、一个地往下翻,一百、两百地向人借钱,只是为了能继续在网吧呆下去,再无任何羞耻之心。直到问过所有能开口的人,等到实在弄不来钱,才拖着一副不复为人的躯壳走出网吧大门。

这期间,我曾给我的叔叔拨过一个电话。

我的叔叔和我有一些相似,游手好闲了半辈子,吃喝玩乐样样精通,正经事一件没成。他同我爷爷奶奶的关系不算和睦,与我父亲反目成仇,唯独待我极是真诚。见面总会亲切地喊一声我的小名,一脸嘻嘻笑笑地跟我讲话,不论我多么不争气,多么“胡作非为”。

电话接通后,他先是扯着夸张的语气说,“冒得,满伢(湖南方言:叔叔)冒钱!”,又说,“你之前借的,都还冒还!”

电话这一头,我打几个“哈哈”含糊过去,寒暄几句后挂断电话,他随即转过来一些钱。

我总以为,一辈子很长,等戒掉网瘾了,等踏踏实实地上班了,迟早会清空所有欠债。只是没想到,他没有等来那一天。

2020年春,疫情稍稍退却,半夜里村里头几个人架一弯小筏子在老家边上的河里打鱼,他不慎落水,打捞几天无果,家里给他起了一座衣冠冢。当时,我正在网吧,夜以继日地在游戏里大杀四方,本该披麻戴孝的我,连葬礼也没有参加。

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下午,阳光正好,微风不燥。请来的打捞队伍仍在那一片水域上来回游弋。我伫立在河岸,望河水汤汤,忽然不可抑制生出一丝悸动,转头就搭一辆过路车去了县城。本只计划,玩一小会就作罢,只是结果,意料之外,意料之中。一局接连一局,一日再复一日,最后又成了破罐子破摔,一了百了。

一两个月后,几年前与我父亲领了结婚证,我该称作“小妈”的一个人,开一辆车在县城的一家一家网吧搜寻,找到我并将我薅回家。

出了网吧门,我一脸苍白,两眼发黑,浑身上下既脏、又乱、且臭,形如街上的乞丐。

至此,我彻彻底底对自己失望了。

07

此前,一“住”“住”上一两个月的经历其实不止一次两次。通常是在孤寂、苦闷的生活状态中,在无所事事的心绪下,一朝有所触碰,便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迫于现实条件而从中脱离,随后产生一段时间“真空期”,有长有短,直等到再次触碰。纵观这几年,便是在这样的周而复始中,挣扎与沉沦。

当处在“真空期”时,便不曾开启游戏,各方面我都能算作一个“正常人”,具备人所共有的“希望”,认为经由自身努力,改正缺点,强化意志,将能彻彻底底地远离另一个世界,不再触碰,且为此作过一些客观上的限制,比如注销游戏账号、去往远离城市的大山等,包括不选择购买一台电脑,直到这一次,变成彻彻底底地对自己失望了。

有时,会幻想剖开自己的大脑,看看内里的构造与旁人是否不同,甚至会幻想,活下去的意义,是否注定只是这样不断地周而复始与无尽黑暗吗?能很清晰地感知到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本我与超我”之间的对抗,造成矛盾且痛苦的自我。而获取胜利的,向来是“本我”的欲望居多。究其根本则在于,现实中一切的人与事所给予的反馈,远远不如游戏里的即时奖励来得迅速且直接。

我于是发了一条朋友圈,“我将这个世界想象得美好,唯独遗漏了自己的丑陋”

此后,索性就找了一家网吧当前台收银,带有一种赌气的心理——就玩!倒要看看玩到什么地步!不再与“本我”欲望进行抗争,也就不在一次次的抗争失败后,不断强化对于自身无能所产生的憎恨与厌恶。

收银的工作,多数时候是无所事事的,得找一些其他事情来打发时间。先是阅读网络小说,后来是观看经典的影视作品,再后来,捡起了过去的两个习惯。第一个,描摹硬笔字帖,第二个,读书。

我忽然回忆起,那一年在上海那一家酒吧时,虽然再没去培训机构上过课,但那会求上进的心气尚且充足。偶尔下班后,没有选择去网吧,手头上正好有一套三毛的书,便让自己翻开了几页。

记得一天午后,我搬一把凳子坐到宿舍阳台,傍着拿几块木板搭建成的简陋书桌坐下,泡上一杯咖啡,午后阳光穿过窗户玻璃斜斜照进来,视线挪向窗外,在22层的高楼上,可以清楚眺望到坐落在黄埔江畔的东方明珠塔。当在字里行间中,油然生出一种圆润而满足的自信时,我不再感到焦躁,感到恐惧,感到茫然,即或现实仍旧困顿,将来仍旧渺茫。

之后,又辗转找到附近一处街道图书馆,得了空呆在那里,或看书,或描字。有时会起一个早床,督促自己跑步。这一种状态,仅持续两三天,便做到了三过网吧而不入内,哪怕同事招呼,心里也不起丝毫旎念。出现这一状态与远离游戏世界,两者间的关系,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记忆变得模糊了,只记得当时曾满心欢喜地向人宣告,一直困扰着我,为所有人鄙夷的网瘾已经消失殆尽。然而,在未曾深入思考其中的原因时,三个星期后,因意外离开上海,再次沉沦且越来越无法自拔的沉沦中,竟将这一茬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这一次巧合下重又捡起两个习惯,随后,在一个网络平台上,意外结识到了一群可爱的朋友,不经意间从他们当中得到一些认可与肯定。

在这一家网吧上班时,老板比我只大几岁,一回,他说,他当年上大学时,网瘾也很大,一天到晚窝在宿舍打游戏,后来,他忽然就不玩了。

他接着说,因为他忽然发现,现实中,有更能令他感觉满足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做。

至此,就想明白了。

08

不同于其他因生理需求而成瘾的事物,网瘾的存在,根本原因并非电子游戏或是网络,更多是源于一类心理需求,在现实中无从满足,又在性格缺陷的催化下,经过长时间的浸染后,养成的一种劣质的生活习性。

明白了后,现在,我仍会在某一时刻因同样的原因再次触碰,却也总会在某一时刻自发戛然而止,一方面,清楚了我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另一方面,当所需要的,已能在现实中的人与事中找寻到,又何必再眷恋那一个世界呢?我怀着一种绝对的自信,将此宣之于世,可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我对于自己的信心早已磨灭得一干二净了。

籍此,行将不惑的年纪,写下这一篇自述,祭奠十年里一个网瘾少年的挣扎与沉沦。并非为了给过去自己造成的一地狼藉寻找理由与慰籍,或是在忏悔过后心安理得地埋葬掉曾经。

只是因为——

在网吧工作的那一段时间,我见到了太多如我一类的人了,年长的,年轻的,呆十天半个月后走了的,也有经年累月“住”下来的,更多的,是十年如一日前来打卡的,大概在每一家网吧都有那么几个“镇吧之宝”吧!我相信,最终他们都会在某一天离开这一个世界,但我更相信,这一个世界总会有新的人源源不断走进来。

见到这一类人时,会忍不住想靠近他们,随意地聊一聊,讲讲我的经历,希望能给到一种启发,可如果讲道理有用,世界早也就成了一片祥和与安宁。许多的人即使明知不对的情况下也不一定能控制住自身行为,比如,熬夜刷抖音。

所以,如果身边出现了这一类过度沉迷某一事物继而影响到现实世界的行为,尤其是孩童与少年,在对他们一味予以谴责与厌弃,或采取强制性的措施前,是否可以多一些关注与体谅,平心静气思考一下他们沉迷其中的深层次原因是什么?真正所需要的是什么?是否又愿意且能够在适当时候给予其适当的关怀与鼓励呢?

我之所以保持有描摹字帖的习惯,只因为若干年前,有人曾夸过一句:“字写得不错!”他可能是一句无心之语,却在某种程度上改变我的一生。

也因此,这一篇自述另一个目的,是向这么些年,向所有予以过我帮助与关心,而我已无颜面见的人,说声谢谢,还有一声对不起。始终记得,一次向一个朋友开口时,他发过来一个红包的同时留下了一句话——BEST WISHES。

试图戒烟的人,有时会通过嚼一嚼口香糖来替代抽烟。愿所有的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那颗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