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木愉

美国没有专门为老年人开办的老年大学,但是年轻人上的大学里却也不乏老年人的身影。这些老年人不是为了消遣人生晚景而去唱歌跳舞学艺术,而是跟年轻人一样,在求知的道路上跋涉。下面介绍的两个老人就是我和妻子当年在课堂里的同学。

攻读MBA(工商管理硕士)学位的第一堂课,我就惊异地发现在我的旁边坐着一个鹤发老人。我与他打了招呼,然后便坐下来等待上课。按许多美国老师的习惯,第一堂课就是互相介绍一下,老师再介绍一下课的大致内容,这堂课就算完了。这位老师来了后,果然也脱不了俗,先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便让我们依次介绍。我这才知道老人叫彼德,不是教师,也不是旁听生,而是货真价实的MBA学生他说他与他的妻子共同拥有一个劳动力咨询服务公司,他还干过市场分析之类的工作。

下课后,因为听说我以前是学哲学的,所以他便主动找到我,约我与他单独见一次面,谈谈哲学。我当即应允。到了约定的时间,他果然按时到了图书馆。我们聊了许久,他说他曾经到过外地一个名牌大学去旁听过研究生的哲学课程,我算了一下,那所大学至少在两百英里以外,以每星期去两次计,他至少来回得跑八百英里。要是没有对哲学的浓烈兴趣,哪里能付出这种昂贵的代价。

他又说他对商业伦理很感兴趣,余生的主攻方向非商业伦理不可。他向我问了许多关于中国道家和孔子的思想的问题,并问我哪些书是了解中国哲学的入门书。这一下算把我问住了。中国哲学的入门书、经典书可谓汗牛充栋,但原版的连中国人看着都头皮发麻,何况高鼻子蓝眼睛的他。译成英文的除了《道德经》而外,我实在对其他译本不甚了了。情急之中,突然想起了一本以一只名叫温宁玻的卡通熊为主人翁来阐释道家思想的读本。那书朴素而又简明地道出许多道家的真谛,在我看来是一本市面上不可多得的有关中国哲学的读物。正好我手中有一本,遂推荐给了他。

大约一个星期以后,他就还给了我,告诉我他的藏书中也有这一本。我心里好不失望,然而我又无法去找另外一本更好的书,于是就只好负疚而已。虽然我一直没有找到一本让他可通读中国哲学ABC的书,但我与他的关系却亲近起来。

他告诉我,他有四个子女,以前要供养他们读大学,自己因此失去了求学机会,而现在四个子女都大学毕了业,有了相当不错的职业,该轮到自己读书了,所以便在妻子的支持下重返校园。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实际年龄,但可以推算,他至少在60岁以上。在花甲之年去受教育,自然不会夹带任何功利性的目的,比如谋一份好工作。而不夹带着功利性的目的去读书,也就不应该有压力,读书也就容易倦怠和放任。然而彼德的表现却与这个演绎相抵触,他学得极认真,上课时记笔记、划重点、提问题,从不见他懈怠。期末备考,他总是与几个人组成一个学习小组,大家整理出重点,形成一叠叠厚厚的复习提纲,然后反复咀嚼、消化。

人大凡到了属于老人的阶段,思维就要老化,反应就要迟钝,记忆就要衰退,然而彼德却了无这些特征。在美国的课堂,老师并不主宰课堂,老师但凡一提出问题,彼德便由表入里,细细道去。他的广博的知识,对美国商业界沧桑里程、轶事掌故的了解使得许多冠以博士头衔的老师相形见绌,以至于很多老师常常在课堂上恭敬地向他请教问题。他有时难免偶尔露“狰狞”,与老师较起劲来,大有一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架势。遇到自尊心强的老师,便要警告他:“是你讲课,还是我讲课?”对此,彼德也不怒发冲冠,因为虽然于年纪上讲,他是前辈,但于身份上讲,他是学生。他牢记着这一点,知道如何摆正自己的位置,所以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他便大度地手一挥,说一声“OK”,然后沉默下去。每逢考试,不管是数学统计,还是文字分析,都只见他行笔如飞,总是第一个交卷。而且,考试结果出来,他的成绩往往都名列前茅。

新学期开始后的一天,我在路上遇到行色匆匆的他,那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邀请我跟他到餐馆去吃饭,又大臂一挥,慷慨果决地说他请我的客。我心里诧异,猜想他也许今天遇到了什么好事。果然,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得到了商学院的助教位置,负责为本科生企业管理这门课的教授准备资料和批改作业之类。MBA学生很多,而助教位置却有限;做了助教,可以有办公室,更有不菲的收入。所以大家都是饿虎扑食一样地去争取助教位置。但最终的胜利者是学业拔尖的学生,所以学业拔尖而不是其他诸如贫困之类的理由是决定胜利者的唯一标准。

彼德虽然年迈,也必须跟大家同在一条起跑线上,比其他人率先冲向终点,是靠了他过人的实力。做了助教之后,他在校园的时间更多,可以经常在商学院大楼和图书馆里遇到他。问他助教做得怎样,他总是大笑着很得意地说,很好,很好。我毫不怀疑他会做得很好,我甚至觉得他可以走上讲台。企业管理课的讲授需要大量的实例和经验,所以很多商学院干脆去请企业里的CEO来讲授。彼德虽然不是大企业里的CEO,但跟妻子共同拥有一个小公司,又好读书学习,在课堂里谈起美国企业界的风风雨雨来总是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果然,不久,他告诉我,他开始讲课了。开始,是教授生病或出差的时候,他暂时代讲。学生反应很好,主讲教授又开明,干脆就委托他负责某些部分的讲授了。除了不结领带穿西装,满头华发的他看去俨然就是一个饱学的教授。

彼德又是一个热心的社会活动家,在学生会里身兼数职,刚组织完这一个活动,又在着手下一个了。他似乎不觉得自己已是一个老人,与同学不属同一代人,而是很自觉地把自己溶入更年轻一些的同学之中,把自己当成他们中的一分子,与他们分享共同的兴趣、利益和喜怒哀乐。虽然最后一个学期,不知是因为忙还是追求一种时髦,他蓄起了满脸的大胡子,看去象个古希腊博学的老者,但他的举止依旧,跳荡在他的胸膛里的仍然是一颗年轻的心。临近毕业时,同学们大都在为谋职业而劳碌焦虑,只有他依然初衷不改,继续沉醉于商业伦理的研究。他申请了好几个学校的博士项目,最后被英国一家历史悠久的学府所录取。

夏天过去,秋季来临,毕业的同学们似乎都找到了衣食饭碗,而他这个老龄同学则东渡大西洋到彼岸的英伦三岛去继续他的价值追求。毕业典礼前夕,我问他是否参加,他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是他得到纽约去参加他小儿子的婚礼,故而不能参加。为了儿子,他又一次作出了牺牲,献出了他的光荣一刻。以为还会跟他见面的,不料自从毕业后,就没有见到他,也中断了跟他的联系,掐指算来,他该有八十来岁的光景了。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即使他已经退休,他仍然会有旺盛的求知欲,会继续演绎着他多姿多彩、生气勃勃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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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是妻子读书时的老同学,做同学的那时,都已经70多岁了。年轻时,是教授太太,在海外度过很多美好时光。后来离了婚,从此孤处。

当年,妻子从中国来到一家私立大学求学,就在课堂里遇到了伊丽莎白。因为在中国读书,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白发苍苍的老同学,妻子开始还以为她是来旁听的教授。下了课,伊丽莎白主动来跟她聊天,这才知道人家是正经注册的学生。

妻子刚从国内来,英文自然还是菜鸟级,修的课又是高深的伦理课,课堂上听得似懂非懂都不说,最要命的还是写论文。在图书馆里查索引,读有关文献,然后绞尽脑汁用非母语的英文构思写论文,这种折磨只有经历过的人可以体会,却不是可以言说的。伊丽莎白就热情地帮妻子的忙,为她的论文担任义务编辑,修改加润色。结果,教授判了卷子,我妻子很多时候得的A, 而伊丽莎白却只是B。她当然哭笑不得不服气,却也不会直接找教授去争分,只是在我妻子面前抱怨几句。

有一年圣诞节,我们去看她,坐了四五小时的“灰狗”公共汽车,到达那里,已是掌灯时分。我们饥肠辘辘,到后最大的愿望就是进食。一阵热烈而简明的寒暄之后,我们便安安静静地仰靠在沙发上,等待她的晚餐。只见她一会儿踮着脚取东西,一会儿用力开冰箱,一会儿在菜板上一阵急促地切剁。整套动作忙忙匆匆,煞似救火。正在担心她随时会有摔倒或被割破手指的可能之际,意大利通心面却做成了。

饭后,她先为我们用钢琴演奏了一通圣诞歌曲,之后,便坐下来聊天。她应该算得上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一类,对电脑的议论还了犹未了,又提起了垃圾收集工的社会价值。我们不经意地对挂在墙上的一幅宗教图画表示了一点兴趣,又引来了一阵历史的、心理的宏论。妻子那时正在某研究所做事,谈起了那个研究所正在研究扎伊尔的金矿。这下不得了,立时引来伊丽莎白迫不及待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扎伊尔地理的大部头书,在那里又是引证,又是评价地发挥起来。夜越来越深,她的谈兴也越来越浓,我们止不住打了哈欠,而她还在方兴未艾。无奈,我们只好轮班,一个人打起精神盯着她洗耳恭听,另一个人则乘机迷糊一会儿。此时此刻,我们所能想象的幸福只有一个,就是她说一声“Good night”,放我们去睡觉。

之后一个感恩节,我们又驱车去看她。她还是那般精神抖擞,行止仍然风风火火,聊天照旧波诡云谲。一定是因为精力太过充沛,她又在市里的公共电台找了一份无报酬的志愿工作,负责主持每周六个小时的古典音乐节目。这不是一件轻快的工作,必须及时地处理听众来信,必须迅速地捕捉到听众的兴趣热点,必须在选出待播的乐曲后到图书馆收集背景材料,整理成解说词,当然还必须饱含激情地播音。不言而喻,这不是人人想干而又可以胜任的工作。然而,当我们在播音室里看到她神采飞扬、热情洋溢地对那些万古不朽、感人肺腑的名曲进行讲解时,我们一下子品味到了伊丽莎白做这份工作时的巨大欢乐和满足,也明白了她干这份工作是如何的优秀和出色。

有次,伊丽莎白来信,告知她在新的学期里已不在电台干主持人的工作了。我想岁月终究不饶人,她毕竟意识到她只好在家颐养天年了。不料,到纽约的途中,我们顺道去看望久违的她,才知她又开辟了新的战场,正在四处搜寻资料,撰写她家的家族史。一坐下,她便拿出一大叠书稿以及照片,一边让我们欣赏,一边乐不可支、兴味盎然地讲解。老人向来怕寂寞,然而伊丽莎白却是一个例外。她不装电话,说是怕人打搅;也不看电视,生怕浪费时间。当然,这之中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她并不富裕,不得不省却许多非基本生存所需的开销。但更重要的是,她的生活已经够丰富多彩了,不必再容纳其他消闲的内容。

彼得和伊丽莎白的确已经进入了晚景,却还是如年轻人一样,在知识的海洋里扬帆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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