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年,木心的“文学翻身史”,越来越像桩闹剧:有些人拼命捧他当“文学大师”,有些人则嗤之以鼻以为“浪得虚名”。不仅反差荒谬,事情本身就很反讽,木心一生厌恶潮流与媚俗,身后怎就成了供大众消费的文化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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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去世第2年,《温故》杂志就出了“纪念专号”。里面有评论家说,并没有谁去黑木心,不值得也没必要。他认为,真正黑木心的,其实是那些硬抗他挺入“唯一大师”宝座的那些拥趸,因为这就是在争名夺利、制造口实,引人反感,招来反弹,最终让木心不得安宁,缺席成为争议人物。一句话就是:木心不错,但硬捧他为“大师”,过分了!

图\某争议“美女作家”:“木心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位大师”

我也认同,有些人包括那些精英名流,“不惜以人头担保”拱他上位,某“美女作家”甚至称他是“这个时代最后的大师”,这里面当有利益瓜葛在。若隐若现又昭然若揭,木心在当下,不止是文学显学,更是一桩难以估价的文化产业。他的《文学回忆录》,出版不到3个月,发行量就达到了12万册,半壁文学行业都指望着他激活;浙江某著名水乡,一年生产总值68.3亿,还得借他面目点缀文化风雅.......如何“正确”评价木心,到底该“招魂”还是需“除魅”,这个频频怠工的文学工程,至此纠缠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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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木心是否和曹雪芹一样伟大,有一点他和曹公只怕是会相视无言的:有无数闲杂人等,要靠他们吃饭。他们是古希腊悲剧人物,重点又不在悲,而在孤独、崇高与壮烈。

评价木心,专业研究者就能客观?多少学院教师,嗷嗷待哺指望着贩卖木心,写论文弄著作评职称抢夺话语权。就连被交口称赞尊师重道的陈先生,如此声嘶力竭地推炒老师木心,也难保没有私心,即便是潜意识里的。

这难道还需要特别揭释么:“恩师”是大师无疑了,那恩师最器重的弟子又当何许人也?人世间太多把戏都是这样的,看多了什么“师门记”、“谢本师”,就容易麻木不仁。这些热闹,看似重洗牌的精英平凡叙事背后,依然存留旧有的权力场域的门面。如此清如许的画面,都无需法国佬布迪厄再饶舌了。

有些推崇木心的人或许假情假意,反感木心之人倒真荷枪实弹。木心自己,生平是很低调又很自负的,于文学艺术都不做第二人想,自言“与其创造二流的美,不如创造一流的丑”,可反对者总爱责难他大言欺世,“不过废铜烂铁再回炉”。这些杂音都是无事生非么挑事?2006年,前《三联生活周刊》总编朱伟曾撰文表示,木心文字让文化中人读着最不舒服,“无非是无知者无畏”;微博大V“洛之秋”,乃南大外国文学教授但汉松的“马甲”,他更公开指控,推崇木心不仅是盲目拔高,也是“绝对反智”。

下图:但汉松,南京大学美国文学教授

应当如何看待木心的文学,我自己一直以来也很徘徊。身为过气老文青,我开始读木心,大概在2011年前后,已经很后知后觉了。那时,周边有位名校兼名师高徒的文学硕士——品味照理应该不会错,逢人就鼓吹木心如何“第一流”、如何“堪与鲁迅并肩”,俨然光复大雅。经不住这么火辣的煽动,那晚我是一气将他所有作品都借了出来,连夜翻读。坦白说,翻完四五本后,内心只有一个感觉,“这都写的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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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的我,肯定自以为是读懂了木心,很感慨他的苦难生平,很敬佩他那种“文雄谈绮书狂饮豪”的情怀,与“只留伤心胜古人”的孤绝,可整体上的确不怎么感冒他的文字。大体来说,就是一种对于啰七八嗦词不达意、又矫揉造作强行装掰文字的嫌弃感。唯一刮目的,是集子《哥伦比亚的倒影》,里面的《上海赋》、《只认衣衫不认人》等零散篇,那份笔力、才情及智识真光芒万丈,当代中国恐怕再无作家有能力写出来。木心谈往事就深情,论文学就灵感闪烁,写老上海更无人可及,自成不容侵犯的人性主义天地。但也仅此而已。

木心在美寓所

世间有哪位名作家,写了一辈子,没有几篇文章拿得出手的?我的直觉,木心是“名家”无疑,但离“大家”还太远,大抵就是介于汪曾祺与董桥之间。

10年以后,再回首读木心,感受顿然改观。也许是我自己也行将中年了,或许是对这个世界越看越陌生,对异端很容易共情,尤其是那种有趣的、有才的、深情到腻歪、顽梗倔犟到彻底的。而对于所谓“文学”,领会上也去了很多固执与偏见。

木心文字,在我心中分量是有提升的。最重要一点,是自觉感应到了他埋藏的深痛与不屈。真正的文学,是苦伤逆耳的,是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倾泻,是哭天抢地中刹那间的悲天悯人,从来都不应该是作屏风的用场,搔首弄姿最侮辱杜甫托尔斯泰。木心在这一点上,几乎比所有当代中国作家都更自尊,更有坚持,更有风度,更有风骨。文学,是他穷形一生的回溯,可喜可笑可骇可悲咸在焉,明白这点才能看懂木心。

再荏苒的时光,都无法剥夺一个人的愤怒与怨恨。“零余人”木心,是在自疑自问、自逼自拶中,吐出一番言词款要,及其情兴悲凉来。他不张牙舞爪,他温文尔雅,但是如泣如诉满怀深意。相比之下,另一位当代“大师”汪曾祺,其文字固然算笔笔到位了,可终究是帮闲文人式的清新俊逸,入幕之宾式的按节轻奏,永远走不出古典中国的“抒情传统”,格局有欠远大,那种江南小男人的小得意,还不如木心深有体会偶有契入。这是我现在的认识。

已故作家汪曾祺

木心的文章,确实不够分量,至少离鲁迅知堂都太远,这个看法我至今没有多大改观。最核心的一点,是他的“文字实验”事业,总体上是失败了。好些文章,不仅文字硬伤累累,连一个文学教授都读不懂他在说什么。我是学文学的,我知道他的文字是有意“陌生化”,思维方式是故意忤逆,结构上是改造审美观念,甚至精神上是在寻求彻底的放空状态,总之就是要和所有人包括李白杜甫鲁迅周作人都不一样,更不愿意沾染分毫“意底牢结”的遗臭。一句话就是,我要做木心,昂首挺胸做我自己,是不是文学大师,与我何干有干卿底事?

但这种“陌生化”、“不新奇毋宁死”的文字刻意,以木心未经系统训练的才力,再天生反骨,显然还无法运转自如。诸如什么“近代,越来越近的耳鬓厮磨的近代”、什么“落入布封的话的后发的滋味中去的”之类表述,老实说连语句都不通,是文言白话欧化俗语一锅乱炖,以至于有人调侃“病句大王”。离开语文常识而作“大师”谠论,是不合适的。天下有遍布病句的文学大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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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木心的“陌生化”,显然要比纯形式技巧超越得多,借用禅宗语录揣摩他的志向,当更接近“不肯求人说破,不肯依义穿凿,命根顿断,亲证亲悟”这种自期,其义甚至大抵与王国维说李后主“俨有释迦基都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同。可他毕竟专职是画家,写作不过业余遣兴,是半路出家,是心声心画,不是鲁迅不是济慈们的专攻,“陌生化”、“猎奇化”、“倾覆化”的结果,就退而为了造作化、笨拙化、空洞化、媚雅化,到头来“自期”化为“自欺”。年轻人喜欢木心的文字,反学了些坏风气。

文如其人,人如其诗。这种文字路数,五四以来都少见,绝对“自成一格”,但又难说“自成一家”。木心,做人一流,画作二流,诗文三流。

图|主编朱伟:木心有价值,但价值不大

木心文字,最高明的地方在睿智高远悲凉浸透富贵气象,而其最坏处则在“内外夹生”,宛如练错武功的欧阳锋。他的文学,辜负了他的半生苦难。他的传奇一生,将是自媒体无休止的热点,却也和“文学大师”无缘。

木心去世10年,争议始终不停,而他的那些文集越来越多为“小资读物”,“重视粉丝”囊括朴树、李健、姜文、陈坤等一众娱乐明星,似乎也在不断证实这一点。你看他的诗文,感情是如此充沛旺足,可行文如此食古不化、化欧成滞,是卖弄与雕琢两不成,很多诗更是多半都不知所云。这种路数,辩护者说是“隐微写作”,实情是自曝其短。且这些诗文,意旨上是既繁琐晦涩,又装腔作势,如何可说是第一流的好诗文呢?我一直疑心,木心年轻时入狱20多年,又在西方流浪24年,近50年的光景都和文字尤其是中文写作绝缘,他后来的文章样态如此怪异,是否是太生疏导致的?

图\李健和朴树,都是木心的“粉丝读者”

木心的文章问题,是形式与内容的双重问题。我看木心,经常感觉是在看半成品的胡某成,有股士大夫的清韵,又太虚飘了一点,太繁琐晦涩了点,稍显做作而不够质实。他经历了太多苦难,但在历经沧桑之后,他还是秦淮河上对着你唱“侬有一段情,唱拨拉诸公听”的风尘男女,从《散文一集》到《哥伦比亚的倒影》,他诗文的主基调,都是如此。他也感时忧世,但表达力还不够,本应该成为另一个奥威尔的,偏另造一出“才子文学”。

图|人大文学院院长孙郁:现在对木心的评价还太低

必须承认,木心的文学声誉,很大一部分是建立在“受难者”的形象基础上的。他活像《世说新语》里的人物,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献身者,很多人的同情+仰望影响到了理性判断。我也承认,江浙前辈文人中,木心为人的气质,其实不类黄仲则,更像祁彪佳的真性情。职是之故,他的文章,底色也是方硬的,可还是差在皮肉太软糯了点。到底江南子弟才子情致老克蜡趣味,就如叶绍袁都到写《甲行日注》的光景了,红粉青衫悲难定,还脱不掉摇曳一番的积习,狠辣不起来,终究限制了发挥。

木心论做派,是个旧式人物,像他的偶像屈原。但在骨子里,他其实是胡适萨义德诸杰口中的真正的知识分子。尽管,他也许会觉得只做这样一种人格局太小,不是他的角色担当——知识分子是要深入铁屋子喊人醒来的,他只在意独善其身,把锦样中原轻掷,空墙徒倚,吹起寒萧。在曾经的那个不堪社会里,他抵制戕害真善美的努力彻底失败了,为此受难半生,早已心灰意冷。晚年余生,能聚拢一批好学的年轻人,传授一生所学所悟,他于愿已足矣。30年来,一重门外,如刀有谁知?

风利

囚身22年,65万字笔记,文字其实是木心最后的抵抗工具。只是木心限于性情与条件,没有修炼到大师境地。我很同情他,敬重他,更为之惋惜。

评定木心的难题也在这里:他出版的作品几百万字,太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好的非常之好,差不堪卒读。他是才子,是受难者,还不是文学大师,稳定性的高产无能为力。

木心去世整整10年了,尘埃落定盖棺仍难。近一两年,我陆续重读木心,修正了很多偏见,但对他的诗文仍然说不上多喜欢。很大程度上,我是对他这个人越来越多理解,他那深沉的步伐、那过时的胆气、那叛逆的刻薄、那种对待文学传统的天真无虑,甚至那份对语言文字的过度迷恋所渗透出来的错彩镂金,都不断地感染着我。

木心的全部作品,不管好坏,都洋溢着“人”的属性。木心的作品,最见才华的是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最能呈现他思想的是讲话稿《文学回想录》。尤其是《文学回想录》,我是有偏爱的,有不少字句电光火石般闪烁,真可以当禅宗语录看。我很谢谢他。空闲无聊时,就倚窗翻出一段细品,犹如一个笨拙的石匠,在开采一块暗藏无数砂砾的既瑰丽又刁钻的大石头。

从这个意义看,木心留给当代中国文化界最重要的遗产,不是艺术的,也不是文学的,而是为人的那种格调、坚守乃至难言的深痛。英国哲学家John Austin有句名言,“我们不需要被告知,但需要被提醒”,木心的所有作品都是提点,最温柔又最有分量的那种。

2021.9.14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