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遗”

我在三月写下第一个字,算作这次出发的开始,但我的人生走过了29年,早在途中。

笨笨留在家里,这只一出生就搬到我家的小狗,从惧怕一切生物到胆识超群,用了三年时间。它熟悉我生活中的一切,而且偏爱书本,逢书便咬,现在俨然是一条文化狗了。我喜欢它的天真和跃跃欲试,如果可以,我打算把一些未竟的事交给它打理。

后来它返回农村,我返回西安。这座满是符号的古城,因为生生不息,永远解读不尽。我游荡,在雁鸣湖茶庄消磨整个下午,在大兴善寺门口的书摊随意买几本书,在万树华灯的西市街走走停停,在地铁站的出口突然不知去向。

寂寞是躲不掉的,就像大醉后初醒、流浪者果腹、下楼梯踩空,它闯入我内心的迷宫,不免留下痕迹,吱呀作响。如果我正在记录些什么,它无疑是我的记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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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去周至,都是春雨潺潺。

中国台湾现代派诗人纪弦的祖籍就在周至,我要见的人,就是纪弦的孙女、非物质文化遗产周至剪纸代表性传承人路晓春。

如果给文化名状,我想它应该是一座桥,既是路的延伸,又自成风景。不经过桥,难以逾越峡谷河流,经过了,才知趟过了礁石和险滩。路晓春从小生长在周至有名的教育世家、人文世家、书画世家。2008年,路翰林故居被陕西省人民政府公布为第五批省文物保护单位。家族文化的滋润,让她比同龄人更知书达理。她的祖母葛雁将剪纸艺术传授给她的母亲蒲玉花,路晓春在她们的影响下,从小就喜欢上了剪纸。路晓春父辈给她起名“晓春”二字,除了打破她这一代用单字起名的藩篱,也寄望于她重新唤醒“路氏剪纸”的生机。

“路氏剪纸”,事实上就是周至剪纸。

路晓春在家里给我们做饭吃。我那天尤其想吃韭菜盒子,是因为刚穿过集市,看见路旁绿油油的韭菜,就想到它被包裹在热气中的样子,有外婆的味道。接近十天的连续拍摄,我在写作者、编导、摄像的不同身份中穿梭,体验着从“苏导”“苏师”变成“小苏”的酣畅。路晓春带着我们游遍了周至,包括白居易写下《长恨歌》的仙游寺。可以看到,周至的山山水水,都映在了路晓春一笔一画的剪纸里。

周至县被称为“戏窝子”。戏剧对路晓春的影响颇深。她说:“秦腔对我的剪纸帮助很大,因为我要不懂戏不会唱戏的话,就抓不住戏剧人物的神和形。”《三娘教子》的王春娥、《秦香莲告状》的秦香莲,《花亭相会》的张梅英、高文举,路晓春都能扮演,她登台经验丰富,算是周至一带的“名角”了。

周至剪纸中的戏文窗花就如同在家里搭起了戏台。《陕西剪纸西安卷》对“戏文剪纸”作了阐述:所谓“戏文剪纸”,就是把每一本戏里最精华、最经典片段中的核心故事和人物形象提炼出来,通过画工和民间剪纸艺人的再创造而创作的一种窗花样式,多是过年时张贴在窗上或是灯彩和走马灯上。

路晓春的剪纸吸收了祖母的精细绝妙和母亲的贴近生活,把原来的单色剪纸全部进行了染色,同时把零散的戏剧人物剪纸组合成套,如今成组的戏剧人物有180余套。

然而路晓春的一生跌跌撞撞,并不平顺。在周至县终南镇中心卫生院工作期间,路晓春结识了同为医生的丈夫王治斌。1997年,他们的儿子王璐八岁,王治斌患上高血压脑溢血导致瘫痪,意识不清,生活无法自理。当时的医院也倒闭了,全家没有收入。于是路晓春自己办起了诊所,一边看病,一边照顾丈夫和孩子。重压之下的路晓春只能不断在剪纸和戏剧中找到慰藉,好像剪刀下的人物可以说话,扮演的角色富有灵魂。几年后,王治斌因病去世了,路晓春一生再未嫁人。

“守住清寒,绝艺相传”。2016年,路晓春被评为陕西省周至剪纸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慕名而来的人向路晓春学习剪纸技艺,她来者不拒。她的儿媳安展因此也爱上了剪纸,成为她的徒弟。

最后一天,我们和路晓春、陕西省文物专家刘合心一起去往楼观台,拾级而上,老子讲经台映在霞光里。兜售鲜菜和玫瑰花的老人在一侧歇息。往下看,周至尽在眼底,我突然想到法国诗人保尔·瓦雷里的诗作《海滨墓园》,其中有一句: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

是的,每一天都应该是崭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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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听到同朝皮影戏的碗碗腔,是在《白鹿原》电影里。王进法在其中演唱了《桃园借水》,灯火掩映之下,碗碗腔的呈现给人以震撼。

张艺谋导演的《对话•寓言2047》全球精英奉献演出,王进法也在其列。现在,80岁的王进法仍在舞台上倾力演出。

在此之前,我从未去过大荔县。

我提议在大荔县韦林镇演出一场同朝皮影戏。王进法邀请了他的老友,搬卸箱子,搭建舞台,布置场地。王进法是他们的班主,司职为前首。他怀抱月琴,兼打手锣,是整场演出的灵魂人物。同朝皮影戏的全本时长几乎都有四五个小时,生旦净丑,王进法一人分饰多角。其余几个分别称为“签手”、“上档”、“下档”、“后槽”。

这些平均年龄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作为皮影戏的拥趸,身体力行守护着皮影文化的涓流。

中国是皮影戏的故乡。近代史学家顾颉刚在《中国影戏略史及其现状》中提到:“中国影戏之发源地为陕西,自周秦两汉以至隋唐当皆以其地为最盛。”同朝皮影戏因其独特的舞台美术、表演艺术和优美的音乐艺术曾被誉为“官庭音乐”。

王进法15岁拜梁占鳌为师,学习碗碗腔和月琴演奏,从此和同朝皮影戏结伴一生。80年代初,他正式投拜在同朝皮影世家李家班第三代传人李存才先生门下,进修深造。李家三代即韦林镇的李核桃、李义瑞、李存才,到王进法是第四代。

王进法是位可爱的老人。他性子急,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似乎担心时间跑在他的前面。他的徒弟王全仓说起师傅,除了感恩就是提醒他注意身体,毕竟已耄耋之年。

一起吃饭,王进法点了红烧肉。菜端上来以后发现是干煸红烧肉。王进法叫来服务员:“红烧肉就红烧肉,为什么要干煸?”服务员说自己家只有干煸红烧肉。王进法说:“好,干煸就干煸,一盘肉58块钱,你数一数,有几块?”他边说边数,小小的肉块不到十块。

这场官司在服务员僵硬的微笑里收了场,王进法并没有获胜,我们还是如数付了钱。但王进法说:“钱我们照付,话还是得说。”

现在王进法和老伴一直生活在韦林镇西寨村,儿女屡次接他去西安住,他都不愿。只有在这里,只有在皮影戏迷离的光影和声腔里,王进法才能找到真正的自己。

一盏灯,一双手,无言的房间有一种深于岁月的安静。这是陕西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长安泥塑代表性传承人苗春生创作生涯里寻常的一天。

泥巴在苗春生手里被赋予了生命和意义,或是叼着旱烟棉裤臃肿的老者、或是阴凉里避暑的乡党、或是漫不经心放牛的少年娃、或是平躺在麦垛上养神的汉子……形形色色的人物仿佛星星点点,组合在一起,便构成了一个故事。

比如他和徒弟胡振波合作完成的大型作品《集日古镇》,长7米、宽1.25米。俯瞰关中集市,城门楼将整个作品一分为二,城里城外人影幢幢,一派热闹。这组作品微缩还原了往日关中集镇过年赶集的真实场景,被誉为关中版的《清明上河图》。

这样的关中古镇已然成为记忆,很多街巷和门面也不复存在。苗春生的作品主要聚焦“关中风情”,正是希望通过泥塑的表达方式留住乡愁。

在关中农村长大的苗春生,从小就有敏锐的观察力。胡振波和我聊天时说:“师傅让我去看别人下棋,回来后,他让我描述下棋的场景,我说下棋的人在干什么,看棋的人在干什么,师傅却不满意。后来师傅告诉我,你应该首先观察在场有多少人。”

我说:“灵感的获得是一件有趣的事。”

1978,苗春生拜西安美院民间泥塑老师刘学良为师,是长安泥塑第三代传承人。1990年,苗春生开了一个养猪场。除了养猪,他每天深居简出,和泥塑为伴,一过就是十年。这十年光景也是苗春生创作生涯里最为重要的十年。当他看着自己的作品,仿佛找到了那片失而复得的花园。这时候的他也变换风格,由原来表现古典人物和神仙佛像,逐渐定格为“关中风情”。

多年来,苗春生创作了五六万个泥塑人物,他的代表作有“陕西八大怪”“七十二行”“赶集”“关中记忆”等,蕴含着独特的关中文化底蕴和泥塑艺术的魅力。

泥塑固然是静止的,但当它们置身不同的场景,凝结而成的,却是流动的记忆。苗春生徜徉在这样的记忆里,唤醒了迷濛的一切。

于是萌芽,吐蕾,万物生长。

和李诚在立交桥上散步,他念咒,我附和,他讲故事,我静听。

他说起十年前的西安。往事倏忽而去,之所以惦念,无非是那城、那乡、那村、那人因为故乡的属性,被署上姓名,贴上标签,有了无法拒绝的亲近之感。

月光像猫眼凝视,在明暗之间,我始终都在想,文化与土地的关系不正是如此么?像一棵草回到土壤,像失声的雨水攀附着云。

作者简介:苏桓稼,1992年生于宁夏,作家、诗人、导演。宁夏作家协会会员,银川诗歌学会理事。先后任职于香港文汇报、宁夏电视台、宁夏贺兰电视台、新商务周刊等媒体,编导电视节目、电视问政、宣传片、纪录片等近百部。现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