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烟花柳巷

20世纪40年代的北平。

北平烟花柳巷的“八大胡同”是娼妓集中区,是上等人淫乐的地方。所谓八大胡同,乃是虚指,实际上有15条胡同之多。这里的妓院多是一等妓院,过去称小班,小班之前又冠以“清吟”二字,通称为“清吟小班”。院落和房屋都十分讲究。居室内陈设华丽,有餐桌、牌桌、梳妆台、座钟、沙发、铜床或铁木床、绣花幔帐、丝缎衾枕、衣架、茶具、果盘等,有女佣侍候。她们十分讲究穿戴。最时髦的穿斗篷,一个当红妓女往往须有皮斗篷数件,今天出条子穿这件,明天如果再穿这一件就有点不体面了。有道是“贫学富,富学娼”,妓院创出的新花样,立刻成为公馆小姐们模仿的对象。

二等妓院叫茶室,多为一等小班里筛下来的。三等妓院称下处,比起二等茶室,就更为简陋了,房子一般又矮又破,茶具桌椅都十分普通。四等妓院叫土娼或小下处,这些妓院房屋破旧,妓女们容颜衰老。低得不能再低的妓女群落是北平的“黄土坑”,一般文人不屑于道及,故而鲜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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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西直门向西南行约二里,便嗅到一阵阵刺鼻的臭味。穿过了这一带臭味区,便看见一片独立的矮屋,仿佛一个小村落,这里便是人们常说的“庚”字捐的“黄土坑”——上七等捐的七等妓院。

早在日军占领时期,这黄土坑的妓女们就遭受日军的蹂躏。1934年,日军为防止性病在军队中蔓延,不准日本军人随意嫖妓。然而性欲总归要解决,怎么办,日本军方则自己开设专门妓院,仅在百顺胡同就开了六家,竹竿巷和正阳街上也都设有妓院。其中正阳街的两个胡同分别划为日本人的妓院区和中国人的妓院区。日本的妓院叫“军人寮”或“绿寮”,妓女有来自日本的艺妓,有从中国妓院中挑选出来的出色妓女,这种妓院是不允许中国人进入的。因妓院里的花费相当高,普通日本士兵是进不起的,他们只得偷偷摸摸与“暗娼”做交易,或者干脆跑到黄土坑窑子里“解决问题”。

黄土坑里是最低级的妓女,每月要纳10万元捐钱,此外每月纳检验费15万。妓女拉铺接客能挣10万,与老板三七分成下来,自己只剩3万。而当时的猪肉20多万元一斤,人肉竟比猪肉贱!鉴于文人对这里不屑于去写一个字,某报记者不掸枉驾屈身,于1947年8月来“黄土坑”访问了一番。

妓女的苦诉

记者了解到,黄土坑的妓女都是先填写“妓女请领许可执照申请书”的。时有来自山东诸城的一名吴姓妓女,她让记者看了她的“申请书”,上面有:姓名,吴砚春;籍贯,山东诸城;年龄,20岁;为娼原因,因贫;有无丈夫,无;是否自愿,自愿;役业处所,怡春堂。记者看后颇为不解,既是在“怡春堂”役业,何以又跑到这低下的“黄土坑”里来了呢?吴姓妓女低头不答。少顷,她说:“你看看白小姐的申请书,去访问她吧。”

记者笑笑,接过白姓妓女的申请书,只见书中写道:包头市人,因父亡,生活困难,自愿为妓,在黄土坑从业。申请书下一栏则是保证人出具的保证书。这申请书上的寥寥数字,却也透出一段妓女为妓前的血泪生活。

白姓妓女说:“吴女之所以来到这里,只是因为她肚皮上有块令人生厌的不规则形黑痣!”她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吴女,又说:“我们一进这黄土坑就过起了非人的生活。最低级妓女是三、四等妓院,俗称‘下处’、‘小下处’。沦落到七等妓女也是命中注定!”

黄土坑里的房间很矮小,跟鸽子笼似的,只能放下一张床及一桌一椅。到处污浊不堪,妓女亦是蓬头垢面,没什么讲究。

记者又走进黄土坑中部,迎面便是几位“阵线”英雄(即扛枪的大兵)在门口与妓女扯闹。记者不停留直走过去,见左右都是小胡同,每家门口,都排列着几个面现菜色的“神女”。有的好像已过了40岁,有的好像只有十六七岁,都懒洋洋地静等客。也有几个正和“丘八”(兵)先生谈生意,那种猥亵的动作和卑鄙的污言秽语,是记者无法落笔形容的。来往的嫖客除一些大兵外,尚有形似车夫模样的人。所奇怪的是竟有一位穿皮鞋的人走过去,在记者看来他或许是这里嫖客中最阔绰的人了。

记者顺便走进16号。院内迎出来一毛伙,因为柜房里太脏,毛伙特意领记者来到一间比较“精致”的屋里来。但这间精致的小屋太矮了,记者只能低着头进来。首先闯进记者眼帘的是炕上那条露着棉絮的被子,上面爬了些苍蝇。记者走进炕边,那些苍蝇都振翼飞舞,表示欢迎,或落在记者的脸上,以示“亲密”,使记者几乎无暇应付。找了一只四腿活动的凳子坐下。毛伙拿着一把破嘴茶壶放在桌上。一个江姓妓女对面落了座,她只穿着一条红色三角裤衩,一条有了小洞的背心,厚厚的眼皮,黑黑的牙齿,腿上还点缀着几块红,记者开始问她的一切。

江女说:“近来生意不好,因为来往的多是军人,他们脾气暴躁,动手就打人,没有钱也得照应,不然便是倒霉,谁敢惹呢?因此一般从前的客商都不敢来了,钱也就挣不上来。但是人总得要吃饭啊,花销总得要掏,唉!连饭也混不够吃的。”

记者知道,娼妓业是合法的,但逃避捐税做暗娼则属违禁罪。全城登记在册的妓女有三千多。暗娼则是更多,暗娼的增加使这里的生意就少了。

江妓女起身倒了碗茶,记者接过来又放在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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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继续说:“政府管理让我们多了另外负担:一是捐税,二是身体检治费。一等至四等妓女的纳税额随着等级增长。我们一半以上的收入都交捐税了。身体检治每月一次,费用由妓女自己支付,数额相当于三四等妓女的捐税。一个小下处(四等妓院)妓女出外检治时,连车钱也付不起,更何况是我们庚字捐的呢?”江妓女叹了口气,继续道,“这里共有17家娼户,80多位妓女,全是七等捐。捐额约须万元,归柜上交;检验费约需一万二归个人交。去医院检验花不起车钱,只好把两位男大夫一位女大夫请来检验。虽然得陪酒饭烟茶,但总还是省些,不过得殷勤招待,不然若发现有病,便不能上捐了!会活活饿死的!”

“客人开盘普通是四千元,度夜是三万,一律按三七分帐,姑娘只得三成。其实丘八老爷常常是分文不给,或只给个千儿八百的,也得忍着,百般的照应,还要挨打哩。我们这位伙计前两天脑袋给砸破了,现在才养好。像14号里,上月12日,院里落了一颗手榴弹,把缸炸碎了;把人炸伤了,现在没养好。说是因为姑娘招待时,外表殷勤,内心不殷勤,心里殷勤也能看见吗?我们一天挣个万八千的,遇事三天不开张,还得饿着肚皮掏花销应酬窑皮,窝窝头也混不上啊!”她说完又叹了口气。

记者转换了话题问道:“这里的姑娘都是从哪里来的?”

她说:“多半是乡下逃难来的,一时困住了不能回家,又不能饿着等死,便来这里混事。像10号的一个小姑娘,名叫黄玉,才14岁,被狠心爹娘卖到这里。院里从没有过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被老鸨当成了摇钱树。最早占有她的是一位叫‘六爷’的人,六爷在这一方是霸主,没有人敢不敬他!”

江女继续讲那位六爷的故事:一天,六爷听说10号来了个“雏儿”,就过来看看。老鸨忙赔笑脸迎出来说:“哟!六爷来啦!有事吧您呐?”

六爷也不客气,进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眼四下里寻人,说:“甭管哪个小店有倒腾大闺女小媳妇的,都要先给我说,你怎么这么大胆啊?”

老鸨有点儿发毛,说:“六爷,您甭生气,不是她还没上道儿吗!何大脚刚给我送个逃难的小妞儿来,盘儿不赖,可没调理顺溜呐。”

六爷说:“你带来我瞅瞅‘货’。”

老鸨领着六爷走向后院,边走边说:“我可是花大钱买来的!这个数儿!”说着把手指伸进六爷手里。

“你放心,我亏不了你!”六爷不在乎。

见了黄玉,六爷面带喜色,当场脱下衣服,给黄玉“开了苞”。

开始大家还可怜黄玉,可日子长了,她一天要拉铺三、五床,后来拉铺十床。不要说是个小姑娘,就是铁罗汉也受不住呀!现在她已经躺在炕上病得起不来了,成天哭嚎,谁管呢?

记者知道,北平市的妓女管理规定,16岁以下的未成年妓女不得营业。但实际上老鸨为从妓女身上榨钱,瞒报妓女年龄是她们的惯用伎俩。

江女又说:“我也是乡下人。男人不争气,来到北平当搬运夫,挣不上吃的。家里一个老婆婆也靠着我挣这个钱养活。可是近来生意不好,就是自己也挣不上吃,勉强饿不死就算了,还有什么指望呢!”她低了头,言下似有无限隐痛和悔恨。

“那么,从前生意好吗?”记者问。

江女说:“从前有脚行排子车夫、煤黑子窑工、粮贩这些人来照顾,他们虽然钱不多,但是肯花在我们身上。最好的要数德胜门外的马贩,他们挣钱容易,花钱也大方,穿的也干净。自从丘八老爷们来了,那些老客便不常来,谁肯花钱找麻烦呢!”

记者问:“来这里的大兵好像很霸道,是吧?”

江女说:“嗨,何止霸道!还出了人命呢!”他又讲起去年的一桩人命案:

来这里狎妓的多半是兵痞土匪地痞流氓,军队的官佐是不来的。与这些男人上床最令人担心,总免不了生出事端来。有位干姓团长的兵,仗其声势为所欲为。这兵身染梅毒,吸食鸦片壮精神。这大兵明明见黄玉住的厢房垂下门帘(意即有嫖客),却依然破门而入,上前二话没说就推开与黄玉说话的客人,要与黄玉作欢。哪知那嫖客也非等闲之辈,他是国民党一位官员的的侄子,时年19岁,偷着出来找妓女。他们二人当下交恶,仅两个回合便把大兵打了出去。干团长得知此事,立马派来一个班的兵弁,将官员的的侄子绑了,扭送到团部,不问青红皂白打了四十军棍,尔后又强令其认错。官员的的侄子不从,嘴里还骂骂咧咧:“一家婊子百家养,你嫖得老子也嫖得!我向哪个认错?你们还敢砍老子的头不成!”

干团长恼羞成怒,当即判了他个死刑,一刀劈下,官员的的侄子死了。

干团长的队伍接着就开拔走了。“你们将来的希望是什么呢?”

她沉思半晌说:“唉!我们还有什么希望?什么地方会容纳我们呢?日夜接客,性病缠身,丧尽天良的老板不择手段地隐瞒妓女病情,逼迫接客。几时死了便一切都完了。”

正说到这里,“砰”从对面屋里飞出一把茶壶来,摔个粉碎。接着听到“他妈的!凉茶水,成心要害死人,老子不花钱?”各屋的人都跑出来看;毛伙也慌了;记者趁这个当儿悄悄地溜之乎也。

返回的路上,记者仍回味着妓女的话,心里不禁发问:是谁将这些女子推向丑陋的深渊?是谁造成她们没有任何资本来解决生存问题,所能出卖的只剩下身体而已。

【本文节选自《民国娼妓》,作者:孔繁杰,经中国文史出版社授权在网易新闻平台连载发布 ,有删减,欢迎关注,禁止随意转载;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图片源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