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

当然是天井。古中国南方建筑无所不在的灵魂,一进套一进,幽暗的屋檐围出的一方天光,下雨了就湿淋淋地立着一树水叶子,没下雨的时侯,水缸里浮着一层天光,半明半昧,石榴的红花躲在浓绿里沉沉欲眠。

我提着湿淋淋的雨伞站在天井和检票台之间,一手夹着古吴轩出版社九八年版的《留园》,“蟹眼天井”……“昏暗的过道”……“有一天井,筑花台,石笋”……漆雕屏风和《留园记》全文……全没看到。

雨丝细细地飘着,在天光里随意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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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淡如摄

我忘了,完全不记得方位和地形。要在突然间,我才明白我站的这个位置,就是原来的天井“古木交柯”。

在苏州有四座同样出名的园林,皆不若留字令我徘徊,只取一字,多么简单明了。

或者,曾经之曾经,我曾留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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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园最早是明万历年间太仆寺少卿徐泰时建造的园林——东园,乾隆五十九年园归吴县人刘恕,他十分喜爱徐氏东园,改名寒碧庄,咸丰十年,苏州阊门外均遭兵燹,惟寒碧庄幸存,同治十二年,园为常州人湖北布政使盛康购得,因前主人姓刘,民间俗呼刘园,盛康袭其音易其字,改名留园。盛康死后,园归其子盛宣怀。

这就对了,我想我在留园的时侯,是盛宣怀的年代,那大概是民国初年。在盛氏时代,刻在我记忆中最深刻的事,是园中原有冠云、岫云、瑞云三峰,盛宣怀以峰为名,为三个孙女取名后,瑞云即不幸夭折,传说这都是因为瑞云峰的峰头是后人添加之故,盛宣怀迁怒于这个不牢固的峰头,命人敲掉弃置一隅。这就是现在鸳鸯厅北的留园三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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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这段记忆而来。

当年有多少人穿过那道幽暗的走廊到达豁然开朗处的“古木交柯”,在这里与主人握手寒暄呢?古木已死,旧主人都作冥冥飞鸿,而天井仍似原样,翠藤牵爬在山茶柏枝上,粉墙上嵌有砖额一方,下面拦出半人膝高的明式花坛一围。没有种什么奇艳的花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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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我们呼吸的空气和一千年前毫无二致?年代早就换了,那些沉静和清朗一去不回,顶多只是偶尔回来,在天井的上空,世人不知的氤氲里徘徊片刻,即又遁去。

导游带着天南海北的人们一大群一大群地穿行在明暗交替的光线里,告诉人们这些屋子有多么独具匠心,里面的陈设有多么珍贵,那些传说有多么曲折和有趣。他们能够看得见那些一纵而逝的空气吗?能够看得见在重檐古构里隐藏的秘密吗?能够看得见那些代代更替的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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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即使种种已全无印象,每凭书认出一处都让我欣喜莫名。

花步小筑。穿过古木交柯西首的砖细洞门,有一个不起眼的天井,墙上嵌有“花步小筑”的石额,这个天井极小(如前所提到的蟹眼天井,大概只有一块砖大小),隐蔽性很好,一株爬山虎从上面垂下来,比古木交柯更为沉静。书上说留园一带旧名花步里——花步里,多好听的名字!实际上花步是“装卸花木的船埠”。将留园名为小筑,却是主人的自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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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是绿荫轩。转出绿荫轩西侧,墙外有一峰湖石,称济仙石,又唤玉女峰,如从明瑟楼登高观望,则确是“体态瘦削,微微前倾”,尤其是在早春薄暮的雨天里,极象一女子剪影。留园多奇石,尤以冠云为首,玉女峰虽然形态酷肖,不在三甲之内。另外还有一峰奇异的印月峰,在濠濮亭旁,峰石中有一个天然涡孔,倒影池中,恰如满月,刘恕为庄主时,假戏真做地在峰旁砌了几级踏步,以备随时捞月。那个涡孔我去看了,踏步仍依稀可辩。刘氏真是趣人。

这是明瑟楼。书上说明瑟楼“屋顶为卷棚单面歇山造,楼上三面均是和合窗,上嵌明瓦,下层名恰杭,仅以一面倚墙,余三面以吴王靠作围栏”,我虽不懂卷棚、歇山、明瓦、吴王靠的建筑含意,觉这些名词真是至美。明瑟楼南叠有湖石假山,上楼蹬道藏在石中,游园众人在此地都是略略一伫即去,并没有人发现这里藏有蹬道。从蹬道上去,站在假山顶略可俯瞰园中,顶层的窗隔和西墙上“饱云”二字,都残破得很了,惟这些隐蔽处的破败,倒更令人想起盛时光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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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爬山廊往西,可到园中部至高处“闻木樨香轩”。爬山廊是一条高低起伏随假山山势高下的长廊,一直从西爬过北墙,连到东头,因建造费工,在苏州园林中并不多见。闻木樨香轩四周,据说遍植桂花,可惜现在是初春,只能望名生意。书上引了这样一段话:“闻木樨香轩的名称深含禅意,据《罗湖野录》记载:黄鲁直从晦堂和尚游时,暑退凉生,秋香满院。晦堂曰:\\\\\\\\\'吾无隐。闻木樨香乎?\\\\\\\\\'公曰:\\\\\\\\\'闻。\\\\\\\\\'晦堂曰:\\\\\\\\\'香乎?\\\\\\\\\'尔公欣然领解。”我站在轩中,捏着的书页渐被雨水打湿,而瞠然不悟其解,诸公能解么?

从闻木樨香轩下望,是蓬莱阁、可亭、平桥曲栏点缀着的水池,可亭中有一灵壁石桌,我手拂过灵壁石面,石色微黑,上面交叉横着两条白色条纹。杜绾的《云林石谱》将灵壁石列为第一,它原来并不在可亭,而在佳晴喜雨快雪之亭内。这方石桌,我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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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小蓬莱上紫藤纠结,铁褐色的枝干攀满小桥顶棚;

还有,爬山廊前的一条花街,以各色卵石和碎瓷石片铺成海棠图案,从脚下迤逦延伸到远翠阁前;

还有,远翠阁前自明代遗留下来的青石牡丹花坛,四角各雕书卷,虽已颓败,仍见风情。

凡此种种,见了,皆觉喜好。

但鸳鸯厅北的留园三峰,我穿廊过厅,寻此而来,却终于没有细细认全。至于那峰诡谲的瑞云峰,它在我记忆中占据了如此深刻的位置,只落得个空空无处。

留园的边门在身后关上。

白粉涂彻的隔墙外是花花世界,红男绿女。即使是薄暮,即使是古旧的石板路,即使一树低亚得象是陈年故景,那些千年前的空气到此转身,一没无踪。长留天地间的,惟是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旧居。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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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之间有淡庐

隐居于文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