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淡如摄
壹
唐大中五年(851)，李商隐四十岁。是年七月，柳仲郢任东川节度使，商隐为节度书记，随之入川。临行前，他去见了曾经的好友令狐绹。
清冯浩如此描述：将赴东川，往别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也。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任好风。
所有写石榴的句子里，独有“断无消息石榴红”这一句，令人惆怅难禁。
贰
中国原不产石榴。
《博物志》里记载，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回来的时候带了涂林安石国的榴种，故名安石榴。这个安石国，今人以为一作“安息”，就是阿萨西斯国。安石榴又名“海榴”，因为此物海外所产，不是中原出的。那大概是公元二世纪左右。自那以后，我们才好吃到既美又甜的石榴。
《南史 夷貊传上 扶南国》里又说，扶南国以南有顿逊国，顿逊国有酒树象是安石榴，采其花汁停瓮中，数日成酒。后来也以"榴花"称美酒。
当然，石榴花更是初夏一道避不过的风景。
叁
石榴花要拍得好看不容易。
一过了小满，官太尉河岸边的石榴就陆续开花了。
红的红，白的白，绿的绿，在枝头那么娇艳欲滴着。完全不似旁的花那么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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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趟路过，地上总是颠倒青苔落绛英的。
于是想起那句著名的话：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仿佛可以改成：
只要看到榴花落满了初夏的石径，便省起一年已招摇近半。
肆
明人王象晋《群芳谱》里说：“（石榴）花有大红、粉红、黄、白四色。”
明高濂《草花谱》则有“榴花八种”之说：“燕中有千瓣白、千瓣粉红、千瓣黄。大红者比他处不同，中心花瓣如起楼台，谓之重叠石榴花，头颇大而色更红深。余曾俱带回杭州，至今芳郁。有四色单瓣。”
看来，榴花并不只有朱红一色。当然我们现在见得多的，多是朱红，这种红色，就叫石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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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色谱里的石榴紅，就是从石榴花的大红色而来，是高色度和純度的紅色。这种红只有用红花饼才染得出来。
《天工开物》里说： 染前要先用乌梅水煎煮红花饼，再用碱水漂清几次，可用稻草灰水代替碱水，功效是—样的。 多澄几次之后，颜色就会变得非常鲜艳
其质红花饼一味，用乌梅水煎出。又用碱水澄数次，或稻稿灰代碱，功用亦同。澄得多次，色则鲜甚。
这种石榴红最怕碱水，据说滴上十几滴碱水，“其红一毫收转”，顷刻褪尽。所以《红楼梦》里香菱的石榴红裙，污了泥水（泥水有碱性），就不能再要了。
伍
石榴裙在唐代颇受年轻女子青睐。这种裙子色如石榴之红，不染其它颜色，往往能衬得女子俏丽动人。李娃、霍小玉都穿这裙子。
早在南北朝时期，何思澄在他的《南苑逢美人》诗中就写过：媚眼随娇合，丹唇逐笑分。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唐人万楚在《五月观妓》中亦说：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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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著石榴裙最有名的是谁呢？是武则天。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这首《如意娘》是武则天在感业寺出家时写给唐高宗的七绝。
陆
被称为石榴红的这种颜色，无论是石榴皮还是石榴花，其实都染不出来。
很久以前有人这样说过：
你不要以为满树那么浓的绿色，就能染出绿色来（虽然满世界都是绿色，但是绿色实在是最难染的颜色之一）。
所以，不要以为石榴花红得象火一样，就能染出红色来。
那么，石榴作为染材，能染出什么颜色来呢？
在十一世纪，波斯人就取它当染材，把晒干的果皮用骆驼拉的石臼磨成粉末，为纱和绒缎染织，后传入中国。中国的传统色彩——秋香黄，便是由石榴皮染成。无论是石榴皮还是石榴花，火红的它们染出的都是这种黄中带绿的颜色——其实没什么稀奇的，淡绿的枇杷叶染出的会是浅红色。
植物界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柒
不过，剧情逆转又来了。石榴花的红并非只能借作形容词而已，它是可以做成胭脂的。
《齐民要术》里记载有两则制胭脂的方子：
其一，选色红之山花，专取未开放之花苞，在钵中研磨至碎，放清水调至稠状，用绵绢绞，取其细者，再原汁入“通油瓷瓶”中，用“文武水”煎，煎到碎花片浮上水面，待冷却后捞起揉而至泥，放入绢袋沥干后即成红料，若绢袋小，扎紧缝合以后，即是一个便于携带的颊红红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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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以颜色新鲜纯正的玫瑰花瓣，入石臼中反复研磨成浆，用绢纱滤去杂质后，取其厚而纯的红色液汁，一周以后取出，选晴好天气曝晒四五天至干透，即可入妆袋，用时只需以清水稍濡，即芬芳扑鼻。
石榴花，紫茉莉花，胭脂花，都可用上述二法做成胭脂。
《红楼梦》里有平儿补妆一节，是这样写的：
（平儿）看见胭脂，也不是一张，却是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面盛着一盒，如玫瑰膏子一样。
宝玉笑道：“铺子里卖的胭脂不干净，颜色也薄，这是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来，淘澄净了，配了花露蒸成的。只要细簪子挑上一点儿，抹在唇上，足够了，用一点水花开，抹在手心里，就够拍脸的了。”
平儿依言妆饰，果见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
捌
石榴花也可以吃。大理民间有石榴花炒腊肉这道菜。
看过这样一段描述，读来颇动食指：
把这些“落英”带回家中，仔细剥开一朵朵花瓣，剔出去花蕊部分，把剩余的花瓣用清水漂洗干净，然后放入滚水中烫得半熟，除去过多的苦涩味后捞出，过滤去多余的水分……再放清水中浸泡、漂洗后待用。食用时，在烧热的油锅里先炒入少许的火腿或腊肉片，待肉片炒得七八成熟，便从水中捞出石榴花瓣放入锅里爆炒片刻，加上食盐，再洒上少量水炖炒一会，一盘别具大理特色和风味的“小炒石榴花瓣”便冒着股股独特的清香。
这些炒熟的石榴花瓣，吃起来脆脆的，清香中略带一点淡淡的苦涩味，那滋味很是特别而隽永，仿佛是青黄不接的季节里日子显出的清淡与略略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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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花原有清热、解毒、健胃、润肺、涩肠、止血等功效，药用的历史很悠久。
待到秋来八月，这些落英净尽以后，石榴果就该上市了。
那时便是：榴膜轻明榴子鲜，嚼破水晶千万粒。
作者：任淡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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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浅之间有淡庐
隐居于文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