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50年代,亨利·罗林森、霍尔木兹·拉萨姆等考古学家,在对古亚述国王巴尼帕尔的尼尼微图书馆进行考古发掘时,发现了大量刻有楔形文字的泥版残片,然而,这些古老的文字究竟记录了怎样的故事,当时并没有人能够破解其中奥秘。

直到20年后,传奇人物、英国考古学家乔治·史密斯公布了自己的发现:原来,收藏于大英博物馆的一块泥版,其实是《吉尔伽美什史诗》的第11块泥版,它所讲述的内容正是“大洪水故事”,其情节与欧洲人所熟知的《圣经》中的“洪水故事”十分相似。从时间顺序来说,《吉尔伽美什史诗》诞生于约公元前2世纪左右,要比《圣经》早上两千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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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治·史密斯的重大发现,在学界和民间引起巨大轰动,书写有洪水故事的泥版残片成了大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越来越多的专业学者加入翻译、解读《吉尔伽美什史诗》的队伍。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亚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拱玉书就是其中之一,他专攻亚述学多年,曾发表过《古代两河流域文字起源神话传说》《论苏美尔文明中的“道”》《西亚考古史》等著作。

在综合欧美学者在过去一个多世纪有关《吉尔伽美什史诗》研究的基础上,拱玉书教授将这部有几千年历史的史诗,首次从楔形文字直接翻译成中文版本,并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使国内读者能够穿越5000年漫漫时空,在一段段生动的故事中品味最地道的古亚述文化精髓。

01 苏美尔版本“大洪水故事”中的人与神

根据“苏美尔历史学家”编制的《苏美尔王表》,吉尔伽美什是乌鲁克王朝的第五代国王,统治时期长达126年。虽然这个数据真实性颇有“注水”之嫌,但大多数学者倾向于认为,吉尔伽美什在历史上确有其人,只是《王表》对他进行了“神化”。

《吉尔伽美什史诗》则比《王表》更进一步,将吉尔伽美什描述成一个“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的英雄人物,他出身高贵,母亲是高贵的宁荪女神,智慧神努帝穆德、母神蓓蕾特伊丽共同塑造了他魁梧挺拔、堪称完美的外形。

拥有绝对“主角光环”的吉尔伽美什,在《史诗》中的传奇经历可以划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吉尔伽美什是个民怨深重的“暴君”,他与生在荒野中的恩启都“不打不相识”,成了至交好友。

第二阶段,吉尔伽美什与恩启都前往雪松林,打败神通广大的怪兽洪巴巴。归程途中,吉尔伽美什拒绝女神伊什妲的求爱,还杀掉了女神的天牛,这为恩启都之死埋下伏笔。

第三阶段,恩启都暴病而亡,吉尔伽美什在悲戚沮丧之余,更产生了深刻的死亡恐惧,开始踏上寻找生与死奥秘的道路。透过永生者乌塔纳皮什的讲述,他了解到大洪水的“幕后真相”,而且最终意识到,死亡是人类终将面临的结局,与其追求永生,不如建功立业,寻求现世的意义。

第四阶段,吉尔伽美什与恩启都的亡灵相逢,恩启都告诉吉尔伽美什死后世界的惨淡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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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整部《吉尔伽美什史诗》,从吉尔伽美什的身世到恩奇都的出现,从女神伊什妲到怪兽洪巴巴,“人”与“神”间的复杂纠葛是其中的重头戏,而大洪水故事更集中体现出二者“相爱相杀”的关系实质。

与《圣经》中因“人在地上罪大恶极”,神降下洪水作为惩罚不同,在《吉尔伽美什》中,洪水与“人之罪”并无直接关联,只是笼统地提到“一天大神共商议,发场洪水淹大地”,父神安努、英雄恩利尔、河道总管恩努吉、宁努尔塔、雷神阿达德等神明均有份参与,一场席卷大地的暴风雨将人类几乎铲除殆尽。

大洪水的直接后果自然是人类遭受灭顶之灾,但诸神同样遭到“反噬”。一来,大洪水造成的灾难场面过于惨烈,连众神看了都心有余悸,他们“像丧家犬,蜷缩露天成一团”,昔日端庄高贵的女神们哭声震天,她们“大声喊,仿佛妇女在分娩”。二来,人间化为废墟,众神无法再得到人们精心准备的祭品奉祀。

值得庆幸的是,智慧神埃阿事先告知了舒鲁帕克城的国王乌塔纳皮什,他把所拥有的一切装进船舱,才侥幸躲过了这场劫难,神明也因此得以享用烟熏祭。

在“《史诗》版”的大洪水故事中,人与神是唇齿相依、互惠互利的关系:人的命运掌握在神的手中,神的存在也依赖人类的献祭牺牲。当乌塔纳皮什拿出丰盛的祭品:香炉无数、芦苇、雪松、桃金娘时,众神循着香味而来,“像苍蝇一样,围绕在奉祀者身旁”。英雄恩利尔亲自来到船舱里,为乌塔纳皮什夫妇赐福,准许他们获得永生的资格,神明还为他们安排了安身的住所,考虑不可谓不周全。

与此同时,神与神之间的关系同样十分微妙。虽说发动大洪水的决定是众神共同做出的,但俗话说,法不责众,总得找出一个“背锅侠”,这时就出现了互相指责、甚至恶语相向的混乱局面。

女神蓓蕾特伊丽跳出来指责英雄恩利尔,声称“他不经慎重考虑就把洪水发起,把我的人民置于灭绝的境地”,所以没有资格享用烟熏祭。恩利尔则把矛头对准智慧神埃阿,认为正是因为他的泄密,使得乌塔纳皮什在大洪水中幸存,这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

02 神的“人设”:慈母、荡妇,与文弱主神

面临洪水时心生胆怯、热衷于打嘴仗、还会互相“甩锅”……在大洪水故事中,众神的“人性”显露无疑。事实上,不仅仅是在大洪水故事一节,在整部《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叙述中,神并不总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会为做过的错误决定而懊恼,还会对彼此心生怨怼,每个神都有自己独特的“人设”,其中,宁荪女神、伊什妲女神、主神安努的形象特征尤为生动鲜活。

宁荪女神是吉尔伽美什的母亲,她的形象是一个典型的“慈母”,当吉尔伽美什梦到天降陨石和斧头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找到母亲宁荪女神,请她为自己解梦。当吉尔伽美什执意决定前往雪松林挑战洪巴巴时,宁荪女神虽心知此行有诸多凶险,但看到吉尔伽美什心意坚定,于是先收养恩启都为养子,让他一路随侍左右,同时不忘祈求太阳神沙玛什的庇佑。

在一段长长的祷词中,宁荪说:“在吉尔伽美什去雪松林的这些天,但愿白昼长,但愿黑夜短。但愿他系紧腰带,但愿他大步向前。在夜晚,但愿他搭起帐篷睡得安。每晚都睡得安。”祷言的内容从行路、睡眠到饮食,事无巨细,俨然一个对儿子的冒险行动操碎了心的“老母亲”。

伊什妲女神则是一个与之迥异的角色,她用情不专、性格暴戾,可以说是一个完全不值得信赖的人。她对风流倜傥的吉尔伽美什一见钟情,便主动向其求爱,让他做自己的新郎,还不忘开出丰厚的筹码:用青金石、琥珀、黄金做成的大车,来自王公贵族的顶礼膜拜和万山万国进贡的贡物。

吉尔伽美什不仅拒绝了伊什妲女神的“美意”,还用几十行的篇幅历数女神的“罪愆”:杜牧兹是她的丈夫,却只能长期待在幽暗的冥界,斑驳的戴胜鸟、骏马、雄狮牧羊人、园丁伊舒拉努都曾是她的恋人,但他们的结局无一例外的十分悲惨:戴胜鸟的翅膀被伊什妲折断、雄狮落入陷阱受伤、牧羊人不仅惨遭殴打,还被变成一只狼。在吉尔伽美什看来,一旦自己接受了伊什妲女神的求爱,毫无疑问将会重蹈“前任”们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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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揭穿“老底”的 伊什妲女神恼羞成怒,就向自己的父亲、主神安努“告状”,这位在诸神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主神,却表现出一副息事宁人的姿态,他先是苦口婆心劝说女儿:吉尔伽美什不过是说了实话,又没有编造污蔑。言下之意,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在女儿不依不饶,执意要求带走父亲的天牛向吉尔伽美什寻仇时,他给出的反对理由相当虚弱:要得到天牛,得准备麦秆和野草作为饲料。伊什妲女神见招拆招地回应说:“已把麦秆堆成山,野草处处见”,这时,安努似乎也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伊什妲女神顺利地拿到了天牛,开始向吉尔伽美什、恩启都报“恶语之仇”。在整个过程中,女儿伊什妲的强势和咄咄逼人,与主神安努的文弱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03 抛泥造人、托梦、对话:古老史诗中的“神性”

在古老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中,人们倾向于认为,人是神的“创造物”。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不同的泥版中,关于“造人者”的说法有所差异。在第一块泥版中,主神安努说“你呀阿鲁鲁,你已然把那人造”,其后阿鲁鲁用泥土抛向旷野,造出了大英雄恩启都。而在第11块泥版中,母神蓓蕾特伊丽哭诉道:“是我生了他们,他们是我的民众。”

除了具有“抛泥造人”的“特异功能”,《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的神都拥有一个人类所不具备的特点:他们能够长生不死。即便是拥有三分之二神之血统的吉尔伽美什,也难逃死亡的终极宿命。只有在大洪水这样的极端情形下,诸神才勉强给予乌塔纳皮什夫妇永生的权利。对“人终有一死”的恐惧,如何平衡生与死的关系,也成为《吉尔伽美什史诗》后半部分着重探讨的核心内容。

虽然不能赋予所有人类永生的权利,但诸神还是会时不时聆听来自人间的声音,为人们提供庇佑和保护,当然,也会在某些时刻带来灾难(如大洪水)。人与神之间的沟通模式,既有直接对话,也可以通过祈求、托梦等更隐晦的方式。

在《吉尔伽美什史诗》的开篇,“暴君”吉尔伽美什心急气燥性情暴戾,不许“儿子回家见父亲”,也不许“新娘回家见新郎”,人们的怨愤之情溢于言表,纷纷向女神伊什妲抱怨。这些怨愤的声音传递到主神安努的耳中,于是就有了“制造”恩启都,以制衡吉尔伽美什的对策,成为此后一系列故事的起点。

当吉尔伽美什和恩启都在雪松林中,为如何打败洪巴巴而苦恼不已时,太阳神沙玛什“从天上向他喊话,片刻未迟疑”,并传授给吉尔伽美什两个“秘笈”:切莫让洪巴巴进入林丛,切莫让他披上七件披风。有了沙玛什的暗中相助,吉尔伽美什的这趟冒险之旅得以顺利收场。

“梦”或者“托梦”,在《吉尔伽美什史诗》中也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在古代两河流域,梦正是神传达启示的重要途径。第一块泥版中,恩启都的诞生以陨石、斧子的形象,隐晦地出现在吉尔伽美什的梦境之中。

有时,神还会直接“现身”,宣判一个人的命运走向。在第七块泥版中,恩启都梦到众神聚集在一起开会,讨论在杀死洪巴巴和天牛两桩“渎神事件”中,究竟是该选择吉尔伽美什还是恩启都,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恩启都必须死。

《吉尔伽美什史诗》中“神”与“人”的复杂关系并非孤例,在古希腊罗马神话、《圣经》故事等古老典籍中,我们也常常读到相似的主题。

譬如关于“死亡”的探讨,亚当和夏娃偷尝禁果被逐出伊甸园,从此失去了永生的资格,死亡,成为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的结局。希腊神话中,爱神阿芙洛狄忒心爱的少年阿多尼斯被野猪咬死,最后化身为银莲花。又如“神”通常其性格上的“缺点”,如宙斯好色、赫拉善妒、阿芙洛狄忒多情,各有其“人格化”的一面。

之所以出现这一情形,究其根源,是因为《吉尔伽美什史诗》虽然是讲述发生在5000年前的故事,但其中所体现的内容、呈现的主题早已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樊篱,具有很强的普遍意义和价值。

恰如黑格尔所言:“如果一部民族史诗要使其他民族和其他时代也长久地感兴趣,它所描绘的世界就不能专属某一特殊民族,而是要使这一特殊民族和它的英雄的品质和事迹能深刻地反映出一般人类的东西。”《吉尔伽美什史诗》,正是完美呈现这一特点的伟大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