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交民巷的外国人

1860年《北京条议》签署后，列强获得了在北京为他们的“钦差大臣”租赁房屋或土地作为公馆的权利，大清国被迫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外交。

当时列强对大清国也是采取试探性的接触，如果能不动刀枪大家一起做生意自然最好，因此派出的“钦差大臣”都是公使，还没有上升到大使的级别。相应的，为他们谋取的房屋也是公使馆，这些大多位于今天北京东郊民巷一代。列强选择这里是因为距离礼部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近。从1860年开始到现在，北京逐渐形成了三个使馆区，分别是位于日坛路的第一使馆区、位于三里屯的第二使馆区、位于亮马桥的第三使馆区，现在开始谋划顺义的第四使馆区，实际上，东郊民巷的公使馆区，可以被称作第零使馆区。

虽然公使馆开始修建，但北京的外国人并不是从1860年才开始有的。早在明朝就有外国传教士进入北京，宣武门内的南堂天主堂，由利玛窦修建于明万历三十三年（1605年），清朝康熙年间的雅克萨之战，俘虏了大量俄国人，他们逐渐归化并入旗，是清初时北京城内为数最多的外国人群体。

早期的公使馆与中国官方衙门和民居混在一起，清国官员对外国人又恨又怕，老百姓则只剩下恨。随着后来民粹宣传的不断加深，全国上下都弥漫着一种严重的排外情绪。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义和团运动爆发，史称庚子国变。民间组织的义和团获得了官方的认可，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对外国人进行肉体的消灭，在北京爆发了攻打教堂和公使馆的行动，位于王府井的东堂在那次运动中被烧毁。义和团运动起初只针对信教的中国人，之后扩大对对外国人的无差别进攻。1900年6月20日上午9点，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下午4点义和团和中国军队开始攻打公使馆，一直围攻到8月13日，被从天津赶来的英国援军击败，公使馆围解。之后瓦德西率领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开始了大规模的报复性抢劫和杀戮，清国于当年冬季开始试探性的议和，和谈最终在1901年举行，清国签署了《辛丑条约》，其中规定，将公使馆区域作为独立的区域，各国可以派兵保护——

大清国国家允定，各使馆境界，以为专与住用之处，并独由使馆管理，中国闵人，概不准在界内居住，亦可自行防守。

就这样，西起皇城T型区域东墙（今国家博物馆），东到崇文门内大街，北至东长安街，南抵内城墙，由各国出资修建了城墙、铁门、岗哨、兵营、银行、医院、商店、会所、俱乐部，内铺设电线，修建电灯，用砖石铺路，填平玉河，成为完全不同于北京的独立王国。

从1901年到1949年，在这片世外桃源中，北京城内所有非传教士的外国人居住其中，还有少数中国仆人和办事人员，甚至在清朝灭亡后溥仪也曾作为日本国的客人住在日本使馆中。很难统计在这半个世纪的时间内一共有多少外国人居住在这座“城中城”中，其中自有一些值得记述的牛人和神人。

赫德可以称作是东郊民巷的最著名的外国人，没有之一。他是英国人，出生于北爱尔兰，1863年起担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一直到他去世的1911年。神奇的是，他于1908年离开中国回到英国，居然还能遥控海关三年时间。

赫德很有一套，他能说流利的汉语，据说他的汉语带有爱尔兰口音。他拥有一套由中国人组成的铜管乐队，是当时社交圈里最好的乐队，还至少有一个中国情妇。外人称呼他时总用官职IG（Inspector General，总税务司）。他是一个双重角色人物，一方面代表清国，另一方面也作为列强的顾问。赫德曾想成立海防司，自己任海军司令，但被李鸿章破坏了，坊间有段子甲午海战清国之所以失利，是因为赫德不愿意往政敌的水师投钱去买战舰。当然这是段子了，事实上赫德参与了清国海军衙门的早期战舰的购买，他选择了英国海军淘汰下来的战舰，这也造成了他的海防司计划的破产。

英国《泰晤士报》说：英国政府在25年中给每一位派遣到北京的英国公使的最后指示永远是——“有疑惑，找赫德”。这是“外事不决问周瑜”的国际友人版。赫德虽然没有预计到庚子年会发生围攻公使馆的事件，但他在围攻后给在天津的英国海军写信求援，被认为是围解的重要原因。“城中城”建立后，奥匈帝国使馆南面那条马路被叫做赫德街。

1911年赫德病逝，享年76岁。消息传到北京，清廷政府追封赫德为太子太保，是在中国获得官职第二高、也是最具实权的外国人。

顺便提一下，第一高官职的外国人是元仁宗时期的印度人铁哥，他死后被追封为延安王，是
王爵身份了。

沙孟是瑞士人，妻子名叫安妮，是美国人。沙孟夫妇是东郊民巷最有名的厨师，也是最勇敢的人。沙孟于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在法国公使馆旁边开设一家饭店，起名叫Hotel de Pekin，是北京饭店的前身。

1900年沙孟在街头搭建街垒，背景就是他的北京饭店

1900年以前北京饭店的另一边

1900年5月28日，义和团攻占了丰台火车站，使得不少外国工程师和家眷被困住。沙孟夫妇带领一群人骑马从东郊民巷到丰台，救出了29名欧洲人，其中有11名比利时人。围攻开始后，沙孟的北京饭店被烧毁，他拒绝搬入英国公使馆，而是留在外面的防御工事，不断的给公使馆内运送收集来的粮食，被称为战争中的英雄。

《辛丑条约》签订后，沙孟夫妇获得了20万美元的赔偿，他们离开北京，前往旧金山。1906年旧金山大地震，沙孟失去了全部的房产和动产，随后二人离婚，1909年沙孟在贫困中死去，享年43岁。

沙孟的北京饭店，事变后重建变为法国邮局，此后一直到1995年始终具有邮政功能，现在是东郊民巷中残存不多的昔日建筑。

庚子年后重建的北京饭店，为法国邮局，此后直到1995年，该建筑始终具有邮政功能

莫里循是澳大利亚人，1894年来到中国，第一站是上海，随后他从上海徒步前往缅甸仰光。这段经历，让他于1897年被《泰晤士报》任命为驻北京记者，随后他来到北京，经历了公使馆被围和后来的“城中城”的建立。

莫里循因为见多识广，被认为是中国专家，人称北京的莫里循。但他从不说中文，他请过各种各样的翻译，其中就包括本文即将介绍的最后一位神人拜克豪斯。1912年他从《泰晤士报》辞职，加入袁世凯的内阁，任总统顾问。袁世凯称帝后莫里循很快辞职，1918年离开北京，1920年在伦敦病逝，享年58岁。

莫里循离开北京后，北京依然留有他的传说，“城中城”北边的王府井大街，从1920年起一直被叫做莫里循大街，以纪念莫里循，这个名字持续到1949年才恢复过来。

司戴德是美国人，原为赫德的手下，1905年离开中国海关，成为美国驻沈阳领事，随后回到华盛顿。1909年作为商人回到北京，参与了1911年的“湖广铁路债券”事件。

1911年，清国准备修建湖广铁路，但是没钱，于是发行债券向西方四国借钱，司戴德参与其中，操作控制了美国多家银行购买债券，向清国贷款。清廷退位后，民国政府于1930年宣布停止兑现债券，此举导致大量美国人破产。1979年中美建交后，一些美国人向阿拉巴马州联邦法院对新中国提出诉讼，要求新中国偿还债券的本息。这个案子一直打到八十年代，提交到美国最高法庭，最后审判时出具了司戴德的日记，成为中国最终胜诉的关键，而司戴德本人于1917年参军，在欧洲战场染病于1918年病逝，享年38岁。

顺便说一句，湖广铁路债券上面的签字，是盛宣怀。

湖广铁路债券

清国邮传部部长盛宣怀

魏智是法国人，他到中国是已经很晚的时候，大概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在北京经营一个出版社，是当时北京最大的外文出版社，主要出版法语和英语的关于北京的图书。同时，他还参与写作与收藏，并掌管新北京饭店咖啡厅的法语图书馆。

魏智德出版社出版了德国学者古斯塔夫·艾克（GustavEcke）的《中国花梨家具图考》，是中国硬木家具世界研究第一人。

古斯塔夫·艾克的书

魏智出版的其他的书

魏智的老婆是白俄罗斯人。1949年时，他欢迎新中国，随后被怀疑是间谍而入狱，1950年出狱，之后一直生活在香港，1978年病逝，享年80岁。

这是一个神人。前面提到了，他曾任莫里循的翻译。拜克豪斯是英国人，1897年来到北京，最初作为英国公使馆内的秘书。是金子在哪都会发光的，很快，拜克豪斯展现了自己惊人的语言能力，他能说汉语、满语、蒙语，以及广东话和上海话，因此成为和清廷打交道的头号人选。

庚子年后，他因为敲诈、掠夺和抢劫而被“城中城”关了起来，这在当时非常罕见，很少有外国人因这样的罪名而被外国当局关押。重获自由后他开始写书，宣称这些书的内容都是根据清廷官员的秘密日记和慈禧太后的枕边话得来的。

没错，他自称自己是慈禧太后的秘密情人。他在那一时刻将老太后看作是叶卡捷琳娜二世，而他自己是波将金，让人奇怪的是当时的外国人圈子对他的说法居然深信不疑。对他文章的真实性直到1973年，他已经去世29年之后才开始逐渐怀疑起来。

中年时的拜克豪斯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作为英国公使馆的特派员，与民国政府联络军火交易。之后逐渐淡出“城中城”，他搬入北京胡同，不再穿西装，而是穿长衫，留着很长的胡子，仙风道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变得极端仇视英国，他站在德国和日本一边，伪装成英国在华的间谍，向领事馆内刺探情报。为了安全，日本特许他住在奥地利公使馆。1944年，拜克豪斯在“城中城”法国医院病逝，享年71岁。

晚年住在北京胡同中的拜克豪斯

顺便多说一句，奥地利公使馆就是以前的奥匈帝国公使馆，占地面积很大，是奥匈帝国外交部向皇帝做假账做出来的。八国联军时奥匈帝国一共派出了300名士兵，事后获得赔款400万两白银，而假账表明为了给士兵抚恤金和修建新的公使馆，国家除了获得的赔款，还需要再掏钱，约合白银600万两。这个皇帝就是《茜茜公主》中帅气的弗朗茨·约瑟夫，使馆大厅中有他的半身铜像，1918年奥匈帝国解体后铜像被拆毁。

拜克豪斯在隐居期间，自称北京隐士，他又写了几本书，宣传自己是清国高官，和慈禧太后保持了6年情人关系，并虚构了他和托尔斯泰是朋友，他是王尔德的同性恋伙伴等情节。直到1973年，人民才逐渐认为，这个北京隐士，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骗子。

拜克豪斯留下了许多传说，现在北京朝阳区著名精酿大跃啤酒，一直以来就存在一种酒，叫北京隐士，向拜克豪斯致敬，酒感微淡，连绵不绝，故事隐藏在酒中，多喝一杯就能品出味来。

题外：有关叶卡捷琳娜和波将金

叶卡捷琳娜原是普鲁士公主，1745年嫁给沙皇彼得三世，1762年发动政变，成为女沙皇，而这次政变中首先向叶卡捷琳娜效忠的，就是原禁卫军骑兵波将金。随后波将金成为叶卡捷琳娜的长期情人和宠臣。1787年，叶卡捷琳娜巡视俄土战争中获得的克里米亚地区，波将金为该地总督，为了装点门面，他在第聂伯河两岸布置了可以移动的假的村庄，被称作“波将金村”，后世用这个词形容弄虚作假，粉饰太平。德三时期德国在捷克斯洛伐克修建了“犹太天堂”特莱西恩施塔特，不少人认为那就是个波将金村，只不过希姆莱做的要比波将金恶劣的多。

有关归化的俄国人以及他们的居住地，请看：https://www.163.com/dy/article/G1OP0MIC0543HZ1R.html

有关克林德遇刺事件，请看：https://www.163.com/dy/article/FLJIMM6F0543HZ1R.html

有关弗朗茨·约瑟夫以及奥地利皇帝的世系，请看：https://www.163.com/dy/article/FMFS421S0543HZ1R.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