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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家很古怪。

他们家里有一扇门,从来没有开过。我能这么肯定是因为,那儿所有的门都大敞着,唯独走廊最里的那一间,总是关得死死的。

也许过于关注邻居家中情况的我,确实有些变态,我百口莫辩,但其中的古怪确有其事。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我和石暖搬回来的第一天起,邻居陈阿姨打开大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气息,让我害怕。石暖也因为这股冷气,患了不轻的感冒。

按理说不该这样。我和石暖青梅竹马,父母从小相识,和陈阿姨住在同一层。那时候阿姨还很年轻,为人和善。后来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们父母搬离了这里,房子也闲置了。今年我和石暖预备结婚,过完年就一起搬了回来。

“哎呀,是临溪?”我第一次带着礼物来拜访,她似乎很是吃惊,以至露出了惊恐的面貌。但神色很快就调整如常了。

“是啊,还有石暖,您还记得我们吗?”我有些疑惑,还是微笑着回话了。

“好久不见啊,你们搬走后有个七八年了吧?”她稍微带了一下门,正好把自己身子卡在打开的缝隙里面。我本来无意去探究她家里的情况,却被这个防备的举动吸住了眼睛。

“十年啦。”陈阿姨还是一丝不苟,整间屋子看上去明明堂堂的,让人很舒服。走廊深处却有一大片的阴影打了下来,我不自觉地开口了。“怎么没看见叔叔?出去了吗?”

“啊,那个人。”陈阿姨的嘴角有些僵硬,但还保持着微笑的弧度。“他出差了。”

“这是给阿姨你们带的一些年货,”看来问得不对,我把话题岔开了。“还有叔叔的烟。”

“对了,声生也长大了不少吧?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就买了这个。”是个游戏机,但我觉得不要告诉阿姨比较好。

“啊,他就是不爱出门。”陈阿姨像是噎住了一样立在原地,好几秒才接上下一句,“现在小孩都这样儿,你说对吧?”见形势不对,我们立马告辞了。

阿姨到最后也没有接上话头,她只是接过东西,给我们的后背留下的,只有冰冷的关门声。

也许因为阿姨的缘故,石暖头似乎有些疼,都不怎么讲话了。我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在床上,拿被子给她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搁了一杯蜂蜜水在床头,热气氤氲下,她小鹿一样的眼睛微微湿润了。

“陈阿姨真是的,怎么都不跟你讲话?又委屈了吧?”

我把被子往里掖了掖,她的下巴好像沉了沉,我关上门走了出去,戴上口罩,来到自己房间,拿起手机。决定去三个街区外,买她最喜欢的榴莲酥。疫情的原因,仍在营业的店铺越来越少,打电话问来,最近的只有这家了。

尽管我们已经两个月没有一起睡了,但没关系的。毕竟还有六个月,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了。

小时候,我们三个总在一起玩。我,石暖和孟声生。晚上写完作业,和妈妈申请一下,就可以出来了。因为天色已晚,我们仨就在楼道里吹泡泡。居民楼的楼道很暗,楼层夹在楼梯之间,窗户的光总是隐隐地浮在最上或最下面。白天的时候,要探下身子才觉得亮了。夜晚就靠着那一盏黄黄的声控灯,我们轮流跺着脚,在几平米大的地方跑跑跳跳。

有这样的时候,声生没法跟我们一起玩的时候。我能闻出来那样特殊、阴沉的氛围。楼道显得更逼仄,而那扇巨大的门,是不会打开的。不论我和阿暖怎么敲打它,沉重就像是要永远蔓延下去。

也有更明显的例子。那会儿不巧,我正好碰见对门叔叔出来丢垃圾,门打开之后,门内的东西也像垃圾一样被丢了出来。他没搭理我,甚至装作没见着我,他把袋子甩在门边,门缝夹紧的一瞬间,那些垃圾也被夹断了,那些难听的话,渐渐黯淡了。词语和污骂,在时间的冲刷下褪了色,但有一种感觉在我心里,从没消散过。

我当时感到恐怖、震撼,更多的是感到难过。门缝夹断的一瞬间,我听见孟声生喊:“我恨你!!”

他从来没那么大声过。

那时候总觉得,楼道像个黑洞洞的怪兽的嘴,十年后身处于此,我只觉得狭窄阴暗,别无他想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这样的地方长大,还是出于中华美德的熏陶,我讨厌管人闲事。同一层楼住了那么久,三个家庭,六个大人。平日里那么亲密,但从没有人在他哭喊或者做满怀恨意的宣誓时,站出来说上一句。

我没有非要去辩证这一点的正误,只是深思起来觉得奇怪罢了,但受这情境滋润的我,也早已是奇怪的一员。大约因此,我看似有很多朋友,却无一交心。陈阿姨的古怪,我一点也不想深究。我更本能地认为,这件事不是我能靠近的,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不详。

活了二十六年,我自身都难保了。

但又有什么好不安的呢?这样的一个中年妇女,直至今日依旧会在菜场为了五毛钱的便宜,和人温和又犀利地斗嘴。也会因为别人的威胁,一下子服软。她像只羊一样,我现在却在质疑她在自己柔软的被毛下,藏了什么机关?

我摇了摇头,不再看她。今天要出来拿社区发的菜,阿暖实在太懒了,都不想从床上下来。没想到的是,开门我就碰上了陈阿姨。我没再提叔叔和孟声生,多亏如此,一路上氛围不错,她关切地问了很多我们的事,尤其是阿暖的,问得非常详细。她还是那么温柔,皱纹从眼角挂到眉梢,微微笑起来,弧度都柔得像水一样。

今天的菜不错,能做不少阿暖喜欢的。因为有鱼,那人递过来的时候,袋子沾了水,湿润感一直黏在手上,让人恶心。用洗手液洗了五遍,又喷了三遍酒精,效果微乎其微。我走进浴室,打算好好洗一遍全身。我不想浑身带着脏污,就这么去见她。

她那扇门,是家里最白的。虽然总是关着,但我觉得是有光的。我把门推开,果不其然,一地乱麻,床单也该洗一洗了。我不想像老妈子一样说她的不是,听说洁癖是一种病,也许是因为我有病,才觉得这房间看着不适。我就只是亲了亲她的额头,收拾好屋子,就去做饭了。

阿暖吃得很开心,看来我钻研她妈妈的菜谱,手艺终于有所提升。看着她盈盈的眼睛,我的太阳又该升起了。

疫情下的生活让人越来越难耐。

尤其是楼道里,起初总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臭味,近日变浓了,就算戴着口罩也让人感到毫无防备。恶臭好像实体化了一般萦绕在我身上,我忍着呕吐的欲望,垂着头,向电梯走去。入目是斑斑点点的褐红色污液,蜿蜒着爬向电梯口,起始点似乎在楼梯,但已经被人的鞋子模糊了。我进了电梯,只顾逃生,忘记了气味在密闭处会更浓郁。这味道像是谁家的海鲜放了十天半个月一样,那混杂着腥臭的脏水,就要把我淹死在这一人高的桶箱里。

拎着新领来的菜,气喘吁吁地爬了十楼后,我没料到会碰到陈阿姨。

她见了我,神色有些躲闪,笑着打了声招呼,就头也不回地向电梯走去,手里拎着两个黑色的大袋子。正是午后,很静,我都能听见污水滴在瓷砖上的声响。她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意料之外的恶臭一下子从鼻子冲上了头顶,我差点当场呕出来。

我洗了很多遍澡,应该超过五遍,我不记得,我没数了。皮肤有些地方擦破了,推开阿暖房门的时候,留下了一些水渍。她睡着了。阿暖特别喜欢睡午觉,之前上班的时候老给我抱怨,说都怪老板开会,没睡午觉,一下午的精神都差得不行,像通宵了好几天似的。

所以那会儿我相信她是在睡午觉。周末了,不想打扰她,都没有给她打电话。我拎着跨了半个城才买到的小泡芙,正准备给她送过去的时候。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的。毕竟这里离她家要两个小时车程。

我看到,阿暖她,当时挽着另一个男人的胳膊,正准备去吃她最喜欢的小泡芙。

我觉得,她应该也不想看到我的。所以那时候我一句话没说,就这么坐了两个小时公交,天色从浅蓝转暗,霞云下沉,我一口一口把泡芙吃完了。没尝出什么味儿来,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喜欢到周末了,连午觉都不睡,花两个小时在路上颠簸,就为了跑过来吃上一口。

明明她拜托我,我就会去买的啊。

回家路上,我把盒子随手丢了垃圾桶。回家见了她,我也一句话都没有说。

现在阿暖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她睡得很熟。但我不会去看的,我一次也没看过。以前是不想,而现在已经没必要了。

今天是星期天,已经快深夜十二点了。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开始了。和臭味一样,这声响也断断续续地响个不停。这周的阿暖是四个太阳,两个星星,一个月亮。如果没有这半夜恼人的噪音,我相信她在我的照料下,一定是七个太阳。

床上的她在皱眉,我在今天的“阿暖心情表”上画了一颗星星。

不论是谁,在干什么。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世上只有石暖一个人,能让我迁就。

我披了一件衣服,轻轻推开大门,门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老旧的呻吟。夜晚的楼道暗得嚇人,就在我打开门的一瞬间,那诡异的声音戛然而止了。隐隐地我觉出了一丝寒意,环顾四周,眼睛刚开始适应黑暗,我发现下行楼梯底部有一寸地方还透着亮。

凭着这一束光,我看见了他。

他背对我坐在楼梯上,背很驼,整个身子都弯曲着,像是被打折了的铁杆子。他应该听见了我,但他没回头。一个小东西在他身边跳来跳去,在没有音乐的沉默里踮着脚尖跳舞。这画面诡异、凄凉又柔美。我僵在原地,任由时间悄然流逝,直到我看见了他指尖的丝线。

他在溜娃娃,在深夜十二点。

我感到如芒在背,总觉得有一抹视线黏在身上,很快转身进了屋子。

那引我出来的诡异声响,就这样停滞在了十二点钟声敲响的瞬间里。

搬来这里两个月了,从那天碰见陈阿姨起,这已经是第四次,她又把黑色的大袋子埋进了那棵树下。

我站在九楼的高度,在阳台下俯下身子,阳光好得出人意料,风也温柔,一切都美好得不像是在疫情中生灵涂炭的今天,也不像会是这样一个埋葬赃污的日子。她却奋力地挖掘着实土,埋下了散发恶臭的灵魂。

我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街边无人时撞见欺凌,甚至是父母双方大打出手,我也惯于视而不见。我一向对于自己不利的选项冷漠,与其说趋利避害,更不如说是我不理解,我参与其中的理由到底是为了什么。

除了石暖,她是我所有本性的违背。

我害怕,但我不能让陈阿姨继续下去。今夜的对门也被诡异的敲打声充满了,她不眠不休地工作着,而我在凌晨两点推开了门。那个瘦弱的孩子不在,老楼道里回响着寂寞。我站在电梯前,不知道今夜的一切都是我无法承受的。

我戴着手套,用铲子把土一捧捧凿开,湿软的触感越发强烈,土色翻红了,多余的汁液还浮在表面,油花在血腥上绽放。我眼前的,不是我所想。

她埋了四个下午的东西,是一条又一条的死鱼。

见着真相的一瞬间,我感到了愚弄。我想凭借大笑来嘲弄一番,但忍住了。就只是把气力全下在了铲子上,等挖出了深渊一样的巨洞,我打碎了异样之物。人手,凄惨的碎骨上挂着零零碎碎的皮肉,白蛆穿插着缝隙止不住地涌动。

我深抽了一口气,把土填了回去。

随着电梯攀升,数字不停跳跃着。放空的脑袋给了我致命一击。

那天的少年手中如此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娃娃,在我脑海里不停地舞了四个日夜,然后和一样东西重合了。那样珍贵的——阿暖的娃娃。就算是现在,还睡在她的床头,送给她好眠。

“你为什么能出来?”电梯门开了,有人在等我。

“那你为什么半夜要去挖土?”他右侧的嘴角勾起,坏笑着。

“孟声生,是我先问的。”

“爬窗呗,有什么难的?”他耸了耸肩,语气简直像这里不是九楼一样。

“先进来吧。”我把门打开了。阿暖最近不愿意理我,闹脾气耗体力,夜里睡得很熟。但我还是动作缓慢,把声音也放轻。

“嗯。”孟声生大方得跟进自己家门似的。

突然想起来,孟声生从前是个怯生生的小孩。他只在看到泡泡升腾起来的时候,脸上能笑开。见到我和石暖,总是礼貌地说着“姐姐好,哥哥好。”,见了生,他会揪着妈妈的衣角,躲在她身后。后来我和阿暖学习忙起来,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们和声生渐行渐远,他更加沉默寡言了。

我记得,他那时候看起来就像——像一只瘦小孤僻的黑色流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