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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她丈夫的葬礼上。

她穿了一身黑色中裙的套装,头发全部挽上去,脖颈的弧度很漂亮,纤细而修长。脸上似乎没有什么妆,神色悲伤还有些恍惚,仿佛一只受伤的脆弱而美丽的雀鸟。

她是这个圈子里很典型的异类。她丈夫大她20多岁,还有几个已经成年的子女。听说她是学舞蹈的,当年她丈夫受邀去她学校演讲,看了她演的舞剧,一下子就坠入爱河,着迷的不得了。

她丈夫是很有权势的人,年轻时也十分的风流倜傥,中年丧妻,之后交往过几个女友,都是圈内的,其中不乏与他家世相当,很般配的女性,可没有一个能成功嫁给他。

我曾听家中长辈调侃,说恐怕要他妻子再世或者凭空掉下来个仙女,才能将他收入囊中。谁也没想到,这位高不可攀的大人物,最后娶了一个普通人家女大学生。

这桩婚事其实没受到什么阻力,他的地位摆在那里。虽然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很让人意外的,但老夫少妻这种组合,在圈子里实在不是新鲜事,大家私下里调侃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他们结婚时,我人还在国外,听说他的几个孩子都高高兴兴地出现在了婚礼上,场面也挺融洽。那时候她是真的风光,我小姑和我通电话,说她请自己去喝茶,自己也要客客气气的,没人敢驳她的面子。

可惜金丝雀的笼子年份太久,她羽翼未丰,笼子却已经坏了。现在这个局面,她这么年轻,还没有子女傍身,面对亡夫几个成年的孩子,恐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想到这里,我又不禁看向她,她确实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葬仪结束之后,还有一个家宴。

宴厅里每个人都严肃而庄重,毕竟是他的葬礼,众人连社交都很克制。

我和几个朋友打过招呼,走出大厅,站在外面的回廊上抽烟,刚才应该是下过雨,空气里有股很湿润的青草和土壤的味道。

“陈瀚陈先生?”一个声音从我后面响起,我回过头,竟然是她站在我身后。

“是我,”短暂的惊讶过后,我迅速反应过来,掐灭了手里的烟:“秦夫人有事找我?”

“…是…”她有些为难地开口:“我听您姑姑说起,您是在国外进修的法律,是很厉害的律师?” 我保持着客气的微笑:“没有没有,就是接一些小案子,谈不上厉害。”

“我有些事情想跟您咨询一下……”她话没说完,一个男人走了过来,跟我打过招呼之后,对她说:“夫人,秦总他们都在等您。”

这男人我认得,姓李,是那位已故秦先生的特助,在秦氏是很能说得上话的。

她咬了下嘴唇,有点难过又有点无助地看着我:“我这会儿有些事情,失陪了,我们稍后再联系…” 我礼貌应下:“好的,秦夫人。” 他们转身离开了。

我转过头,天色渐暗,太阳周围的天空全是瑰丽的红,明天也许是个好天气。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再听说过她的消息。似乎她一夕之间就消失在了这个社交圈里,家里的女性长辈们聊八卦的时候,都没有提起过她。

我好奇于她的近况,但是像我这样的常年单身人士,去打听一位年轻的新寡女性,是很不合时宜的,于是也只能一直好奇着。

一回到国内,我马上就被各种各样的酒局纠缠住,好在我“不爱热闹”的名声在外,十个里面推掉四五个,也能被很好的接受。今天约局的人,是我几个发小,我们有五六年没见过了,他们的邀请,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的。

路上堵车,我到的时候他们大部分都到了。

“哎!大律师来了!”常磊一看见我,扯着脖子开始喊:“快点儿的吧!这么多年不回来,哥们儿叫你喝酒你还迟到!赶紧给他满上!”我忙不迭地告罪,连着喝了六杯,坐下的时候头都有点儿晕。

张睿体贴道:“吃点东西压一压。”然后我盘子里就落了一块山药。张睿也是律师,我们最近在合作一个案子,这也是我回国的主要原因。

这时,有人坐过来和我聊天:“哎,陈哥,你在国外……”

话题终于从我身上转移开之后,他们讨论起最近的新鲜事。

“你们听说了吗,秦家那个,从主宅搬出去了。” 各家花边新闻里,忽然闯出来这样一条消息,我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是徐放。

常磊惊讶道:“搬出去了?秦铭他们几个动作够快的啊!”

张睿从烟盒里抽出根烟,漫不经心地说:“她岁数还没有秦三儿大呢,住一起也不是个事儿……” 常磊挑着眉毛点了下头:“也是……”

徐放喝了口酒:“你们猜那位分到了多少?” “秦老爷子总不会亏待她。”张睿咬着嘴里那根烟,又抽出来一根,边递给我边说。

我伸手接过来,拿过桌子上张睿的打火机,这个打火机造型很特别,是一只提着灯的猫。我把玩了两下,刚要点烟,听见徐放“嘁”了一声:“我可听说她就得着两套房子,别的什么都没有,秦老连基金都没给她留一笔!”

徐放这话一出,桌子上安静了一瞬间。我和张睿对视了一眼,我垂下目光,点着了烟,张睿弹了下烟灰,笑着说:“老爷子,明君啊。” 大家全跟着笑起来。

我盯着面前的酒杯出神,脑子里忽然出现她的脸庞,眼神疲惫,嘴唇苍白……“嘶——”我的手指被烟烫了一下。

老宅人太多,大哥家最近还添了人口,吵的很,我就借口要办公,住到市中心的一个公寓里去了。

这公寓是早年我上高中的时候买的,现在看着有点小了,不过好在地理位置还不错,闹市中很僻静的一个小区,住得也算舒服。

这天我在家处理一个案子,和合伙人视频会议到一半,肚子叫上了。我跟他打了个招呼,拿出手机点外卖。

没过一会儿,门铃响了。 “国内的外卖效率也太高了……”我走到门口打开门,居然是她…

“额,秦夫人?”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穿了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外面是一件风衣,头发很长,自然地打着卷。

“陈律师,抱歉,突然来打扰你…”她用跟初见时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但是今天似乎格外哀切:“上次我说想要跟您咨询一些事情……”

她试探着说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了。“啊,这样,您先进来,”我俯身给她拿了双拖鞋,把她让进屋里,给她倒了杯水:“您坐在这稍微等我一下,我这边有点事儿,马上就好。”

“好的!” 她就捧着杯子,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我。

我迅速结束了视频,回到客厅里。阳光透过窗户,有一部分照在了她身上,整个画面呈现出一种静谧而美好的氛围。

她察觉到我走进客厅,抬头看过来,那种感觉一下子消失了,我心里忽而有些怅惘。

“您忙完了?”她微微笑着说。 我也笑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您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

她脸上的笑容褪去:“是,关于一些遗产的问题…我丈夫,他留给了我一份财产,但是…有一些条件……”她从包里取出了一份文件递给我。

我接过,在她示意下翻开,粗略地看了一遍。秦老爷子确实没有亏待她,很丰厚的资产,足够这个小女人奢侈地过完以后的人生——条件是她二十年之内不能与任何人,拥有任何亲密关系,一旦被监督人员发现她违反规定,赠予她的所有资产都将被剥夺。

他要她守寡,二十年。

“那么,咳,你是怎么打算的?”我由衷的同情着眼前这个女人。

“我不知道…”她眼里泪光凝聚:“我还没有答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许,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说着,她的眼泪落了下来。

“…很抱歉,恐怕……没有办法,你只能选择接受,或者放弃这笔遗产……”我很艰难地回答她,这实在太残忍了,一个青春茂盛的女人,要面对这样的处境。要么就是多年陪伴换一场空,要么就是去当一块已经死去的朽木,留在人世的,看似风光实则枯萎的一部分。

她崩溃地哭了起来,起先是强忍着,终于还是掩面痛哭,身体缩成了小小一团。我沉默了片刻,轻轻抱住了她。

那天之后,我们开始频繁的见面。

有时候我带着她想吃的东西去看她,更多的时候是她到我这里来,我们一起准备晚餐。

她不太愿意出现在公共场合,我理解她的顾虑,所以我们只是秘密地私下来往。

今晚我们准备吃火锅,我提着各种食材走进她家里。

“你来的好早,”她接过我手里的袋子,转身进了厨房,我拿出拖鞋换上:“今天事务所休假。”

“嗯?你们不是在忙一个大案子?”温柔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我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原告撤诉了,我们放了个大假。”

“所以算你们赢了?”她穿着围裙,手里拿着一根油麦菜,探着身子雀跃地问道。

我忍不住笑起来:“对,我们赢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又缩回厨房里去了。我去洗了手,进去帮她备菜。

她摆弄着手里的青菜,不回头地说:“那几个柿子洗一洗,切一下。” “好。”

一个小时之后,我们摸着肚子,坐在桌前,看汤底在锅里翻滚。热气蒸腾,她早换了短袖,有一滴汗顺着她的发际滑过脸颊,又滑过脖颈,落进她衣服里。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陈瀚。” 她嘴唇红艳,脸庞白皙素净,眼神温柔如水。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知道,此时一旦我吻下去,我恐怕要将一生奉献给她。

我吻了下去。

之后我们交往了一段时间,她真是一个几乎完美的爱人,细心,聪明,温柔体贴。我从没有和任何一个别的异性,如此契合过。

这边的事务差不多处理完毕,合伙人一催再催,我必须得离开。

我做了一个决定。

“你愿意跟我走吗?”我握住她的手,她似乎没料到我想带她一起走,惊讶之后是开心,又明显很慌乱:“这太突然了,你让我想一想。”

她起身去厨房倒了一杯水,我看着她拿着水杯溜进卧室,我知道这会儿不应该打扰她,她得自己做一个选择。

我的心情其实也很忐忑,焦躁的情绪让我有些坐不住,我在客厅里来回晃悠,忽然在电视柜下面,有一个小东西亮了一下,

似乎是金属在阳光下的反光。

我蹲下身,把那个小东西拿起来 —— 一股强烈的凉意瞬间把我包围住,那是一个有些特别的打火机 —— 一只小猫提着灯。

我站起身来,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甚至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诞的梦境。

我狼狈地离开了她家。

“陈瀚,对不起。”听筒里传来她的声音,带着歉意和些许沙哑。

那笔遗产的执行监督人,一个是张睿,一个是我。

她早就知道。

“你不用担心了,我不会再插手这件事,也不会告诉张睿。”电话另一边陷入了沉默,我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什么,于是我挂断了电话。

我回了美国。

后来听说张睿要结婚,我跟他通了电话,“她真是聪明。”不期然张睿提起了她。

我也只好顺着聊下去:“可不是吗。”

“她走了,在国外买了个小庄园,享受人生去了。”张睿的语气很平静,但透露着不可掩饰的失落和颓败。

“哥们儿,新婚快乐。”

“…啊,多谢。”

我们讨论起他最近接的一个棘手的案子,默契地略过那个女人,从此不再提起她。

她应该能过得很好,毕竟她那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