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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2月21日下午,商州人贾平凹写完《废都》最后一句“周敏认清她是汪希眠的老婆。”时,掐指一算,已是腊月二十九日晚上了,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为了写这部作品他从西京北上进入耀县蛰居数月,又忙于参加古城文化艺术节,便蛰回了城里。第二次离开西京时他选择了户县,二十天后,他带着书稿向秦东的大荔县出发,在这里同样暂住二十天,他返回了户县,最终写完了这部小说。

彼时,出生于1952年2月21日的贾平凹刚进入不惑之年的门槛。从1973年发表处女作《一双袜子》以来,他已在写作这条专业赛道上风驰电掣、鬼斧神工般奔跑了20年。这20年里贾平凹出色地完成了从文学野孩子形象到实力派干将形象的转换。他执拗地钻进文学的牛角尖里,吸食着时代流变中尘埃的聚合离散,在小说和随笔等领域全面撒网,收获了不少生活中的烟火气味。他扎实而细腻的笔法在白纸上营造了庞大的城乡帝国,从商州系列到西京系列,贾平凹在时代潮流纷涌而起,浪里浪花,云里雾绕的夹缝中窥探着周遭熟悉的、陌生的人事变迁轨迹。他不闲泼烦,啰里啰嗦,碎碎念念,唠唠叨叨,叨嘴磨牙的生活细枝末流,趁着年轻气盛,写了一篇又一篇,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不厌其烦地写着那些传奇性质与乡土气质的形象。而1992年对贾平凹来说,一切生活并不风顺,世俗庸常生活中亲人的生死病故把他带到了人间地狱,原有的一切都稀里哗啦的破碎了,破镜难圆阴阳两隔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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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暑气蒸腾沁着生活匍匐的众生,贾平凹亦在困境挣扎不休之际,他托朋友安黎的关系逃去耀县。耀县是孙思邈的故里,孙思邈本人在关中这片土地上民俗文化里被誉为“药神”或“药王”,被民间百姓“塑身参拜”供奉进了神庙,用于祈福安身。此时,恰逢心神交困,贾平凹在药王山上的洞里观得“坐虎针龙”彩塑,又因山沟名曰“锦阳川”,旁侧水库名曰“桃曲坡”。经过吃药如喂牛的日子,肉身蔫蔫的像缺了水分的蜜桃,逃离了西京四方城的“枯井”,剥离种种泼烦,贾平凹在这方依山旁水的宝地感受了心生清凉的悠然之气。作为属龙水命的他,念得般若自然觉悟了观山望水。此刻贾平凹妙观山水,怡然自得,乃有闲云野鹤之梦,然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他在这里开始了《废都》的写作,作为贾平凹第三部长篇小说,实则是自我写作境界上出之“中年变法”。《废都》赓续了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红楼梦》一脉含咏承袭之法,对时代转型历史语境下文化气象凋敝,世俗熙攘嘈杂,个体生命迷惘的生存状态与精神气质进行了密密麻麻、不嫌其烦地呈现,一派世俗众生相。这部小说风骨奇峻,文气充盈,如瀑横流,活脱脱的人间烟火里,人们走马观相,吃吃喝喝,市井繁闹,各安天命,在棋盘般的西京城周而复始。

正如评论家李敬泽在《废都》十七年解禁后于《论庄之蝶》作如是说,“十七年后,再见庄之蝶,他依然活着。”九月秋雨绵延的一天,我站在西京火车站再见庄之蝶时,已是二十七年后,他依然活着。此时,他已七十古来稀,在三十年悬梁一梦绝处逢生,化险为夷,从前世的庄之蝶化身为羿光。他依旧如孤魂野鬼的形象在西京城的旮沓角里游荡,说不清他就在城东、城南或城西的哪间羊肉泡馍馆或街边小摊或面馆静默地吃饭。活久了见鬼了,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谁知道呢?不钻牛角尖岂知牛角深不可测哩?

《废都》以及废都现象成为了20世纪90年代重要文化的事件,这亦成为了贾平凹前后写作的分野。自此以降,“贾平凹已经成了一个写作与商业的神话,一个有着特殊含义的文学符号。”文学评论家谢友顺于《贾平凹小说的叙事伦理》作如是说。大凡优秀作者皆谙熟“以观物以类情,观我以通德”之要义,正所谓回归传统或古典文脉含咏“归根复命”和“知常不妄”之觉悟后,静观万物芸芸之妙之微,在微言大义的言说世界开启观照世情人情。

质言之,文学以“写实”与“写意”而彰显幽玄,见山显水,风吹云动,自在生长。山是风骨,水是才情,山水相依。“风骨”是现实自然与社会总体运行的框架与逻辑运转体系,水是意境,是般若与造化。山水关鸿蒙,四时运转,周而复始,循环不绝。贾平凹从商州秦岭之阳转入秦岭之阴,且在秦楚文化融会地域沁心二十余年,扎根秦岭这条龙脉从始至终涡旋。“关中”作为一种历史地理坐标,随时代赓续而变,地名、习俗、草木以及人口等自然与社会结构性和空间性如河流一般变风云变幻。然河床底部与秦岭骨架脉络却相对缓慢,周秦汉唐气象余韵延绵若即若离。

在第17部长篇小说《暂坐》中,贾平凹或完成了脱胎换骨之象,如贾平凹多次重申支撑作品的是“风骨”,而风格则是多变的。从《废都》到《暂坐》,体现了贾平凹盛年文气瀑盈,老年自然简约。我理解“风骨”是历史地理的空间性与结构性,这是人间嘤嘤鹿鸣之鼎,滋生人间烟雾缭绕与云梦蒸腾,大荒的混沌,皇天后土的流光,自然万物应天顺命的暗自生长与交光互映,有光便是熠熠生辉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宇宙洪荒,天荒地老,地老天荒,峰谷相惜,地久天长与天长地久绵绵无绝尽,生命奔腾不止息。

或作为贾平凹七十岁前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暂坐》的写作体现了贾平凹颇具用心之处,较以往的长篇小说写作仅仅“两遍”而过,此次却实现了“四次”轮转,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尽收“观我”与“观物”之心,诚如1993年贾平凹经历自身与亲人病故离别,阴阳相隔之痛,于流寇状态中完成的《废都》后记所言,“奇才是夏雷冬雪,大才是四季转换。” “返本开新”之后的贾平凹颇有“活佛”之姿化身“羿光”,不免让我联想起后羿射日之传奇,亦如贾平凹在《废都》开篇中写四个日出时流露出来的鬼气,这个鬼气始终萦绕着从《废都》到《暂坐》这两部小说。我以为这两部小说颇有很多神似之像,“透视文本,知道它不孤立的,前有所承,后有所续,于嬗递转圜处生成意义”(杨牧语),比如小说的地理空间依旧是《废都》中的西京城,这个背山、面水、向阳、避风的风水宝地。小说内容都是西京城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营造的人间烟火繁盛。虽《废都》的文字体量几乎是《暂坐》的一倍,但女性之于男性的“绳索”意义却始终是两部小说重复的主题,庄之蝶与羿光都是小说叙述的涡旋力量,一切人物、空间、地理、事物都围绕着这两个人物分布排列,可以说他们是小说文本空间的叙事磁场中心。这个人物的原型毫无疑问都是贾平凹本人,他依旧讲着浓浓厚厚,地地道道,绕里绕去的陕西话。此次,围绕西京城的曲湖新区芙蓉路的“暂坐”高档茶馆,进进出出,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个小天地于时局风云变化有着默契的关联,人在社会关系与位置中并非能够完全做到“致虚时,守静笃”,谁又不是夹缝求生图存呢?所谓天地人和,应天顺命,得过且过的热气腾腾烟火里,菩萨有人相我相,见众相非相,即见如来。“众人说话即是俗世,就有了观世音菩萨。”

西京城的曲湖新区芙蓉中路某个小区楼下有个二层楼茶馆,这个茶馆是西京城里高端茶叶店铺,由西京城著名作家奕光写的门匾“暂坐”二字,格外吸引人眼球,十一朵金花或十一块美玉经常在“暂坐”里拉家常聚会,在其他人眼里这里多少有点神秘。但随着市委书记、副市长等相继落马,给西京城内政商关系结构性与空间性产生了强烈的漩涡性影响,对“暂坐”茶庄以及海若、伊娃、陆以可、希利水、虞本温、司一楠、应丽后、高来文、向其语、冯迎、夏自花等人的命运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暂坐”茶馆以外的社会车水马龙与熙熙攘攘都以“利”为连接交往,但在“暂坐”内部围绕着茶馆主人海若构成的闺蜜日常筵席生活中,却饱含浓浓的人情味,甚至超越了血缘本身。他们身份、职业、衣着、居住等与“暂坐”茶馆以外的空间相互交换能量、气味、讯息等,围绕“暂坐”生活场景以外的世界,贾平凹着重描写十一朵金花各自的生活琐事。随着夏自花病故离世,冯迎出国马航罹难以及伊娃的离开西京返回圣彼得堡。最后十一朵金花或美玉仅剩九朵,“九九归一”似乎又回到了开始。其实十一朵金花的各自生活琐事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都是独孤的个体。命运交叉的城堡里,每个人婚姻的不幸以及悲苦相“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始终揭示着生命的悲欣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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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坐”茶庄的精神建造者与其说是姐妹花中的海若,这个茶铺主人,倒不如说是羿光才对。桃花峪或桃花谷里,羿光神出鬼没,若即若离,能掐会算,颇具老中医的样子,他在十一朵桃花中算是宿命与中心,是被崇拜与偶像的脊梁,四尺字10万元,他写作赢得俗名,作画写字挣得白银几两。在青春澎湃的异国他乡的伊娃眼里,他深处爱着本民族文化,从无意识的吻到欣赏伊娃的美,似乎这个伊娃懂他的心,两次流泪见证了她对他的直观感受。十一朵桃花或美玉,各自的生活世界,暂坐茶馆的人神共乐宴会场面,西京城里交错纵横如棋盘的城里,天地人并不“和而乐”,心酸与挣扎,无常与无助,虚无与孱弱才是肉身的本身,应天顺地的四季轮转里各安己命,见了火急火燎的人间着色相,才能了悟看破遁入空门虚无相,周而复始交错运行,尘埃落地的泥土与迷途都在世俗的地狱,偶然浮起的天国皆是虚空。如此,循环往复,唱罢又复盘,没有尽头的如流水行云。

奕光喝茶喝出了“七日来复”之意,含英咀华,像成精了的狐狸。流水行云,颇具“云行雨施,品物流形,随感变质。”之象。雾霾吹来又吹去。在我心里海若应该叫“若海”“若梦”。饮食男女都是饿慌了,婚姻的不幸……女儿国里,羿光这个“唐僧”情意绵绵,总想拯救那些滚滚红尘中的十一朵美玉,跟庄之蝶颇具亲兄弟之血脉,最后到头来,谁都没能救,他多么像一尊“活佛”,这就是身与影的关系,他在“暂坐”的“身、魂、心”始终在影响着十一块玉,而这十一块美玉反而是他的影子,统合而论,终归“十二”,真是有点三三俩俩,就像打麻将又复盘了。

就某种意义上而言,我以为《暂坐》中贾平凹“重回”四方城,以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写出了可以涵盖他之前所有的文学作品,“七日来复”之意义如“七十年来复”,终了回到“道生一”,而这个“道”就是生活。读完小说我做了很多批注,其中有一条这样写道:“活佛作为循环往复的精神象征,她无法于瞬息拯救在困惑中的沉沦泥土,她是一种精神的象征,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的精神向善本能与渴望,她的到来没有准确日期,她或许根本就不会来。我们在生活中言说即见观世音菩萨,见俗世烟火蒸腾,升腾与坠落,都事关我们自身的修为,克己复礼于我们安顿生命的困惑与迷途,无法超越的悲叹里,我们吟唱着生命落地泥土的谜团。”

或许活佛不是别人,而是我们另一个自己,在不同活法里我们都在念着不同心法,亦会陷入种种困境和梦魇,所谓佛法即活法,活法即心法,我们于困境中的挣扎、呼唤拯救自己的那个声音与对象,始终能够听到的或许就是我们另一个强大的自己。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本经书就是生活。贾平凹是个作家,但终究也是个俗人,他有“活佛”的智慧,他终究在纸上虚构的王国里超越了世俗里的那个肉身,如《暂坐》后记贾平凹写道,“明白了凡是生活,便是生死离别的周而复始地受苦,在随着时空流转过程的善恶行为来感受种种环境和生命的果报。也明白了有众生称有宇宙,众生之相即是文学,写出了这众生相,必然会产生对这个世界的‘识’,‘识’ 亦便是文学中的意义、哲理和诗性。”

我以为生生不息的“暂坐”里,烟火蒸腾与繁盛之象或许就是生活太初之道,这个道不是高深莫测,它就是具体要走的路以及走过的路。《暂坐》这部小说最大的意义就是反复揭示着最具永恒价值的是人间烟火,而在这场浩大的烟火里有一半归属精神生活,它最终指向我们生活之路上的理想主义旗帜,无论是乐观者,亦或悲观者,终了我们都在“无常”中渴望“有常”,渴望内心的安静与平静,但往往却是修行不够,内心起伏不定,升腾与坠落都将归入泥土。

编辑 | 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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