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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点点滴滴,都在不断加强我支教的想法。我想能影响多一个孩子、多一个老师,都是我职业幸福感的来源。”

还有3个月,陕西省咸阳市秦都区乡村首席教师梁荣就要结束为期两年的支教之旅了,她仍记得初来时被围困在拆迁废墟中的学校的样子,周边村民开着“突突突”的拉砖车,扬起漫天沙尘。 三轮蹦蹦车、电动车上载着上学的孩子,在泥泞的窄道里穿梭。

但骨子里的“党性”让梁荣没有丝毫迟疑。“哪里有需要,我就去哪里。”梁荣说。两年前,她只身来到秦都区马泉街道办事处渭店小学,把自己当成一颗火种,为振兴乡村教育发出微光。

离别前夕,梁荣数了数“感觉自己付出很值得”的几个时刻:

“我奖励了一个总不吭声的孩子一本书,桌子上躺着她的一封写给我的信。”

“乡村徒弟沈佩、钱娇娇,一个获区级教学能手,一个获市级教学能手。”

“终于有家长在微信群里说谢谢,谢谢老师改变了孩子学习状态,娃儿变得积极认真了。”

自称“看起来阳光自信粗线条,实际敏感细腻又焦虑”的梁荣,开始舍不得这个曾令她皱眉的地方。

“超级厉害的老师”

渭店小学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梁荣这样的老师。

这所偏远乡村学校目前有9个教学班、395名学生、21位老师。学生基本来自周边村子,大多数家长外出务工、做小生意,或者依靠拆迁款过日子,孩子几乎没有上过正经的体音美等课程。

今年3月30日清明节前夕,梁荣带学生坐着公交车浩浩荡荡出发,前往咸阳市渭滨公园给烈士邵小利扫墓。一路上,梁荣告知孩子公共场合要注意的礼仪。在祭奠仪式上,她给孩子介绍烈士事迹,让少先队员重温入队誓词。这种在梁荣看来习以为常的研学活动,却让孩子倍感新鲜。一名学生回来后在日记中写道:“老师,我想起您教我们的那句诗: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这也难怪。教了孩子们5年的前任语文老师,据她自己说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课本里的文言文读起来都有困难,上经典名著单元,《红楼梦》的人物除了宝黛钗,其余一概不知。了解到这个情况,梁荣将每一节家常课变成了公开课,在课堂上她声情并茂地讲起了苏轼、辛弃疾,与学生、听课老师一起激情诵读。在一咏三叹中,教室里弥漫着语文的气息,在场的人都入了迷。

开学一周后,梁荣简陋的办公室里挤进来一团羞涩的娃娃,怯怯地笑着不说话。胆大的张佳辉先开了腔:“梁老师,咱们能不能每节课都上语文?”

“老师,您跟别人不一样,从不命令我们,不大声喊,还会对我们说‘谢谢,你请说’。”

“我妈妈在网上查了,您是个超级厉害的老师!”

在享受学生“崇拜”的同时,梁荣更注意因材施教,变着法儿提高孩子的学习兴趣。

冯子怡,一个特别“酷”的女生。课堂上从不发言,但梁荣读过她的几篇作文后,确定冯子怡是个细腻、敏感的小姑娘,梁荣想跟她同频对话。上学路上碰到她,梁荣便揽着她的小肩膀,一路走到校门口。

有一天冯子怡突然发现,梁荣居然会听张艺兴的说唱歌曲《莲》,便试探着问:“老师,您觉得追男明星的女孩是坏孩子吗?我妈把我收藏的蔡徐坤图片都删了。” 梁荣心中窃喜,知道“同频”的机会来了。“追星要看怎么追?明星舞台上看似绚烂,你知道背后付出了多少汗水和牺牲?除了娱乐明星之外,你能发现别的令你敬仰的星吗?”两个人这下子聊开了。

某天,梁荣在一个坐满了乡村教师的公开课上讲完《匆匆》,冯子怡告诉她,她决定开始“粉”朱自清,还模仿作家的笔法,描写在教室里筑巢的小燕子。一段时间后,冯子怡写作水平突飞猛进,她的性格也开始变暖。在2022年冬奥会征文时,冯子怡写了一出独幕剧,讲述冰墩墩、雪融融在哈尔滨滑雪赛道与武大靖偶遇的故事,不少教师拍案称奇。

梁荣还不断用各种意想不到的奖励激发孩子的积极性。她会捡一枚红色枫叶制成书签做奖品,告诉孩子这是可以珍藏的秋天;她在周末学习烘焙曲奇饼干,孩子们抢着要这个甜蜜的奖赏……

人人被奖励,每个学生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没有了被贴标签的“大嘴巴”“老拖拉””“游戏王”。书写无法辨认字迹的董月晨,也能主动写出像样的作业了;从不发言的侯懿纯,朗读课文悦耳动听;爷爷、奶奶管不了的李奥运放下了手机游戏……一点点的进步、一点点的变化都让梁荣和孩子的心更加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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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能留在这里吗”

“你已经是陕西省教学名师,高级职称也评了,好好的从城里跑到农村,图啥呢?”

“你今年刚做了大手术,农村条件差,身体受得了吗?”

……

时至今日,当梁荣回想起当初站上竞聘乡村首席教师岗位演讲台的那一幕时,来自朋友、家人、徒弟的一句句劝阻,依旧在耳畔回响。

为什么去?“那是因为内心永远有一个年轻、热泪盈眶的我,一个身为共产党员的我。”梁荣这样说服自己。

也许,故事还要从十多年前说起。那是2009年的一天,送教下乡的梁荣因为堵车,加上泥泞、颠簸,已经超过了约定的上课时间,站在咸阳市淳化润镇小学的大门外时已是上午九点多了。尽管如此,她带来的《小鹰学飞》课结束时,没有人离开,没有人起立。

“怎么?你们还有话要跟梁老师说吗?”梁荣悄悄地问。

那只学飞翔的“小鹰”站起来,“老师,我们下课一起玩儿!老师,您能留在这里吗?”

梁荣的笑容一下子凝固在脸上:是啊,我能留在这里吗?她不敢回答,因为孩子太小、家太远。但她内心深处,已经埋下了一颗要“为乡村教育发一分光”的种子。

2012年,梁荣被评为陕西省特级教师后,每学期都参与“陕西省名师大篷车”送教送培活动。在长武县昭仁学校,梁荣讲完课后,老师们在她的博客下面留言:我本来打算中途溜掉去逛街的,您的培训吸引我听完,而我现在准备去书店。

在旬邑县逸夫小学,临走时当地教师夹道送行。有人给她塞来两个苹果,有人给她提来一袋花馍馍,笑盈盈地说:盼着你下次再来呀!

“这些点点滴滴,都在不断加强我支教的想法。我想能影响多一个孩子、多一个老师,都是我职业幸福感的来源。”梁荣如此感叹。

多年后,遇上了中西部乡村中小学首席教师岗位计划启动的契机,梁荣决定报名。尽管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长期支教对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新到支教学校接手六年级的第一天,正是开学报名日。学生不在教室里领新书,全部都在外面打扫卫生,捅旱厕的粪便、拔草、搬桌椅、擦玻璃……小脸儿和着泥水,质朴又可爱。一直到放学时,梁荣在教室里才能跟他们全部见面。

一周后,梁荣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也逐个了解了他们的家庭。梁荣开始觉得“前路漫漫”,这里的孩子对未来和梦想没有概念,不知道读书为了什么,语数英等课本外的知识几乎是零。

上作家宗璞《丁香结》一课,梁荣给学生讲,宗璞的很多作品是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图书馆里借阅的,孩子们睁大眼睛问她,图书馆是什么?

一个孩子说,我爸爸只有春节回家,在家里只是抱着手机看,没有带我去过别的地方。另一个孩子说,我想买一本《哈利·波特》,但奶奶不同意,她问我花那个钱有啥用?

但梁荣没有气馁,她一直坚信,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能改变多少是多少——“因为你是学生生命的范本;因为你,许多孩子的世界才变得不同”。

“偶像级的邻家姐姐”

中师学历的梁荣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支援大西北的厂矿子弟学校,当时学校的硬件虽然不好,但在梁荣看来,“前辈用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给自己树立了最早的职业榜样”。今天的梁荣,也希望将老一辈教师钻研、刻苦的精神传承给年轻教师。

梁荣一直有一个愿望,她想把全民读书通过老师、孩子推广到学校和家庭,希望有更多书香少年、书香学校、书香家庭逐渐诞生。在支教地区,她经常组织当地学校开展《朗读者》活动,将读书变成日常行动。

2019年,小学语文统编教材全面投入使用。梁荣发现,当地许多语文教师对统编教材编写意图不清楚,不知单元导读的语文要素,不知双线组元,不知利用课后题、学习园地等助学系统……

新学期开始没多久,梁荣紧急组织秦都区“统编教材研讨活动”,50多名参会的乡村教师冒着倾盆大雨前来参会。梁荣先做示范课,又一一讲解,让老师们知道策略单元不是教故事情节,快乐读书吧如何开展……

活动从下午三点开始,六点结束后她又在“乡村首席教师工作室”群里分享统编教材的教学设计、课件、感悟、反思等教学资源,给老师们答疑解惑,一直忙碌到晚上12点。

“这是无数个相同夜晚的其中之一,我从不敢懈怠。”梁荣说。

几乎每节课梁荣的教室后面都会坐着不同的年轻教师,每一节都变成了公开课。乡村徒弟沈佩在当地工作了12年,以前的教学全凭自己琢磨。自从梁荣来了,她感叹着,“以前认为偶像远在高山顶上,现在就在身边,有问题随时问,梁荣就像邻家姐姐一样。”

梁荣说,其实自己也一直在“追星”——追小语界的名师。她自己买票听课,一个人追到杭州、上海、重庆,最早追于永正,现在追张祖庆。

“我不要赞美,只想着更多的乡村学生拥有更好的老师,那该多好!”梁荣依旧在畅想。

做裂缝中的一道微光

寒冬是偏远乡村学校最难熬的季节,每当此时,大羽绒服套小棉袄就成了梁荣的“标配”,但即便如此,毛袜子里的脚尖依旧被冻得失去知觉。

有一阵,梁荣的身体开始出现不适症状,感冒、咳嗽两三周都好不利索。实在拖不过去了,上完课才到医院去输液。咳嗽缓解了,但经过持续两周的监测,却发现了从没有过的高血压。更糟糕的是,除了自己的身体问题,父亲在2020年1月查出了癌症晚期。一边是放不下的学生,一边是必须病床前尽孝的亲人,让梁荣两难。

梁荣的父亲是一名老党员,大学时代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退休多年,一到季末就提醒梁荣及时给他缴党费。看到梁荣焦虑、难过的样子,父亲便宽慰她,“没事,爸上年纪了,你不要耽误工作。尤其在新的工作岗位,娃们等你呢!”

梁荣也是共产党员,每当此时她便强忍住眼泪。一站上讲台,把烦恼和病痛都暂时放下。

学生杨泽航看出梁荣很辛苦,偶尔会找她聊天:“老师,您喜欢什么颜色?”

“我最喜欢绿色,生生不息的颜色。”梁荣说。

“我觉得您像红色,番茄太阳的那种红色。老师,新年我想送您一件红色的礼物。”杨泽航很郑重地表示。

“老师不需要礼物,花父母钱买的礼物更不能要了。”梁荣赶紧回绝他,但杨泽航只是笑笑说,不花钱不花钱。

2020年隆冬,期末考试结束。梁荣布置了寒假作业后去医院照顾父亲,忽然手机接到一条微信,是一张图片和一段视频。梁荣点开一看,不由得泪流满面。

是杨泽航妈妈发来的,那个笨手笨脚的小男生坐在钢丝床上被窝里,正在编织一条大红色围巾。他嘴里念念有词“下、下、空、上”,那是毛衣针的走向。看得出来,他的左右手配合得还不熟练。梁荣鼻子一酸,急忙让爱人去学校取回,把红色围巾戴起来,给父亲看,给他讲这条红围巾的故事。父亲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句:“我女子值了,是娃们的贵人。”

梁荣总觉得,她和父亲这两个共产党员,看起来都有点“傻”的样子。担任乡村首席教师这两年,梁荣也有无数受委屈、不被理解的时候。“我把每一次的崩溃都悄无声息藏起来,没有让这些眼泪成为伤痕,而是化成一枚红色的勋章,是那个叫杨泽航的小男孩所颁发。”在梁荣眼中,那些伤痛都是过眼烟云。

她很庆幸,自己如今终于能够回答10年前孩子那个“你能留在这里吗”的问题,她实现了当时在心中许下的诺言:等我的孩子长大了,一定到乡村学校去支教,让更多学生看到外面的世界。

梁荣希望更多的老师像自己一样,做裂缝中的一道微光,“曾经照亮过乡村学生和老师,用微光吸引微光,然后点亮万家灯火”。

来源 | 中国教师报

作者 | 本报记者 黄浩

编辑 | 姜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