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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而为女人

我开始诗歌写作之时,不到十五岁,一个懵懂的、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诗歌唤起的是一种崇高、美好、缥缈弥漫又说不大清楚的情愫。我被语言的魔力征服,觉得自己拥有了另一个世界。因为年轻,对于性别的体认是模糊的。在我的青年时代,我甚至特别不喜欢“妇女”这个词,觉得这个词庸俗、平凡甚至让人厌倦,我怎么能是妇女呢!殊不知这已是在潜意识里,接受了以男性为主体的世界对于女性轻慢的暗示。

随着阅历加深,尽管我拒绝成为“妇女”,但性别的印痕,已经无法摆脱。参加活动,我总是会被介绍为“女诗人某某”,或者“这是来自东北的女诗人”——而那些和我一起的男性,从没有被介绍为:“这是一个男诗人”。所谓“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原来是不一样的。

当我从一个青涩单纯的女孩子,逐渐成为妻子、母亲、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身体在变化,心理也在变化。我在经历了恋爱、婚姻、孕育、生养的过程后,次第体验了只有女人才能体味到的甜美、伤感、痛楚、期待、绝望和无奈。各种复杂、纤细、微妙的情感,随着岁月逐层加深,也在我对那些女作家、女诗人的作品阅读中经久地产生共情。我领教了来自现实生活里的挫败、轻视和失望,当然,也有被照顾和疼惜的感受。苦涩和甘甜,相伴在我的生活和写作里,交织成生命的图谱。

我母亲是个典型的哈尔滨女人,终生保持了对美的敏感。20世纪60年代初,她给自己买了一件深红色的短袖羊毛衫。她穿上很漂亮。可那件羊毛衫洗过之后一下子变小,变成了只有儿童才能穿的衣服。我小的时候,穿过几天。待我当了妈妈,我女儿五岁那天,外婆把它当成礼物,很有仪式感地送给了她。这件装点过妈妈青春的羊毛衫,穿在我女儿的小躯体上,那么好看。我忍不住为此写了一首诗,题目是《女儿你今天五岁了》。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这人生苍凉/这人间寥阔/一个简单地循环/却深奥成哲学/人类绵绵不绝/爱情源远流长/其实就是因着/这人世间总有小女儿/穿过茫茫岁月/去穿她们母亲的衣裳”。这首诗就写在女儿五岁生日的那个夜晚。那种源自生命深处的感动,让我知道一个女人独自的性别体验,也会默默地传递。它是原始的,是身体的,也是心灵的,精神的。这种细密绵长的女性情感,是对生命的滋润,也是引领和提升。

我没有刻意成为一个女性主义者,也没有在写作中着意突出自己的性别,但我知道,一切都会在自然而然中完成。我在诗歌里一遍遍地写过我的祖母、母亲、女儿,这几乎就是一种情不自禁。对身边亲人的观察和抒写,激发了我对生命现象和本质的好奇与探索。她们是真实的存在,我因她们和世界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从祖母到女儿,同一个世界,我在最近的地方,感受到那种宽阔的跨度,由此深化了对于生命、文学、诗歌的认识。一个女诗人,其实更有可能拥有一个看上去窄小、其实更为广阔嶙峋的视角。她将在各个时期,用不同的目光,去看这个男人和女人共有的世界。她会用一个母亲的襟怀,拥抱抚慰着这并不十分完美的生活。

我知道自己没那么出色,但我还是做到了诚实和持久。在角色转换的命运里,我用数十年的写作,记录下了对于生命的认识。我在自己的身上体味到那种古老又新鲜的性别感觉。生而为人,为女人,为一个女诗人,我觉得,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