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天晚上天气炎热得让人烦躁，莫泊桑却觉得异常寒冷。
他催促着女仆在卧室里点上30根蜡烛，把房间照得一片明亮，独自一人呆在卧室里。
他的贴身男仆从他卧室门前经过时，经常发现莫泊桑正在对着镜子说话，然后又忘了镜子里的是谁。
某些晚上，仆人会看到莫泊桑把灯光调暗，然后拿着一把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细梳子，倒梳着小猫的毛。
小猫不适地扭动身体，发出恼火的叫声，而莫泊桑的世界仿佛颠倒了过来，自己成了那只尖叫的猫。
02
那时候，莫泊桑才32岁。
他的《一生》刚面世，便引起了轰动，25000册迅速售罄，金钱滚滚而来。莫泊桑认为，是时候该请个仆人了。
他决定请一个忠实可靠的贴身男仆，且有一个特殊要求——他必须要穿仆从制服。
11月1日那天，有一个比利时的年轻人过来面试。他名叫弗朗索瓦，仪表堂堂，面相老实可靠，举止十分得体。
莫泊桑直奔正题：
“当我的仆人，必须得要穿仆人制服。”
哪知这人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这让莫泊桑十分被动，他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外表要求颇高，对仆人的外表穿着更是如此。
可弗朗索瓦提到一件事，最终让莫泊桑下定决定雇佣他。
弗朗索瓦前几年曾在穆里洛大街上的一户人家里当差，有幸伺候到访的福楼拜用餐。
这家的女主人当时要求，上菜要先上给福楼拜这位尊贵的客人，再上给其他在场的贵妇们。
这一细节让莫泊桑十分动容，自己的老师福楼拜如果还在世，能看到自己如今的成就，该有多开心啊！
莫泊桑忘了所有要求，只想把这个伺候过老师的年轻人留在身边。
余生，莫泊桑从未后悔过此事。
而从这天起，这个仆人一直忠心耿耿地伺候着莫泊桑，精心地照料着他。
他被新主人的才华折服，对他充满了敬仰之情。
但当他看到自己的新卧室时，不禁后退了几步。
莫泊桑爱水、爱船，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但仆人没想到的是，莫泊桑爱船爱到这种程度——他的别墅里有一艘倒扣着的船，每次进去里面都有一股刺鼻的气味，一股冷杉和沥青的味道直冲嗓子眼。
而仆人的新卧室，就是在这艘倒扣着的船下面。
仆人多年后在回忆录里写道：
“我的卧室就像是一口为了长期旅行而翻新的大棺材。我躺在里面，却无法入睡。”
第二天，莫泊桑兴致冲冲地来到仆人面前，亲切地问道：
“昨晚睡得怎么样？”
仆人哪敢说不好，只是礼貌地向他表示感谢。莫泊桑却一脸骄傲：
“我弄到这艘船也实属不易，当地所有别墅的主人都想把它当作接待朋友的客房呢！”
可不吗，莫泊桑在这里接待了数不清的贵妇了。
03
刚成为莫泊桑的仆人不久，他就发现这个主人特别喜欢旅行，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到处游玩。
这天，莫泊桑带着仆人来到戛纳，享受着这里温和的气候。
戛纳最不缺的便是出身高贵、家财万贯的特权阶层，而莫泊桑最想做的便是接触这个阶层的贵妇们。
此前莫泊桑的灵感均来自乡村或资产阶级，身边的都是平民女子和妓女，比如以妓女为题材的《羊脂球》、《泰利埃公馆》等。
仆人只知道主人最近喜欢混迹于贵妇圈，却不知道主人的真正目的。
后来莫泊桑回去后对当时的同行龚古尔说：
“对我而言，戛纳就像是一座提取信息素材的宝藏。我要写关于上流社会、巴黎社会和男女私情的小说，这就有我需要的这种类型的男女，我的想法多么合理、多么聪明啊！”
这趟旅行，莫泊桑边享受着戛纳温和的气候，边肆无忌惮地讽刺着周围的上流社会和贵妇们。
实际上，莫泊桑之所以产生讽刺上流社会和贵妇们的想法，是因为贵妇们对他的高傲态度。
莫泊桑在刚开始与贵妇们接触时，便向她们炫耀自己强壮的身体和出色的作品。贵妇们却高傲地不行，并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当时莫泊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我定要写出一本精彩无比的书，把你们这些目中无人的女人们都写在里面，狠狠地羞辱你们一番！
果然，在他的下一部长篇小说《漂亮朋友》里，他就狠狠地“羞辱”了她们一番。
《漂亮朋友》的主人公，无论从外表、出身、无神论思想、对爱情的鄙夷等，都像极了莫泊桑本人。
书里关于杜洛瓦外表的描述“上唇两片胡髭向上翘起，仿佛在鼻翼下方‘浮起’了一堆泡沫”，不正是莫泊桑的模样么？
书中杜洛瓦魅力无比，周围全是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贵妇们。
这个作品让他非常满意，甚至在许多赠书题词中都写上了“漂亮朋友”这个外号。
当然了，现实中莫泊桑的胡须，也是深受身边无数女伴的好评，野性之中透露着一丝温柔。
04
《漂亮朋友》果然如他所想，震惊了所有人。如果不是右眼和头部那闪烁性的疼痛，莫泊桑应该会更加开心。
让仆人担忧的是，莫泊桑越来越频繁地出现一种诡异的人格分裂的症状。
有一次，仆人在跟莫泊桑谈话时，看到他话说到一半，两眼呆呆地望着，皱着眉头，好像听到远处传来了神秘的声音。
几秒后，他继续往下讲，但声音越来越轻，吐字慢慢变慢。
这种情况不止出现一次。
还有一次，仆人发现莫泊桑在照镜子时，突然忘记自己是谁，惊得目瞪口呆，揣摩着面前这不怀好意地盯着自己的陌生人是谁。
莫泊桑知道自己百病缠身，决定带着仆人前往沙泰居永的一所温泉旅馆修养。
可刚到旅馆安顿下来，他又开始构思一本新的长篇小说《温泉》，当然，灵感便是来自这里的温泉。
他一边观察着这里的疗养者，一边做笔记，一边在周围乡村散步，思考着自己的艺术和职业。
莫泊桑经常对别人说：
“我认为想要创作，不能有太多推理，但必须要多加观察，思考所见的内容。一位艺术家的独创性首先表现在细节内容，而非宏大事件。有些杰作就是建立在无关紧要的细节和普通事物之上。必须找出事物本身尚未被发现的意义，努力用个人化的方式将其表达出来。”
每天上午，他都在书桌旁，努力撰写小说《温泉》。
不过近来，他有了一个散心的好办法。他花了1800法郎，从同行那里购买了一艘长11米、吨位9吨的漂亮游艇，将其命名为“漂亮朋友号”。
每次莫泊桑登上自己的船，都会感觉自豪满怀。他注视着结实的帆缆索具和巨大的紫铜舵柄，从龙骨到桅冠，都是他成功的象征。
05
与某些不能同时书写两部作品的作家不同，莫泊桑经常抛开目前正在书写的作品，转而构思另外一部作品。但灵感来临时，便又回到先前的作品。
因此，他在精心修改《温泉》的同时，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书写一篇名为《奥尔拉》的中篇小说。
《奥尔拉》分析了一个人渐渐失去身份意识而慢慢变疯的过程，主人公感到有一个难以形容的生命慢慢侵入自己的体内，进而控制了自己的思想。
仆人有时候会听到莫泊桑说：
“我最近在写《奥尔拉》的时候，经常感受到自己灵魂出窍，看到自己坐在扶手椅上写作。然后幻想消失，周围的一切都重新恢复理性和逻辑......”
这种幻想和经历，无疑对莫泊桑的创作有很大帮助，而他笔下的文字，他组织和讲述故事所展现出来的娴熟技巧，证明了他在写作的那一刻头脑是健康的。
莫泊桑的母亲患有某种神经失调症，他在请精神病专家给母亲看病时，会趁机询问一些关于病人精神错乱的情况，以此当做思考的素材。但莫泊桑不知道的是，比起他母亲，精神病专家对莫泊桑本人更感兴趣。
《奥尔拉》是莫泊桑思想最深邃、最令人不安的作品之一。
他对仆人说：
“今天，我把《奥尔拉》的手稿寄给了巴黎的出版商。你等着看吧，用不了一周，报纸就会说我疯了。随他们去吧！我的精神健康得很！”
所有人都认为，这部作品表现了作者的恐惧、预兆和自毁倾向。
某些晚上，仆人会看到莫泊桑把灯光调暗，然后拿着一把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细梳子，倒梳着小猫的毛。小猫不适地扭动身体，发出恼火的叫声，而莫泊桑的世界仿佛颠倒了过来，自己成了那只猫。
不久之后，莫泊桑收到消息，弟弟疯了。
母亲委托莫泊桑把弟弟送到精神病院。
06
一天深夜，弟弟的狂躁症发作，试图掐死自己的妻子。
情况已经不允许让莫泊桑多加考虑，他用带弟弟到一栋舒适的别墅里疗养的借口，把弟弟骗到了里昂的精神病院里。
在那里，兄弟俩都受到了礼貌的接待，弟弟并没有怀疑，甚至非常高兴。
莫泊桑为自己的决定感到悲痛，当医生偷偷向他打手势时，他便悄悄离开了房间。
弟弟仍在欣赏着窗外的美景，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有强壮的护士把他禁锢住。
弟弟歇斯底里地吼叫：
“啊！居易！混蛋！你把我关了起来！你才是疯子！你给我听好了！你才是家里的疯子！”
离开精神病院后，莫泊桑无法抑制地大哭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背叛了弟弟，把他交给了一群敌人。
同时，弟弟那一句又一句的“疯子”，仿佛诅咒般侵入了莫泊桑的身体。为了摆脱这噩梦般的经历，莫泊桑继续用出海到处游玩的方式，想要治愈自己的伤口。
曾经他用灵魂去热爱的船舱，现在竟让他感到幽闭恐惧！
刚抵达突尼斯，莫泊桑便在红灯区闲逛，一座精神病院的大门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情不自禁地走了进去，想看看更多跟弟弟相像的病人的脸孔。
一个年迈的当地人看到他，一边大笑，一边像熊一样挥动手脚，大声喊道：
“疯子！疯子！我们都是疯子！我、你、门卫、长官，都是疯子！”
莫泊桑受到了惊吓，夺门而出，若不是仆人相扶，他早就跪在地上。
在途中，莫泊桑多次收到家里的消息，弟弟彻底疯了，母亲病重，一切都很糟糕。
莫泊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病的权力，这么多人需要他！
最可怕的噩耗还是传到了莫泊桑手里：弟弟已于11月13日在精神病院去世。
当他返回时，仆人陪伴着莫泊桑前往弟弟的墓地祭拜。
他假装从容，对男仆说：
“这个墓不错，它是圆形的，雨水不会淹到。”
仆人还未回答，便发现莫泊桑精神崩溃，啜泣不已：
“我看到埃尔维死去，他在等着我，他不想撇下我自己死去。‘居易！居易！’小时候他总是这样呼唤着我......”
仆人安慰着他，扶起这个崩溃的主人，往生者的世界走去。
07
回到巴黎后，莫泊桑在精神良好的情况下，完成了《无益的美貌》、《我们的心》等震撼读者的作品。
可不久后他又回到那个倒扣着船只的别墅里，这个别墅就在他最爱的海边，他希望自己的病能得以痊愈。
他给母亲写信道：
“偏头痛、虚弱、神经焦躁再次将我击倒。我才写两行字，就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的思想就像漏勺里的水一样快速流失。这里的风刮个不停，我就没让壁炉里的火熄灭过。”
直到他看着海边停泊的“漂亮朋友2号”，精神才振作了起来，这艘小游艇是他心里最漂亮的船只。
这个疲惫的男人突然又想逃离蔚蓝的大海，只想和忠实的仆人一起回到巴黎。
他看了一个又一个的医生，但他们的诊断各不相同。
仆人对莫泊桑寸步不离，看着主人经常陷入眼疼、神经衰弱和噩梦之中。
他既担心主人的身体状况，却也不得不思考自己未来的问题：万一主人突然离世，该怎么办？
仆人小心翼翼地向莫泊桑讨要一份证明。莫泊桑在同行眼里已经变得非常“疯狂”，他会毫无目的地抨击其他人的作品。此时，仆人也做好了被莫泊桑谩骂、甚至是驱赶的准备。
可莫泊桑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就猜到了仆人为何向自己讨要这份证明。
他凄凉地朝这个多年来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人笑了笑，强忍着颤抖的手，写下了这段话：
“亲爱的弗朗索瓦，您请求我写一封短信，对您这么多年来为我提供的服务作出评价。我始终认为您是一位优秀的仆人，忠心耿耿，精力充沛，聪明机灵，时刻准备着进行任何旅行或开始新生活，准时守约，生活规律，还是一位优秀的厨师。我希望这封短信足够成为您的推荐信。”
写完这份证明，生活依然继续。仆人依旧忠心伺候着莫泊桑，而莫泊桑在偶尔精神良好的情况下继续自己的创作。
可如今天气虽然炎热，莫泊桑却感到异常寒冷。每天晚上他都要求在他的卧室里点上三十多支蜡烛，可尽管房间如同白天般明亮，他依旧会出现可怕的幻觉。
08
莫泊桑的母亲也有些精神失常，因为一直收不到儿子的来信，变得过于神经质，甚至试图用头发勒死自己。
仆人不得不陪同着一个病人，去看望另外一个病人。
可莫泊桑在与母亲共进午餐的时候先是一言不发，魂不守舍，后来突然自言自语，语无伦次。
母亲用震惊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儿子，终究成了疯子。
莫泊桑突然站了起来，朝大门走去，而母亲拖着年迈的身躯抱住儿子的大腿，哭喊道：
“我的儿子！不要走！不要走！”
而莫泊桑疯疯癫癫地朝门外走去，不知道要去哪里。
回到戛纳后，莫泊桑只是偶然般清醒。
仆人每晚伺候莫泊桑上床睡觉后，便踮着脚尖回到自己的卧室。可一天凌晨1点45分，仆人被一阵喧闹声吵醒了，仆人立马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奔向莫泊桑的卧室。
此时，莫泊桑正在拿起左轮手枪，往自己头上开枪。
可子弹早已被仆人取了出来，对莫泊桑来说，连自杀都没有自由，真是莫大的讽刺！愤怒之下，莫泊桑拿起一把裁纸的钢刀，想把它插进脖子里，可刀片只割破了肌肉，并无生命危险。
莫泊桑想要从窗边跳下去，可窗子被仆人关得死死的。
正当莫泊桑像疯子一样怒吼着摇动窗子时，仆人带人赶了过来，却听到满脸血污的莫泊桑呜咽着对自己说道：
“费朗索瓦，看看我干了什么......我割破了自己的喉咙......真是荒唐......”
以前，莫泊桑经常对朋友说：
“我像流星一样闯入文学界，又像雷声一样离开。”
可他始终不能以自杀的方式，像雷声般轰轰烈烈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09
莫泊桑清醒过后，紧张地对仆人说：
“弗朗索瓦，您准备好了吗？已经宣战了！”
莫泊桑的记忆停留在了20岁，停留在他年轻时的“普法战争”里，他曾用大量的笔墨去书写关于“普法战争”的小说。
为了安抚主人，仆人说第二天早上才会奔赴前线，可莫泊桑怒吼：
“什么？战事紧迫，您却想要拖延？不管怎样，想要复仇，我们还是一起行军！您很清楚，我们必须复仇！我们要复仇！”
所有的医生都说，必须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才能防止他再次自杀。
母亲知道，儿子最不希望的就是进去精神病院，但她不得不放弃抵抗，同意了这个决定。
医生派出一位强壮的男护士，来护送这位新病人。
莫泊桑被人搀扶着走在街上，路人看到的不再是强壮的天才作家，而是双眼空洞、满身伤疤的没有意识“木偶”。
的
有人提议，让他再看一下他心爱的“漂亮朋友2号”，也许能唤醒他的意识。
可当仆人、护士、医生陪同着莫泊桑来到码头时，他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游艇，这艘游艇的清漆和铜边依旧在闪闪发亮。
仆人强忍着泪水，这位主人再也不能扶着舵柄和他一起出海航行了。
莫泊桑依旧被扶着前往精神病院的路上，可他多次回头，只为再看一眼那艘没有了主人的漂亮游艇。
10
莫泊桑在精神病院里彻底疯了，他已经不认得前往探望的仆人。
正当莫泊桑在跟幻觉作斗争时，大部分的同行表面上为莫泊桑的病而叹息，实际上却因为少了一个强烈的竞争对手而暗自庆幸。
莫泊桑的病对所有同行来说都是一种受益。
甚至有一位名叫奥克塔夫·米拉波的作家冷酷地说：
“莫泊桑从未爱过什么，他不爱自己的艺术，连一朵花都不喜欢，他什么都不爱！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莫泊桑忘记了自己著名作家的身份，奥尔拉彻底占据了他的身体，将莫泊桑完全驱赶了出去。
莫泊桑每天对着墙壁说话，偶尔会趴在墙上去舔墙壁。他再也不爱女人和船，无神论的他突然追逐热烈的上帝，觉得仆人与医生密谋抢夺他的财产。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莫泊桑会清醒几分钟，而他那时总是突然喊道：
“护士！给我穿上紧身衣！快！过一会儿我就不是我自己了！”
在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20年前，莫泊桑把命运踩在脚下，把自由狠狠地抓在手里。
他对女人的魅力以及文学上惊人的天赋，让他树敌无数，同样也让他享受着无人能及的自由与荣誉。
20年后，莫泊桑依旧逃不过命运的捉弄，自由让他付出了高昂的代价。
43岁那年，莫泊桑在精神病院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文坛上那颗璀璨无比的巨星，就此陨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