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初春,刚刚经历母丧的白先勇,挥泪告别父亲,远赴美国爱荷华大学深造。

远离故园的离愁、孤寂中,他回望自己的文化故乡,写出一个又一个短篇,结集出版为《台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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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人》收录了14个短篇小说,为时代大潮中的台湾社会各阶层人物画像,记录他们面临的困境和人生巨变,充满了历史兴衰和人世沧桑感。

直到现在,《台北人》依然稳居“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第七位,是仍在世作家的最高排名。

白先勇笔下,形象最鲜活、最成功的,是各个年龄、各阶层中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有“总也不老”的交际花尹雪艳、空军遗孀朱青、孀居的昆曲名伶蓝田玉、还有即将“从良”的舞女大班金兆丽……

白先勇被誉为20世纪善写女人的能手,文学评论家欧阳子说:“他(白先勇)写女人,远比写男人,更细腻、更生动。

鲜活感人的人物形象,依赖于高明的人物塑造手法。人物塑造手法,决定着人物形象刻画的成败。

白先勇说:“我觉得人物在小说里占非常重要的地位,人物比故事还要重要。就算是有好的故事,却没有一个真实的人物,故事再好也没有用。因为人物推动故事,我是先想人物,然后编故事。”

01.意识流的内心塑造

白先勇踏上文坛之初,正值西方现代主义盛行时期,在介绍卡夫卡、乔伊斯等现代主义作家的同时,白先勇也率先把现代小说的文学技巧应用于自己的写作中。

《台北人》中的短篇小说,大部分写于1960年代,他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西方现代小说常见的意识流手法来塑造人物。

提到意识流,就不得不提《游园惊梦》,这是他运用意识流最娴熟的一篇。

《游园惊梦》中,蓝田玉在窦夫人的晚宴上,回忆起自己在南京时,身为“钱夫人”时的热闹和风光,更在徐太太唱“游园”时,醉意熏然,展开了一段神思恍惚的意识流动,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在这段意识流中,蓝田玉的百感交集,心情复杂,现实与回忆的时空界限被打破:自己唱着《皂罗袍》,琴师的笛音,程参谋的劝酒,瞎子师娘的预言、和情人郑参谋的偷情、钱将军的死……交织成一片顺畅而又纷呈的意识流动,表达了蓝田玉内心无尽的苍凉和寥落悲寂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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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运用意识流手法展现人物内心世界的,还有《金大班的最后一夜》。

金大班在最后一个工作日迟到了,童经理埋怨她,金大班一通连珠炮顶过去,然后转身离开,在化妆室展开了连绵的思绪:

有对现实中自己人生经历的回忆,有对小姐妹朱凤不幸遭遇的同情,也有对初恋月如纯真爱情的感伤,正是这一系列的意识流,交代了金大班的性格。

金大班的少女时期,对爱情也有着纯真的向往,为了保住爱人的骨肉,她抢天呼地“除非先拿条绳子来把我勒死!”

她的母亲在面里下了药,打下一个成形的男胎。金大班萌生了死意,想各种办法去死:吞金、上吊、吃药、跳河……

让她彻底死心的,是月如被那个官老子的几个卫士绑走,她就知道,这辈子,她再也见不到爱人月如了。

金大班内心是善良的。被骗的小姐妹朱凤怀孕了,她毫不犹豫地脱下一克拉半的钻戒,让她去生下孩子过生活;对未来,金大班仍有向往,她接受别人的爱,也怀着温暖的心去看待他人。

《台北人》中的短篇,还有多处使用意识流,比如《孤恋花》中,五月花经理从娟娟身上联想到五宝,《秋思》中,华夫人由菊花“一捧雪”而引起的寥落心态,都用意识流手法,直接展示了人物的内心世界。

02.用色彩来塑造人物

在文学作品中,色彩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但它对表现人物身份及心理状态,展现人物性格,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白先勇对色彩的运用,可以说出神入化,每一笔都渗透到人物的感情和个性中。

《台北人》的首篇《永远的尹雪艳》中,那个“总也不老”,却又似乎不食人间烟火的尹雪艳,穿“一身蝉翼纱的素白旗袍,一径那么浅浅的笑着,连眼角儿也不肯皱一下。”

作者不仅把色彩注入人物的姓名中,用“雪”来标记她的内在精神,也通过穿着打扮,来刻画这个百乐门舞女高雅冷艳的性格。

“一个夏天,她都浑身银白,净扮得了不得”,“踏着她风一般的步子,轻盈地来回巡视,像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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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雪艳是白色的。在西方,白色代表纯洁,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白色也象征着凄凉、悲苦。灯火辉煌的尹公馆,是百乐门舞厅的化身,象征着逝去的繁华世界,而尹雪艳这个“通身银白的女祭司”,则带领着在尹公馆醉生梦死的“台北人”,走向一个行将就木的世界。

《游园惊梦》中,天辣椒蒋碧月“穿了一身火红的缎子旗袍”,戴着“八只扭花金丝镯”,这俗艳的红色和金色,给人一种强烈的感官刺激,也象征着蒋碧月纸醉金迷的庸俗生活。

红色更让钱夫人蓝田玉想起伤心往事。十年前,正是这个喜穿大红旗袍的妹妹,抢走了她的情人。“红色”刺激了钱夫人的痛苦记忆。

也因此,蓝田玉产生了一系列“白色”的意识流,渲染了蓝田玉失去情人的痛苦,回忆旧梦的伤感,今非昔比的苍凉感。

在对比鲜明的“红”与“白”中,色彩发挥了巨大的挑动作用,既营造了诗情画意,也隐约暗示了欲望的流动与生命的悲喜。

03.多变的叙事视角

谈及“为什么写作”,白先勇曾说“希望把人类心灵中的痛楚变成文字” ,通过人物对命运的抗争,发现和捕捉不完美生活中人性的壮美,他选择用悲剧视角直面人生,让生命去承受堪称极限的灾难,这本身就是一种勇敢的直视。

白先勇自身历经苦难,过早地体味到了人生的荒诞虚无和孤独无依。反映在他的作品中,“人生实苦”的悲剧意识,就成了所有人物的出发点。

悲剧意识的准确表达,与叙事角度的选择有很大关系。选择什么样的叙事角度,去表现题材和人物,就体现了作者对人物的把控能力。

小说常用的叙事观点主要有三种:

  • 全知全能观点,这是一种万能的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角度;
  • 自知观点,即由人物自己叙述自己的角度;
  • 旁知观点,用一种旁观者的角度来叙述故事。

白先勇的小说,采用了多种叙事视角,使用最多的,是全知全能的视角。

在《永远的尹雪艳》中,作者采用了全知视角,用“第三只眼”来控制全局,把神通广大、来去如风,“总也不老”的尹雪艳表现的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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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园惊梦》采用的则是自知观点,即从主人公钱夫人(蓝田玉)的角度来叙事,有利于展现她复杂的内心世界,今日的落魄寂寞与昔日富贵,有了深刻的对比,从而揭示历史的苍凉感、人生的无常感以及文化的失落感。

《一把青》则采用师娘的视角,用第一人称,一方面用自叙的语气,让故事更有亲切感,另一方面,在师娘和朱青之间的对比烘托,更映衬了朱青的悲剧性。同样经历十几年的世事变迁,朱青不再是那个执着于爱的多愁善感的小女人,师娘却依然用善良、乐观的态度面对人生。

再次遇到朱青,她的麻木、世俗、浪荡,和师娘的温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在师娘的视角去看朱青,朱青的堕落沉沦更清晰地展现在眼前,读者也目睹了一个曾经纯净灵魂的毁灭。

这样多变的叙述视角,在白先勇的小说中还有很多,藉由这些变化的视角,人物得以更好地展示,也使悲剧更有力量,提高了作品的审美价值。

和鲁迅一样,白先勇集中笔力对典型人物进行形象塑造,努力去刻画人物的灵魂。他始终把人物塑造当成自己小说创作的中心环节。

身世特殊,生逢乱世,白先勇的性格融合了少年的封闭,青年的颠沛流离和时代变迁,还有家族衰败带来的挫伤感,这些都让他深深地感受到人生的幻灭无常,生命悲剧成为他小说的主题意识,通过人物在悲剧中的生存状态,延伸出对人类生存的本质性思考。

白先勇的小说创作时间不长,作品也不算多,但他仍然为我们留下了尹雪艳、金大班、朱青等一批性格鲜明的人物,在中国现当代文坛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