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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卡一年的记录 1980 – 1981 (Time Clock Piece)

1974年,美国费城附近的德拉瓦河上,一位台湾年轻人纵身一跳,成了一名非法移民。

四年后,他用5场持续数年的行为艺术,炸开了美国艺术圈的大门,竖下了五座难以逾越的里程碑:囚禁、打卡、求生、牵绳、放弃艺术。

为啥难以超越?

因为都是苦差事,近乎探索了肉体和精神的极限 。

1983-1984《绳子》

作品内涵上,更是直指时间、自由、生命、关系这些生命本质的问题。

这位艺术家叫谢德庆。

什么样的生活是值得过的?每个人时时刻刻都在寻找答案。

艺术不会给出标准答案,但我们今天讲的行为艺术,会展示一个反面:

人所能过上最极端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囚禁(1978-1979)

什么是绝对的自由?绝对的囚禁?

1978年,还是偷渡客的谢德庆迎来了美国生活的第五年,每天靠十二小时刷盘子求生的他,开始陆陆续续的创作一系列行为艺术。

笼子,正是他炸开当代艺术领域大门的炮筒——囚禁自己。

在本就狭窄阴郁的出租房里,他造了个监狱单间大小的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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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笼子里,只有一张床、洗手盆和马桶。

每天能做的事,就是毫无保留地面对自己:不能阅读、不能说话、不能写作、不能聆听。

基本的生存由朋友照顾,排泄也一并装在塑料袋中交给他。自然,三餐单调至极,乃至成为了谢德庆分辨时间的钟表:早餐是牛奶、茶,有时面包,中午三明治,晚上路边摊的牛肉饭。

如此的生活,能够体验的只有纯粹的时间流过,堪称是比坐牢更加纯粹的坐牢,每天能做的就是数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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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他都会为自己留下一张照片,然后在墙上刻下一道印痕,以此来留下时光走过的痕迹。

这365幅照片和365道刻在床后墙上的痕迹,就是这一年全部物理记录。

这样的生活,假如给我们现在任何一个年轻人一个手机,或许过上一年还勉强,可能王者荣耀打到呕吐。

但对于当时28岁的谢德庆而言,这一年的生活显然是拿时间这块石头磨自己的血肉灵魂。

在开始的头两个星期,谢德庆还试图在笼子里做一些简单的运动。

但没多久他便放弃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彻底进入幻想世界,但在头三个月也把一生里面所能够想的都想完了。

于是他开始在脑海中“散步”:以笼子为社区,床代表自己的家,笼子的其他三个角代表户外,满足每天出门的欲望,就是在脑海的笼子中转两圈。

“……只要能够把时间打发了。那一天当然很长,一定要靠想来度过那一段时间,所以度日如年嘛……比别人度过一天不容易,那一定是很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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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当谢德庆从笼子中出来时,单调匮乏的营养让他的身体和面部遍布浮肿,几乎丧失了说话的能力,神经也极其脆弱敏感,花了一段时间,谢德庆才将自己恢复到正常人的状态。

虽然在进入笼子之前,谢德庆也曾做过一些行为艺术的尝试,但毫无疑问,这一件为时一年的作品,让他找到了自己独有的创作方式——将“存在”转化为艺术。

1980-1981《打卡》

完成了《笼子》后隔年,他开始了第二个一年作品。

他继续束缚自己——这次用无形的笼子:时间和规则。

谈起这个作品,很多上班族、流水线上的打工人肯定感同身受。

因为他在房间里装了个打卡机,每隔一个小时,就必须要去打卡。哪怕是睡觉,也一定要起床打个卡再接着睡。

这样的规则,将他的生活彻底切分成纯粹的60分钟。

“我自己对这个行为作了规定,就是我不可以睡在打卡钟旁边。……我不能让自己精神太旺盛,我要让自己像个病人,病人都比较虚弱,消耗的体能也比较少,这样才能坚持最长久,这是个技巧问题。”

作为记录,每小时准点打卡后,他会再拍一张照片,整整一年的8760个小时最终被剪辑成了影像:谢德庆身穿灰色工作服,从光头到长发披肩。

为了保证打卡不被错过,谢德庆每个小时都定上闹钟,宛如一个公司人事部员工一般为自己设定了管理方式:每天的打卡表都有编号、乃至证人作签字。

随后,打卡机上也有封条、封印,每天的打卡表编号并存档。

整个计划有人证、物证、机器记录、照片记录,一切无懈可击。

如同一位在流水线上被管理得井井有条的员工。

“我觉得任何工作都有点像打卡,一般人都在继续打卡,比如说一个人的工作就是打卡,跟另一个工作没有区别,跟工厂的老板要一个工人数螺丝没有区别,工人的工作是数螺丝,而我的工作就是打卡,,就象一个贵族要你把伞拿住,你的工作就是为他打伞,这都没有区别,我的作品还是触及到了存在的荒谬……”

相比较第一个有形的笼子,毫无疑问这一个无形的笼子更为难熬:因为每隔一个小时打卡一次,让整年中都不能睡上一个好觉,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都被机械地分为了24份, 人如何像机器一般熬过365天的?

就跟正常人上班一样,谢德庆也有过失控,也有几次或早或晚的打卡失败,也有拍出了过曝的照片,但这些失控的情况也被严格地记录了下来,打卡表上备注着几次没有打卡,就是在睡觉。

就像我们对自己机械生活的厌恶一般。

时间的刻度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但面对生存的压力,收入的差距,条件的不一,时间有时也是一把残酷的刀刃。

1981-1982《户外》

在打卡完成后,谢德庆再次选择囚禁自己——用都市生活。

这一次,他的生活完全暴露在户外,一切行为都必须在户外进行——比流浪汉更流浪汉的生活,无遮无挡。

整个行为项目就是一场城市中的荒野求生。

只有一个睡袋,其他一无所有,他必须面对严峻的天气和其他人厌恶的目光。

《户外》(Outdoor Piece),1981-1982

风餐露宿中,谢德庆从正常的人变成一个毫无存在感、目光呆滞的流浪汉。

他在肮脏的河边洗头、生火,到处翻垃圾堆寻找食物,中途被纽约警察逮捕,这让他被迫破例进入建筑物。

十五个小时后,谢德庆被纽约警察放了出来,但一切没变,他继续在更大的牢笼——纽约曼哈顿中流浪。

或者这次作品带来更深刻的体会是,资本主义社会是如何一点点残酷的抛弃同类:当他恶臭无比的时候,他同垃圾一样存在、被驱逐。

1983-1984《绳子》

流浪一整年后,谢德庆继续下一个作品。

方法更加的出人意料,经历了牢笼、打卡、户外后,这次他选择用自己囚禁他人——和自己。

他邀请了意大利女艺术家Linda Montano来共同完成。

Linda只是一位陌生人,另一位艺术家,选择她仅仅是因为她答应。

在这一年里,谢德庆用一根长8米的绳子,将彼此捆住。

这两个陌生人,必须形影不离在一起生活一年,但这一年内不能有任何肢体接触。

第一天一切看似都还不错,用一根绳子的两端,拴住彼此手腕,顺便还把头发理成光头以记录时间。看起来,两个艺术家的生活都很简单。

但生活的进行,让一切开始变得荒诞:两个人毕竟还要求生,当他们要正常参与到社会生活中时,矛盾与折磨出现。

日常来说,Linda化妆,谢德庆要陪着。Linda打坐,谢德庆等着。俩人要共同社交,乃至共同工作:谢德庆去工地打工干体力活,Linda也满身臭汗的参与,因为她会分到一半工资。Linda去学校给学生上课,谢德庆也必须听着,也会分到她的酬劳。

“其实我们进入那个作品开始做就已经变成是比较冲突了,因为人家来访问啊或者干什么太多了,然后这些会干涉到我们两个人,因为有时候访问比较偏重于我,不偏重于她,这样就不行……或者写出文章来又好像讲我比较多,那她也会不舒服。”

随着时间的前行,两人的冲突开始越来越大,就像是两个人各自生活的星球,来了一场剧烈撞击:没有隐私,洗澡、上厕所、看医生、睡觉、都要彼此互相观看、互相监视、互相参与,互相见证彼此最想掩盖的那一面。

这样寸步不离的窒息生活,当然只会导致极端的憎恶。

最熟悉的陌生人?不能逃脱,那就是仇人了。

萨特有云:他者即地狱。

谢德庆用一根绳子维系着一段关系,让关系成为彻底的酷刑与苦修,彼此成为对方的牢笼、狱卒。

这样的囚禁,恐怕远比前两个用物理(笼子)或规则(打卡),来得更为痛苦。

两人不沟通,不接触,在同一个空间中同床异梦,过着彼此的生活,直到一年后。

“做完那一天她就赶快离开了,最后那一天的状况还是很紧张。……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行为艺术结束后,两人解脱般匆匆离去,约定从此不再相见,没有任何联系。

一同生活一年的两个人,只留下了厌烦之情。那当初一起剃掉的光头也都生出了新发。

谢德庆用一根绳子,牵出了人与人的关系、隐私的边界、自由的界限。

1985-1986 《不做艺术》

轰动性成名的谢德庆,在纸醉金迷的美国艺术名利场,选择了急流勇退。

这就是最后一个作品:从1986年12月31日他开始“十三年计划”,直到1999年12月31日,这期间不看艺术、不谈艺术、不碰艺术。

“我活过来了。我度过了1999年12月31日。”仅此而已。

如今的他在行为艺术圈中如雷贯耳:名气更大的阿布拉莫维奇被称为“行为艺术之母”,但她却盛赞谢德庆是行为艺术历史上的大师,是她自己心中的英雄。

在圈子外,他也称得上是销声匿迹。

他闭口不言,从不试图阐释。

但纵观这五场行为艺术,谢德庆更像是将生命视为一场徒刑。

他将矛头始终对准时间,挑破遮盖生命的那层面纱。

毫无疑问,这样的作品需要残酷的自律性和惊人的耐力——否则任何一场都有可能中途退出。

尤其是最后一场:成名后,面对名与利的敲门,保持十三年的淡泊之情。

他当年可是为了搞艺术才偷渡到美国的。

艺术由此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他的观念,从此遁隐在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中。

《笼子》里的谢德庆

当然,想要讲清楚当代艺术,本身就是件不可能的事情:任何阐释都是千人千面的。

更遑论行为艺术、乃至谢德庆这些涉及很多人生本质问题的作品了。

但抛开这些,我们只是单纯讲讲故事,聊聊这个人,我觉得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