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艇上,迫于生计的姑娘们或浓妆艳抹,或男扮女装,身边客人不断,汽艇里浑浊的空气更添让人烦躁的气息。

妈妈此时一动不动地坐在座椅上。

儿子看着妈妈安然若素的样子,以为她没在意。直至她身边一个小姑娘从她面前进进出出,一个小时内进出第五次还是第四次时,妈妈同情地看着她的背影:

“可怜的姑娘,”她叹了一口气,“干什么不比干这个强?”

01

妈妈想上厕所,却担心着卫生问题。

但水手长说“大海之上,人人平等”,妈妈只好和大家一样将就。

没想到妈妈从厕所里出来后却忍不住哈哈大笑:

“要是我回去得了脏病,你爸爸会怎么想。”

妈妈还是如同当初少女时,用温柔与幽默掩藏着性格中强硬的一面。

可十年怀胎,45岁的她早已满头银丝,生养了11个儿女后,身上的古典美中散发着成熟女人的韵致,岁月在她的身上也留下了温柔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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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半夜,妈妈才把这些天来仔细斟酌过的话说了出来:

“你爸爸很伤心。”
“为什么?”
“因为你放弃了学业。”

妈妈总是这样,不慌不忙,却一针见血。

多年后凭《百年孤独》蜚声文坛的世界级作家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如今还不满23岁,刚从法律系辍学。

他把所有时间花在读书和背书上,自以为从借阅的译作中掌握了小说创作的技巧,便放弃学业,给报纸写文章。

爸爸几乎什么都能原谅,就是不能原谅他拿不回一张毕业证书挂到墙上。

马尔克斯却笑着说:

“他当年也放弃了学业,去拉小提琴,当了电报员。”

妈妈叹了一口气,无论如何都要替他爸爸讨个说法。

“我能告诉你爸爸,你会答应他继续念书吗?”
“不能。”
“好吧,那我还是实话实说,免得一听就是瞎话。”

马尔克斯那倔强的性子,随他父亲,也随他母亲。

马尔克斯松了一口气,深知这次妈妈打着带他回老家的借口,不过是为了劝他回去继续学业,暂时的休战也不过是为了打下一场持久战。

卖房

卖房也是真的。

如今外公外婆已不在世,他们那间位于阿拉卡塔卡的老宅,也该卖掉了。

02

妈妈带着马尔克斯乘坐破烂不堪的汽艇,穿越一大片浑浊荒凉的沼泽,最后转乘普通列车,才回到荒凉的阿拉卡塔卡。

在火车上时,他们没有感到孤独。

当火车撕心裂肺地鸣笛开走后,妈妈和马尔克斯却无助地站在太阳底下。

车站再也无人照料,地上的花砖已被野草挤裂,整个阿拉卡塔卡比以往更凄凉了。

烫脚的尘土让人无助,灼热的空气也让视线扭曲。

妈妈一言不发,挺直了腰板,往老宅的方向走去。

可当站在街对面时,那个让马尔克斯和妈妈的老宅,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魂萦梦绕

小时候为老宅遮风挡雨的两棵巴旦木树,竟被连根拔起,让孤零零的房子暴露在火辣的阳光下。

“可怜的房子快倒了。”她说。

门关着,妈妈使了点儿劲敲门,才有一个身穿丧服的女人从老宅深处慢悠悠地打开一条缝。

“什么事?”

妈妈的口气不得不威严起来:

“我是路易撒·马尔克斯。”

前段时间,妈妈收到电报,房客说愿意先付一半现金,余款等年内办完手续再付。

但说了半天,住在老宅里的人谁都不记得安排了这次会面,妈妈也说晕了,不禁叹了口气。

这买卖没法儿做了。

妈妈毅然作出了决定。

“这房子我们不卖了!”她说,“就当我们生在这儿,也要死在这儿!”

那天下午余下的时间里,火车还未到站,两人在沉默中回忆着老宅的点点滴滴。

“房子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些年战事频频,外公拖家带口,在阿拉卡塔卡建造了这个最后的栖息地。

八间房一字排开,长长的走廊,栏杆旁一溜秋海棠,房间样式几乎一样。

但马尔克斯知道,他一生中的重要时刻,都隐藏在这些房间的无数细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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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到阿拉卡塔卡的,还有当时21岁的舅舅,19岁的姨妈和5岁的妈妈。

搬到阿拉卡塔卡两年后,姨妈因斑疹伤寒离开了人世,妈妈便成了家人的掌上明珠。

虽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妈妈也温顺而好学,擅长读书和讲故事。

直至20岁那年,妈妈个性中那倔强的一面显露了出来。

她与阿拉卡塔卡的年轻电报员不顾家人反抗坠入了爱河。

多年以后,妈妈曾指着外公外婆的卧室,用胜利的口吻对马尔克斯说:

“这儿就是你出生的地方!”

03

他们是在给一个孩子守灵时见面的。

给夭折的孩子唱九夜的情歌,是阿拉卡塔卡的风俗。

原本全是清脆的女声里,忽然混入了磁性的男声,引起阵阵骚动。

她们回头一看,竟看呆了:这小伙子长得真好看。

妈妈心中却想:又是一个异乡客。

是的,他不久前因为家里没钱,放弃了医药专业,来到阿拉卡塔卡当一个电报员,过着普通的日子。

他长着放荡不羁、四处留情的模样,其实他滴酒不沾。

但这个电报员早就见过妈妈,并对她印象深刻。

她的身边总是有守着她的表姑姥姥,接送她上学,始终不离左右。

守灵夜之后,妈妈也知道这个男人出口成章,舞技高超,单身多情,小提琴也拉得凄婉动人。

他手中拿着好几封给外公的信,久而久之就成了家里午餐桌上的常客。

妈妈对他印象不错,但仅出于友情。

甚至为了帮他跟妈妈的同学约会,妈妈会负责打掩护,甚至开玩笑说以后在他们的婚礼上当他的教母。

直至有一天,电报员在一场晚间舞会上向母亲献上了玫瑰:

“玫瑰和我的生命,都献给您。”

妈妈哈哈大笑,把玫瑰收下,但舞会后就把花扔了。

电报员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他知道她把这一切当成了朋友间的玩笑。

妈妈心中却因为这朵玫瑰辗转反侧。

多年后,她已经生下一大堆孩子,回想起当年的那朵玫瑰,坦言道:

“我气自己居然在想他,气得睡不着。更恼火的是,越气越想,越想越气!”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周,教母教子形容陌路,表姑姥姥却俏皮地取笑她:

“我听说有人送你玫瑰。”

妈妈一阵愕然,满脸羞红。

又是这样,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心事,唯有她自己不知道。

04

后来在圣枝主日的大弥撒上,妈妈和表姑姥姥坐在圣坛左侧的长椅上,听着地上传来电报员的弗拉门戈舞鞋声。

表姑姥姥装作没看见他,他也装作没看见她们。

其实他早有预谋,他偷偷跟在她们身后,靠在柱子旁看她的背影,妈妈却看不见他。

妈妈一直憋着不去看他,可憋了几分钟,没能忍住,回头一看,果然发现他在看她。

四目相对时,妈妈差点儿气死,她多年后一直对儿子马尔克斯说她当时中了圈套,气了三天三夜。

可已至暮年的爸爸仍倍感幸福地说:

“正如我所料。”

那时年轻气盛的电报员深知妈妈早已动心却不自知,唯有不断发起进攻。

再后来,两人都被邀请作为婚礼的傧相。

只见他得意洋洋地穿过舞池,邀请妈妈跳第一支舞时,她的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儿,血拼命往上涌。

他见她愣愣地站在那儿,便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您不用说‘我愿意’,您的心已经告诉我了。”

妈妈头也不回把他晾在了舞台。

她这么做,他懂。

回想起当年,爸爸依旧满怀恋意。

“那一刹那,我很幸福。”

不久之后,他们就大大方方地在一起了。

可不到一周,表姑姥姥担忧地对妈妈说:

“米娜知道了。”

05

米娜,马尔克斯的外婆,第一个反对妈妈和电报员恋情的人。

实际上,在族规里明确地写着:任何追求女儿者,皆为闯入者。

这个家族禁止自由恋爱。

就是因为如此陈旧的观念始终扎根在家族的血液里,导致女人独身,男人偷情,满街都是私生子。

要知道,马尔克斯的外公,打仗的时候到处留情,婚前婚后还有9个私生子,但外婆一律视如己出。

家族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认为妈妈是千金小姐,那个异乡客电报员不过是为了钱。

而跟妈妈年龄相近的年轻人则认为,他们应勇于扮演世俗偏见的牺牲品。

妈妈撕开了以往千依百顺的表象,凶相毕露,直接跟外婆硬抗,为爱情而争斗。

吵得最凶的那一次,外婆竟对着自己的女儿抄起了切面包的刀子。

而女儿毫无惧意,直生生地面对着刀刃,宁死不屈。

外婆突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差点儿酿成大错,惊慌地尖叫着:

“我的天啊!”

外婆把刀扔下,把手放在炉火上烤,拼命惩罚着自己。

但是家人的反对,依旧没有使这对倔强的情侣屈服。

起初,他们偷偷摸摸地在朋友家见面,或者让朋友传递着情书。

后来外婆大发雷霆,他们没办法在公共场合见面,马尔克斯的爸爸便利用一切机会发密码电报,甚至用上了隐形药水。

妈妈的守护神表姑姥姥也明目张胆地给他们打掩护。

当妈妈被禁足在家里时,表姑姥姥跟妈妈坐在窗前绣花,爸爸便来到对面大夫家窗前用手语向妈妈表达爱意,妈妈也趁表姑姥姥不注意,用手比划着跟爸爸交谈。

表姑姥姥哪能不知道,外婆问起时,死不承认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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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一天,依旧沉溺在思念中的爸爸收到了一封让人惊恐不已的信,一封匆匆忙忙记录在卫生纸上的坏消息:

心爱的女人即将被父母带到巴兰卡斯,用旅游的方式治好她的相思病。

多年后,妈妈依旧坚决地对儿子马尔克斯说:

“当时,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走。”

可爸爸设法与她取得了联系,他说:

“如果你发誓,非我不嫁,就可以和父母出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多久都行。”

妈妈坚毅点头,欣然答应,甚至在誓言里加入了一句:

“除非我死,不然非你不嫁。”

这个誓言,又用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去验证。

因为这趟旅行持续了将近一年。

旅行的开始,妈妈便需要在可怕而恶劣的环境中前行,那是一辈子的噩梦。

不管是烈日当空还是倾盆大雨,她们只能骑着骡子前行。

山路险峻,外公当年打仗时走过这条路,并在不同的地方留下了血脉,如今却成了帮助妈妈到达爱情彼岸的亲友。

外婆比她更害怕,本打算回头,但已进退两难,最终走到了阳光普照的平原上。

妈妈还没走完第一程,爸爸就已经找到和她保持联络的方法。

妈妈和外婆需要经过七个镇子才能到达巴兰卡斯,而爸爸已经和这七个镇子的电报员都说好了。

虽然家族观念牢不可破,可亲友们都向着妈妈,热心地帮妈妈收发电报。

将近60年后,马尔克斯为《霍乱时期的爱情》作准备时,曾问爸爸:

“电报所之间取得联系,有没有专业术语?”

爸爸几乎脱口而出:

“enclavijar。”

爸爸在去世前曾接受了一次媒体的采访,记者问他有没有想过写小说。

他说想过。

但是在儿子问到“enclavijar”这个词时,他就知道儿子写的就是他想写的那本。

07

旅途中,妈妈感觉到了外婆的不对劲。

爸爸也接到了密报:为了摆脱他对女儿的纠缠,外婆打算举家搬回巴兰卡斯。

情急之下,妈妈上街找吉普赛女人算了一次命。

吉普赛女人说:

“远方有一个你认识不久的男人会爱你一生一世,你会长命百岁,跟他幸福一生。”

这回妈妈心中悬着的石头才落下。

可吉普赛女人的另外一番话快把她吓死:

“你会跟他生6个孩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妈妈跟爸爸比预言中多生了5个孩子,一共11个孩子。

后来因为家人的不同意,外婆搬家的计划落空。

而就在那几天,外婆在翻找剪刀时,无意间发现了女儿藏起来的电报情书。

气急败坏的外婆把女儿带到圣玛尔塔,独自一人回到了阿拉卡塔卡。

外婆把女儿托付给了儿子,也就是马尔卡斯的舅舅,好让她脱离情欲苦海。

舅舅当初和舅妈恋爱时,同样遭到了外公外婆的反对。

他当时就想:

“等妹妹谈恋爱后,绝不做这个拆散情侣的恶人。”

后来他才发现,尊重父母的同时又要呵护小妹,真的太难了。

于是他决定:可以见面,但不能在他们家里,眼不见为净。

于是马尔克斯的爸爸频繁来到圣玛尔塔与妈妈见面。

舅妈却无法认同舅舅的做法,当年他们的恋爱可是遭到了极力的阻碍,让她永生难忘。

她使出了当年对付公婆那样的高招,为小姑制造各种“偶遇”,甚至与邻居一起为他们打掩护。

后来妈妈胆子越来越大,自己在家里,而爸爸在窗户外,隔窗会面。

可有一天出了状况,没有人为他们“吹响警报”,被舅舅发现了。

妈妈干脆把情人请进客厅,打开窗户,把恋情公之于众。

舅舅认输了。

妈妈永远都忘不了她哥哥叹气的那一幕:

“总算解脱了!”

08

离最终目标只有最后一步。

妈妈来到当年的堂区神父佩德罗·埃斯佩霍大人那里求助,希望可以不经过父母同意,跟心上人结为夫妻。

神父没有办法从外公外婆那里获得情报,因为他们非常注重隐私。

于是神父另辟蹊径,从教会那里悄悄打听爸爸的身世,得到“家庭正派”的结论。

神父与人为善,德高望重,被许多教民奉为神灵。

神父修书一封,向外公外婆保证:

加夫列尔·埃利西奥和路易撒·圣地亚加情比金坚,至死不渝,授权他们在圣玛尔塔结为夫妻。

神父发话,外公外婆只好认命,但并没有到达婚礼现场。

新婚之夜时,爸爸亲口对妈妈说,17岁起,他有过5个少女情人。

他十八岁时在阿奇镇当电报员,有个儿子叫阿维拉多,快三岁了;

二十岁时在阿亚佩尔镇做电报员,有个女儿,叫卡门·罗萨,刚几个月,还没见过。

他本来答应跟女儿母亲结婚,谁知道爱上了她,爱上这个温柔而倔强的女孩,彻底坠入情网。

母亲接受了现实,私生子的情况在这个地方是最常见的事。

办完婚礼两个月后,爸爸发电报给舅舅:

路易撒·圣地亚加有喜了!

她肚子里怀着的,正是未来震惊世界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马尔克斯

当消息传到外公外婆那里时,家里差点儿地震。

外公外婆决定既往不咎,让妈妈回到娘家养胎。

外婆立马腾出自己的房间,整理一番,让给了小两口住。

1927年3月6日上午9点,第一个婴儿在阿拉卡塔卡的老宅中出生了。

生命的诞生并不容易。

当时婴儿差点儿被脐带勒死,接生婆竟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手忙脚乱。

而表姑姥姥更是方寸大乱,跑到街上扯着嗓子大喊:

“男孩!是个男孩!甘蔗酒在哪儿?孩子喘不过气来呀!”

当地的风俗认为,甘蔗酒是用来救命的。

后来有位太太径直走入产房,及时帮妈妈纠正了不正确的卧姿。

婴儿被救回来了。

09

如今已过去二十几年,当年气派的房子只留下朽烂的瓦片。

人不在了,树也枯萎了。

昔日的宏伟早已消失殆尽,却激起了马尔克斯内心对写作的渴望。

阿拉卡塔卡是他唯一的家,他愿意用一生的时间去讲述阿拉卡塔卡的故事。

只有回到老宅这天,马尔克斯才意识到“灵感”的可恶。

它稍纵即逝,却摧枯拉朽。

回程的汽艇上,妈妈开口问:

“在想什么呢?”

马尔克斯脱口而出:

“我在写作。更准确来说,我在酝酿回到办公室以后要写点什么东西。”
“不怕你爸爸伤心死?”

马尔克斯微微一笑:

“他要死,理由多着呢,这个最站不住脚。”

妈妈认真地盯着马尔克斯的眼睛,这几天来第一次对他展开了微笑:

“我怎么跟你爸爸说?”

马尔克斯也第一次正面回答妈妈的问题:

“跟他说:我很爱他。因为他,我会成为作家。”

他又重复了一次:

“别的不当,只当作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