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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窟)

莫高窟看完后,第二天去了榆林窟。两者直线距离并不远,走公路却有190多公里。两座石窟分布在不同的河边,并列从祁连山脉流下来,但现代交通方式要绕一大圈才到。

榆林窟属于瓜州境内,瓜州是唐代安西都护府所在地,安西地名一直沿用到04年。为什么改成现在的瓜州,因为要吸引外地投资——前来考察的南方老板一听:什么?去酒泉(九泉)下面的安西(安息)投资?听着不吉利就不肯来。当地政府只好改为瓜州,当然瓜州也是古代曾用过的地名。

(高速公路边的无名城)

从敦煌开车向东走100公里就是瓜州,沿高速行驶,经过一片巨大的戈壁滩,古代商队从敦煌向中原行进,经过了戈壁后就会来到安西都护府城墙下,盖上通关文牒应该就算是正式入境了吧。公路南面的戈壁滩山脚,还有一座废弃的古城池,地图上查不到名字,旁边还有一处烽火台,应该是当年山脚下的驻军营地。北有匈奴,南有吐蕃,河西走廊这一块绿洲老百姓的生活真不轻松,但作为连接新疆的咽喉,也是商队往来最频繁的地区。是不是有点像今天的某海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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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速公路瓜州出口下来,打开导航查看线路,发现几个地名很有意思,分别叫风车阵,昆仑障,破城子。于是开车绕路去看了一圈,昆仑障离得最近,开车20分钟就到了,走到跟前才傻眼,这是一座巨大的古城,场面之大,前所未见。开车绕了一圈,有点不知从何逛起的感觉。停好车随身带了瓶水,大夏天中午逛壁,也是没谁了。走到城墙下才看到,有一处文物保护牌,注明了此处为汉代六工城遗址,古人也是费了大心思,用夯土筑起了这样一座巨大城池,而且在戈壁边缘,不远处的村子应该是各个时代屯田所建。平时种田,备战时就收起粮食进城当兵。沿着城墙走了一段,发现在另一侧“山顶”有个身影在眺望远处,顺着人的方向爬上去,空荡荡的城墙下是个风口,戈壁大风呼呼的刮,想听清对方说话都不容易,只能互相打打手势问好,估计这老乡也是来发呆的。

(六工城全景,可惜太大,竟然拍不全)

想往城中心走去,不一会儿水就喝光了,夏天在戈壁滩耗水量真是惊人,这古城只适合傍晚来,中午实在太热了。地图上做了标记,速速赶往下一站,破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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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子遗址)

破城子就在村庄的路边,汉代为广至县,唐代叫长乐县,如今隔壁的村子依然沿用了长乐村的叫法。

从高速转下来走国道,地貌从戈壁转为小山丘,转过无数个小山坡后,前面公路豁然开朗,看见一个巨大的石堆趴在路边的荒漠里,开近一看才发现不是石堆,是个巨大的石娃娃。原来是中央美院的老师作品,内容参见图片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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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还有一个白色海市蜃楼的建筑作品,是另一位艺术家创作,画面来源于榆林窟的一幅壁画。场景相当魔幻有趣,给枯燥的沙漠场景加了点调料。

如果在河西走廊的荒漠中,陆续加入更多的当代艺术创作,这是非常有趣的事。西域给了艺术家无数灵感,通过创作回馈再放置在西北土地上,让艺术爱好者来观光旅行,这是一件多赢的事。美国前国务卿赖斯就回忆过,小时候她父亲买了第一辆小汽车,刚好赶上美国的大基建时代,多条国家公路的贯通让她在一家人的汽车旅行中,第一次扩展了对美国国土的认知,是成长中非常重要的事。

之前去拉斯维加斯的沙漠,特意看了美国艺术家创作的沙漠七彩石,虽然被称作网红景点,但整个艺术品和地貌气质非常契合。

中国的西部,无论历史还是地貌的气场,当然是做不到像美国拉斯维加斯的七彩石一样空灵轻松。但厚重的历史积淀,更是一个艺术创作的宝库,是启发艺术家想象力的地方。

希望下一次来,荒漠里能看到更多的当代艺术作品吧,这里就是最好的实验田。

车往前开不久,又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洲。高质量的国道旁还设置了房车基地,西北的旅游基础建设很不错。甘肃在我的印象中,从来就不是一个发展很快的地区,但不经意间这种进步的速度,还是非常让人震惊的。有些东西亲眼见到的触动还是大——起码从第一观感上,比中部,华北,东北的旅游区要强很多,也干净太多。

成片的庄稼地里,还有吃草的骆驼,更远处隐约可见一座古代的烽火台,跟汉代锁阳城的外形几乎一模一样,再走不远是一座雕塑,雕的是唐高宗时期的薛仁贵,查了查这首诗,可能那场著名的战役发生这附近。

(诗听起来很豪迈,背后这场战役却是相当残酷)

在唐朝,应该是一个雨水充沛的大气候周期,吐蕃这种土地承载力脆弱的游牧文明,才能把骑兵扩张到这么远的地方,不然以藏区的草场面积肯定撑不起这么多马匹。最近十年的气候变化,对西北来说似乎也是一个雨水较多的气候周期。前几年去青海的夏琼寺(宗喀巴大师出家的地方),沿途经过了很多没有人烟的荒山,眼看着都长出了成片的青草,当地人都说最近十年青海的降雨量明显增多。

开了一路车,停在路边风景好的地方,给自己放松一小时。近处是高粱地,再远处是汉代的长城遗址,天边还能看到一点雪山的影子。土地和草场之肥沃,跟印象中的甘肃太不一样。

比较遗憾的是独自驾车,准备不充分。不然真想走一个小时到近处去看看汉长城遗迹。下次来这种地方,要带上一个队友互相照应,朝纵深处探索一下,还是有趣的事情,可惜。

最后一站去的是榆林窟,跟莫高窟同属一脉。但景观更让人惊叹,榆林窟修建在一片宽阔的峡谷里。之前听说甘肃旅游局一直想把榆林窟收回来,毕竟门票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但在敦煌研究院历任老院长坚持下,榆林窟还是在文物局管理下发展。说实话,这么大一片文物区,以目前中国旅游系统的管理思路和实际能力,没法弄好,反而很容易成为资本方的附庸。

设想下,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荒漠里,烈日暴晒让人精神萎靡,枯燥的走着走着,突然低头一看,脚下是一片绿洲,雪水流过,榆树成林。沿着石梯走下去,极度干燥的空气逐渐变得湿润,呼吸也舒服起来,无数的石窟在眼前,假如在古代,每个石窟前还有佛塔,风铃飘荡声,僧人念经声传来,工匠在叮叮当当的开凿石窟,中原、粟特、波斯各色商人牵着骆驼在附近休整补给,交换商品,远处的烽火台上还有成片的士兵巡逻,警惕着远方的长城下是否有匈奴或者吐蕃的骑兵前来洗劫财物。

这时一个清瘦的僧人双手合十走过,旁边人悄悄议论这位从唐朝来的高僧,虽然他擅离长安是重罪,在沿途关卡都贴满了他的通缉令。但他无畏的一路向西苦行,以及高明的佛法修为赢得了这一路百姓和贵族的尊重,偷偷的开绿灯放行,还不停的挽留大唐高僧在每处多呆两天,好给大家讲讲佛经,超度众生。这时一位体型干瘦,毛发浓密的胡人,名叫石磐陀,已经跟随玄奘从安西都护府走了两百里地,他仰慕这位唐僧,要给他当徒弟,挑重担,去西天取经。

这一切都发生在榆林窟跟前,并且被一位当地贵族看在眼里,他吩咐着让手下的画师把这个场景记录下来。过了若干年,这个故事被广为流传,又过了大几百年,直到一位叫吴承恩的读书人,写了一本小说,叫做西游记。令我疑惑的是那位毛发浓密的石磐陀,在书中的原型究竟是沙僧,还是悟空。

在榆林窟,还见到了一位八十多岁的可爱老人李云鹤,超大的个头一看并不像本地人,原来他是山东人。因为50年代有个亲戚在新疆工作,他准备去投奔顺便找找事做,在敦煌中转停留时遇到了常书鸿,常先生觉得这小伙子不错,留他在石窟工作,并鼓励他再招呼几个同学来这里。李云鹤于是给好几个要好的朋友写信,结果一个回信的都没有。在常先生的点拨下,李云鹤逐渐成了修复佛像的熟手,有一天李云鹤觉得自己手艺还是不够,就去问常书鸿,说想学画画。常先生意味深长的笑,你是不是也觉得当画家临摹壁画才有出息,学好了以后远走高飞?李云鹤忙说不是,我是觉得我要先学会画佛像,才能更好的修佛像。

在常书鸿的推荐下,李云鹤去了美术院校进修,回来后经过多年工作,成了专业修复师,从1956年一直呆到现在。当时的榆林窟条件更为艰苦,一直到93年才有电。每到周末这些工作人员只能坐驴车去县城里洗澡,补充物资。李云鹤身体不好,有时候嫌驴车慢,就跳下车来跑着去。就这样在榆林窟结婚生子的李云鹤,直到孙女考上了哈工大,带着孙女回了趟青岛。等到了青岛海边,孙女拉着他悄悄问:“爷爷,山东这么好,你为啥跑那鬼地方去啊”。更神奇的是,李云鹤的孙子在澳洲读设计,呆了6年准备留澳洲时,李云鹤忽悠孙子回趟敦煌,结果孙子一回来,就被老人把护照没收了,说你先跟着我干一年修复再说,然后孙子就这么呆了下来,再也没回澳洲,跟着爹和爷爷一起干修复去了。

山东人的这种大家长传统,还真是有一套啊。。。

前几年,李云鹤接了个山东寺庙的修复任务,想借此回馈一下家乡。突然接到国家文物局电话,让他赶紧回榆林窟一趟。李云鹤也没问情况,回来进大佛寺一看,整个人都懵了。他从56年就朝夕相处的大佛雕像,脖子处断了,导致几吨重的佛头从高处砸了下来,肩膀和头被严重损坏。他一边回忆,说当时自己就说了一句,大佛你怎么成这样了?然后就大哭起来。

( 严格封闭中的大佛殿)

87岁的老人之前一直在笑嘻嘻的说各种吃苦经历,讲到佛头被毁哭的特别伤心。听这种心思纯粹的人聊天,是人生中难得的经历。有赤子之心的人太少见,反正我是没见过几个。

这天的运气也好,因为有李老带着,我们能入严格保密的正殿,去看榆林窟最大的佛像。(当然事先还是被主管领导严肃警告,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图片通过任何形式流出,但看在李老的面子,还是让我们进去了)。

(网上关于毁坏前的大佛资料图片)

以前看过龙门和乐山大佛,都是从脚下或远处看。这次因为修复工作搭建了脚手架,我们可以爬到大佛眼前去欣赏。就是向上爬耗体力,87岁的李老气也不喘的第一个上去,大家都被这个强健体魄震惊了。李老打开巨大的照明灯,佛头像汉白玉一样光亮的显露出来,一对超级大的佛眼横在面前看着我,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如此近距离去看这么大一尊佛,而且这是唐代风格的石雕,是中国历史上技术最稳定,耐看的时代作品,语言很难去形容这种震撼。

从大佛殿出来,河边的角落上有一个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是李云鹤的住处。近些年文物单位经费改善,给工作人员修了现代房屋来住,尽可能的改善环境。但是李云鹤坚决不住,理由是隔食堂太远,他就在食堂最近的地方搭了个板房住着,说这样最方便——真是个有趣的老爷子。

我很好奇李云鹤的身体为什么如此强壮,在高空修复这么大的佛像,这种体力一般年轻人都很吃力,何况一个87岁的老人。大西北的戈壁里也没什么好的食物和医疗条件去保养。他儿子倒是给出了个答案:修复文物是个很复杂的过程,每天都要在脑子算各种材料的特性和重量,坚固程度,还要考虑经费造价,而且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心思单纯,没有杂念。所以手脑并用,有赤子之心,才是最好的养生方式。

(常书鸿当年居住的房子和石窟里的幼儿园)

从榆林窟回来的路上,心真的感觉被净化了一次。无论是常书鸿还是李云鹤,以及当时的那么多工作人员,都是在最艰苦的环境下,不计回报的去做他们认为最重要的事。

好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似乎国家并没有太亏待当年这些人的付出。但在几十年前,国家一团糟且望不到头的时候,这些人跑到大西北践行理想,难道真的会去考虑回报这东西吗?

作者:骑驴风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