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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卷耳

秦可卿是个巨大的谜。

她明明有着真实不虚的结局,但其死因竟比那些迷失在后四十回的金钗更扑朔迷离。而她的淫和乱伦,对我来说,更是双重的“坟墓”(他者,异性),严重超乎经验与认知能力之外。认识一个红迷朋友,她坚持认为,曹雪芹在秦可卿的处理上绝对是个败笔,因为曹没有交代清楚秦可卿的性格和人格发展演变的逻辑,以致写出一个空悬的、分裂的、让人无法理解的文学形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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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我们的时代有胡紫薇,从她那里,总算找到了某种理解秦可卿的依据,某个切入点。紫薇姑娘说:拥有波澜不惊的生活和惊心动魄的性,是最理想的人生。

生命的喧嚣是从力比多开始的。或许这世上总有这样一种女性,勿性福,宁愿死。被限定被禁锢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而秦可卿,用“活生生的肉体形式”,用“反价值”的方式,赋予了生命迥异于流俗的全新意义。世界是空洞的,我是我自己的;灵魂,爱情,道德,价值……一切的形而上都是虚幻泡影,唯一真实的是身体。在高潮里,生命才真正达成;在欲望的火焰里升腾,哪怕化为灰烬,也是壮美的。

拿性命赌性福,这样的解释首先就要遭到秦粉的激烈反对。他们不承认有淫丧天香楼这回事,不承认可儿和贾珍有苟且之事,甚至干脆认为,她的淫其实就是宝玉的意淫。他们喜欢秦可卿,他们常常123一起喊:秦可卿最美,秦可卿最纯。

当然,最有资格反对的就是胡紫薇,她或许会指责我误读:女人渴慕、追求惊心动魄的性,这并不表示她必然会沦为动物性的奴隶,放弃了选择。女人的性是有前提的,她并不饥不择食。在欲望里,女人完全有能力驾驭自己,求得灵与肉的和谐。女人谋性亦谋爱,只与爱人做开心的事;相较于被精虫控制的下半身动物男人,女人始终是价值世界的守护者。

好吧,就算是这样。可是,在我们接受了选择论之后,迷惑更大了。

在社会中,人的实在是由它追求的东西所显示和定义的(萨特)。你是怎样的人,有时从你的朋友圈就可窥知一二。中国的古语“居必择乡,游必就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讲的都是同一个道理:自尊自爱者不滥交,正所谓珍重芳姿昼掩门。贾珍这个人,斗鸡走狗,问柳评花,聚麀娈童……节操被狗吃了。一个女人 “爱”上、选择这样一个男人,她的原则呢?她的节操呢?

如此追问下去,秦可卿的底线比中国股指不知道要低多少倍。

选择论的引入让秦可卿更加不可思议,更难让读者接受并原谅。作为存在,人最应该被原谅的是他的不自由。单纯被贾珍强迫,被欲望决定,这两种不自由都容易被读者理解;但如果是选择,则冲击了人们的底线。因为有时候,选择不是自由精神的体现,而是意味着更深的堕落。被迫卖淫与主动卖淫,两者的性质有云泥之别。

就这样,选择论挑战着人们的三观。于是,关于秦可卿,除了性决定论,除了曹雪芹给予她的定评:“淫”,似乎找不出更好的阐释工具。

然而,女权主义者很快就能读出其中的政治不正确:男权文化对女性的压抑。“女人的悲剧不是爱上了人渣,而是爱上人渣在道德上是错误的”,这是可耻的男权的阴谋,赤裸裸的道德绑架。自古以来,女人从不缺束缚自己的道德锁链,她缺的是自由和权利。怎样选择,选择怎样的人,这是女人的个人自由,不需要别人和社会对她指手画脚。别扯什么正确选择,这原本就是个伪命题,当世上的男人他妈的没几个好东西,你要女人如何正确选择?十五年前你知道马云会成首富吗?坏人脑门上又没有写“坏人”两个字。男人自己都是泥做的,却要女人洁身自好,真虚伪真恶心!

于是,剧情大反转,选择论又占了上风。

当在道德或价值的明媚花园里无法建构秦贾关系的合理性时,诠释者便把目光投向了爱情的幽微角落。“他们之间是两个欲望强烈的男女的爱情,结实、有力、淫秽、原始,可谁能说,这样的爱情就不是爱情,谁能够,给爱情下一个精准的定义?”(闫红)闫红代表着许多人的观点:在爱情的名下,一切都顺理成章。

这样的解释(爱情论)总觉得哪里不对。随便举几个例子。看到一则新闻,说日本有个男人爱上了自己的玩偶,每天和它/她约会,带它/她去购物、划船,亲手为它/她穿衣服戴假发,并享受其中。极端的例子是丹麦的动物妓院,恋兽癖者的乐园。按照闫红们的逻辑,我们得承认:这些男人超越物种鸿沟,其对对象的爱情是有多么深沉多么真挚。因为如果爱得不深,何以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而此一情感的性质,我们可以套用闫红的话来判断:这样的爱情就不是爱情?谁能够,给爱情下一个精准的定义?

这是很显见的反噬。

关键是,我们会很自然地追问:贾秦二人第一次上床之前,他们的爱情是如何建立培养的?因为既然是爱情,总要说说体己话的,哪能随便就爱上了,而且还是乱伦之爱。须知以贾家的环境,下人众多,一个公公和儿媳是很难辟出空间和时间谈情说爱的。所以捣来捣去,合理的推测只能是:两人应该是欲火攻心色迷心窍,找个空当干柴烈火直奔主题。

爱情论者将人性的复杂性与爱情当成了一回事。正如牛顿无法解释第一推动力时把它交给了上帝,爱情论者则把一份不可理解的关系交给了爱情,都是简单偷巧的做法。人性的复杂性是爱情论的立论根据:“这份对于生活的真实性和丰富性的拒绝损害了我们心灵的广度”(闫红)。人性是复杂的,这个不假,但复杂性并不能直接推论出某种特殊的人性现象就是爱情。人性有着丰富复杂的表现,爱情只是其中一种,我们不能把其他的人性现象等同于爱情。比如拿最容易跟爱情混淆的情欲来说,总是有人说贾瑞对王熙凤的感情就是爱情。作为男人,我想这种感情或“爱”与宅男们对苍井空和斯托米丹尼尔斯的爱无异。就像我的文章标题是“我爱秦可卿”,——“秦可卿,倒很容易让人想起那位绽放着一对大奶的玛丽莲梦露。”——作为作者,我能确定,此爱跟爱情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而此秦可卿亦非彼秦可卿,只是荷尔蒙的隐喻。如果有人说我博爱,那纯粹是以正人君子之心度登徒子之腹,被纯洁限制了想象力。

所以会发现,爱情论犯的错误是倒果为因。就是说,秦可卿与贾珍的乱伦关系证明了人的复杂,而不是相反:因为人是复杂的,所以秦贾是爱情。

写到这,让我想起窦文涛说的一句话:与其说爱情是什么,不如说不是什么。如果说秦贾是爱情,那爱情真的什么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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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是纯粹的欲望的寓居者,所以最好,我们还是呆在道德的框架内来谈论和定义爱情。没必要用爱情来诠释秦可卿,就好像一个贪官和他的因权色交易搞在一起的情妇,日久生情有了真爱。这种真爱,我们绝不可以用肯定宝黛爱情的热忱去肯定它,否则,公序良俗和公平正义将受到侵蚀。这样做并不表示不够悲悯,实在的,信仰崩塌的当下,留点美好给爱情吧。

忘了谁说的:世界的不可思议之处不在于它为什么如此,而在于它就是如此。存在如其所是,它拒绝一切事后诸葛亮的解释,更反对那些基于应然、假设和价值的责难。或许,面对秦可卿,我们最好的态度是:原谅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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