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41年,叶嘉莹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
入学不久,噩耗传来,母亲赴天津看病,术后归京时,于路途中不幸离世。
按照传统,去世的人不能再运回家里,灵柩停在北平嘉兴寺。入殓时,钉子钉在棺材上,也一声声砸在叶嘉莹的心上。
这年,她只有17岁。
少年失母,悲痛不已。岂料,这只是不幸人生的开始。
叶嘉莹
01 以善心答应婚事
大学四年,正是抗战最艰难的时期。大街上,日本兵喝醉酒唱着歌,开着卡车呼啸而过,国难家仇令人悲愤不已。
没有情书,没有恋爱,诗词是叶嘉莹唯一的热爱。
尽管成绩稳居第一,美貌才情兼具,但大学里的男生却对她敬而远之。背地里,他们给她的评价是:“自赏孤芳,我行我素。”
1945年,叶嘉莹大学毕业,到佑贞女中任教。课堂上,渊博的学识和独具一格的授课风格深受学生欢迎。
不仅学生喜欢她,中学英文老师也对她念念不忘,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弟弟。
对方叫赵东荪,当时在秦皇岛工作。见面后,他对叶嘉莹一见倾心,随即展开热烈的追求,常常去北京看她。
从没有任何恋爱经历,对方的一点好,叶嘉莹便以数倍奉还。
不久,赵东荪失业了,在北平落脚,贫病交加。因他姐夫是海军军官,于是介绍他去南京海军士官学校当文科教师。
赴南京前,叶嘉莹拿出自己的积蓄,让赵东荪安顿食宿。1948年3月,她去南京与他结婚。
尽管父亲对赵东荪并不满意,但叶嘉莹还是答应了婚事。老师的介绍让她“不好意思拒绝”;赵东荪丢了工作,她以为是为她丢的,为了“义气”,她义无反顾。
多年后,她回忆说:“我可以说,是以一种善心来做的这件事。”
临行,一向疼爱她的伯父赠她一首五言诗《送侄女嘉莹南下结婚》:
“有女慧而文,聊以慰迟暮。昨日婿书来,招之使南去。婚嫁须及时,此理本早喻。顾念耿耿心,翻觉多奇妒。明珠今我攘,涸辙余枯鲋。”
感伤之情溢于言表,本以为很快就能回来,谁料,这一去就是26年。
叶嘉莹结婚照
02 有婚姻,却无爱情
随着国民党节节败退,海军撤往台湾时,作为家属,叶嘉莹无奈跟随赵东荪前往。
海军军港设在台湾左营,很荒凉,长途邮运时,所有的书籍又全部遗失,无书可读,无事可做,心绪难免怅惘。
唯一的安慰是,父亲也随着任职的航空公司撤到了台湾。
1949年,在朋友介绍下,叶嘉莹去台湾中部的彰化女中教国文。暑假里,女儿出生。
可是,当母亲的喜悦还未及体会,灾难就骤然来临。
那时,大陆赴台人士经常被怀疑是共产党,台湾当局在民间展开了大规模的搜捕。
圣诞节前夜,赵东荪来彰化看望叶嘉莹母女。凌晨时,家门突然被敲开,他被带走了——因热衷政治,他被怀疑为“匪谍”,被投进了大狱。
紧接着,叶嘉莹也被抓了。她的自白书上,只有教书写诗,当局很快释放了她。
彰化待不下去了,天地茫茫,不知谋生何往,有感而发《转蓬》: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漂泊异乡,无家可归,叶嘉莹无奈投奔了赵东荪的姐姐。
寄人篱下凄苦自知。姐姐家只有两间卧室,姐姐、姐夫一间,姐姐的婆婆带着两个孩子住另一间。
没有房间,没有床铺,直到夜深人静时,叶嘉莹才敢回屋,小心翼翼地在走廊铺上一张毯子。
不久,父亲工作调动,去了台北,台南的宿舍空下来,叶嘉莹才有了暂时的栖身之所。
孤儿寡母尝尽艰辛,有一次生了病,躺在床上起不来,女儿还在吃奶,母女俩就那样躺着,熬了好几天。
病好后,在堂兄介绍下,叶嘉莹到台南一所私立女中教书。
叶嘉莹在台湾上课
女儿无人照看,只好带着去教课,给她一张纸、一支笔让她乱画。讲课间隙,女儿一句“我要尿尿”让她尴尬万分;
住在宿舍时,做饭在通道上,等她切好菜、擀好面条去点炉子时,女儿已经把菜和面条统统都抓了,只好重新再来;
还有一次,台风很大,房顶都快被掀起来了,她抱着小小的女儿躲在竹床底下,胆战心惊等待台风过去。
生活的困难尚能克服,他人的眼光最难应对。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个孩子,又常年不见先生,难免引人猜测。
无人诉说,无法解释,叶嘉莹只能默默承受。
1953年,赵东荪终于被释放。刚刚到家,窗外便围满了学生,一个个瞪着好奇的眼睛,想一看究竟。
之后,全家人搬到了台北,跟父亲住在一起。叶嘉莹应聘到台北二女中教国文。
几年患难,身体非常瘦弱,同事都说不敢碰她,生怕一下子把她的手臂拉断。
然而,只要走上讲台,她就立刻神采飞扬。有位督学来视察国文教学,听了叶嘉莹讲曹丕的《典论•论文》,赞叹不已。
叶嘉莹在讲座上
不久,台湾教育部门举办了一次诗词欣赏系列讲座,叶嘉莹应邀参加。
素净的衣裙,透着秀雅之美,而解读诗词时,雄浑气势又扑面而来,一时间,在台湾教育界引起轰动。
一个偶然机会,台大中文系主任台静农读到了叶嘉莹的诗作,“实在写得很好”,于是聘请她到台湾大学任教。
后来,辅仁大学、淡江大学也纷纷相邀。站在讲台上,曾经的诗词梦想又回来了。
可是,叶嘉莹内心的隐痛却难以启齿。赵东荪经历三年囚禁,加之工作不如意,常常处于失业状态,于是性情大变、动辄暴怒。
小女儿出生后,重男轻女的他非常不满。在外没有权威和尊严,便屡屡对叶嘉莹施威。
既要应付全家人的生计,又要“面对夫权的责怨”,最绝望时,叶嘉莹一度默念:“我要杀死自己,我要杀死自己!”
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想过离婚。她还有父亲,还有两个女儿,还有责任,“结了婚,那我就是承担一切。”
叶嘉莹夫妇与两个女儿
解救她的,是王安石的一首诗: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亦自破碎,匪独我血流。众生选众业,各有一机抽。切莫嗔此瓦,此瓦不自由。”
“此瓦不自由”,她谅解了他。从此,她把感情杀死,不再为它烦恼。
在承受之中,叶嘉莹跌跌撞撞前行,用生命把热爱的诗词传给下一代。
台湾有了电视后,她是第一个在电视上讲古诗的教授,在南怀瑾促成下,她的《迦陵存稿》也被台湾商务印书馆编入了“人人文库”。
在古诗词中,叶嘉莹阅尽儿女情长,至于婚姻,她已经握手言和。
晚年时,她对记者讲:“我有婚姻,但是我的爱情并不是很满意的。”
03 一握临歧恩怨泯
叶嘉莹声名在外,西方汉学家来到台湾后,纷纷去听她的课。因美国密歇根州立大学与台湾大学有交换计划,她被选中了。
叶嘉莹与台大校长钱思亮交谈
1966年,叶嘉莹带着丈夫和女儿赴美,此后,又被哈佛大学聘为客座教授。
两年后,哈佛又下了聘书,可是阴差阳错之下,她辗转到了加拿大温哥华,受聘UBC大学。
UBC要求全英文授课,虽然英文“实在可怜”,但叶嘉莹没有退路。
上有80岁的老父亲,下有一双女儿,一个读大学、一个读高中,先生又没有工作,一切生计全靠她。
那段时间,她白天硬着头皮教学,晚上查英文字典到半夜,还要应付赵东荪的责难。
下午五点,如果叶嘉莹没有到家,赵东荪就会一个电话打到办公室:“该做晚饭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叶嘉莹习惯了忍耐,她好脾气地道歉:“对不起,我还在跟一个研究生讨论问题,还没讨论完。”
等她到家,已经有锅碗摔在地下。她只有忍耐,“我如果吵架,不查生字,明天谁去教书?谁养活这一家人?”
艰辛之中,叶嘉莹写下《异国》。其中两句是:“忍吏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剩堪悲。”
叶嘉莹与父亲在温哥华
离开母语,美好的诗词无法随性发挥,对于祖国,叶嘉莹倍加思念。
无数次地,她曾梦到北平的四合院,可是,“里边每一间房的窗跟门都是关着,哪个窗哪个门我都开不开”。
只有用诗词慰藉乡愁。被她的学术魅力折服,半年后,UBC大学聘她为终身教授。
然而终是异乡,随着中国与加拿大正式建交,叶嘉莹看到了回国的希望。
1974年,阔别26年后,叶嘉莹终于回到北京。
飞机到达北京上空时,正是华灯初上,俯望点点灯火,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旧时庭院仍在,坐在西厢房的床上,叶嘉莹恍然若梦。遗憾的是,培养过她、启发过她的伯父已经去世了。
1978年,叶嘉莹给国家教委写信,申请不要任何报酬回国教书。第二年,她站在了南开大学的讲台上。
悲哀的是,枕边人依然是陌生人。直到晚年,赵东荪有一次在电视里看到叶嘉莹,他惊奇地问:“这是你在讲课吗?下次我也去听好不好?”
他无法相信,讲台上那个优雅的学者,就是给他洗衣做饭的受气媳妇。
2008年,赵东荪去世。恩怨已了,叶嘉莹写下当时的心情:“一握临歧恩怨泯,海天明月净尘埃。”
她早已宽恕了他。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此后,叶嘉莹以传承诗词为己任,90多岁时,依然坚持站着讲课,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士”。
她说:“如果到了那么一天,我愿意我的生命结束在讲台上……”
3500万积蓄全部捐出了,在南开的居所,鲐背之年的叶嘉莹仍旧独立生活,每天工作到深夜两点。
关于自己的人生,叶嘉莹这样说:
“我结婚不是我的选择,我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去美国也不是选择,这不是我选的,这是命运。只有回国来教书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选择。”
这一选择,让她青史留名。
2021年2月,叶嘉莹被评为“感动中国2020年度人物”,颁奖词称她为“诗词的女儿,风雅的先生”。
朗读者叶嘉莹